长长的流苏上坠着颗翠绿翠绿的珠子,犹如王晞马面裙上钉着的花珠。
王晞也觉得他的模样好看吗?
他脑海里浮出她拿着千里镜,趴在假山石顶凉亭上看他舞剑的模样。
陈珞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当他腾空而起时她脸上的赞叹之色。
他猛地坐了起来。
不对!
王晞她说谎了。
永城侯府后花园假山顶的凉亭,就算是拿着千里镜,也不可能看清楚他在竹林里舞剑的样子。
要不然,永城侯府的后花园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不让人住了。
他还记得他小时候,那些女孩子最喜欢到永城侯府的后花园里玩了,就是以为可以看到他住的鹿鸣轩。
后来大家发现只能看到一片丛林掩映的翘檐灰顶之后,这才慢慢地没再惦记着永城侯府的后花园了。
王晞这是在扯谎骗他,安慰他吗?
陈珞在屋里走来走去,心里像有只猫在抓似的,片刻也没办法安静下来。
那王晞说他模样好,也是在骗他啰!
他脑海里一个声音在说王晞不是那样的人,她那么率性,又不揶揄他,没必要这么做;另一个声音却在说,她就是这样的。商贾的嘴,骗人的鬼。她虽不是商贾,可受家里的影响,胡说八道的张口就来,完全是家风。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哄骗他的时候多。
别以为他不知道。
嘴里说的不知道多好听,可眼睛却雪亮的,没有半点迷茫失措。
陈珞想着,开始心浮气燥的。
那王晞到底有没有偷偷看他练剑呢?
陈珞推开了窗户。
月儿如银盘,正高高地悬挂在中天,照得院子里亮敞敞的,玉簪花一簇簇的,花瓣儿更显白净,挡住了旁边的青石垒成的花钵。
陈珞心头一震。
他怎么忘了,如果王晞趴在常和他见面那株柳树下的墙头,不仅可以看见他舞剑,甚至可以看见他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
如果再有个千里镜……
“真是蠢爆了!”陈珞在屋里来来回回地一面踱着步子,一面喃喃地骂着自己,“明明知道她嘴里没有一句真话,怎么就还相信她是在永城侯府后花园的假山石顶的凉亭看见自己的呢!她分明是在她住的院子里发现的。说不定就是趴在墙头偷看的时候发现的……”
想到这里,陈珞身子一僵,停下了脚步。
如果真是这样,那,那个在永城侯府里窥视他,被他射了一箭,还插了把刀警告的人,就是王晞了!
“真是太蠢了!”陈珞嘟囔着骂着自己,毫无形象的瘫坐在了罗汉床上。
所以王晞才会出现在他母亲的寿宴上,所以那把九环大刀才会莫名其妙的不见了,所以他们才会在小树林里遇见。
亏得他们还都觉得欠了她的人情。
她分明是去做坏事还得了好!
这个王晞!
陈珞咬牙切齿。
居然敢拔了他的刀向他示威!
看他怎么收拾她。
陈珞想着,以为收拾王晞应该是件很简单的事。但他思来想去,竟然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好收拾她。
打肯定是打不得的,小姑娘家,他是什么身手,不说一手能提三十石的石锁,就是轻轻推她一下,估计她也受不了。男人打女人,也太懦弱,太不是个人物了。
骂,说深了两人之间的交情岂不是要断了。说浅了……他想着她那张小嘴,没事的时候她都能吧啦吧啦地自顾自地说一通何况有事的时候。
他未必就能说得过她。
陈珞想起王晞那张嘴。
红润而有光泽,嘴角总是轻轻地向上翘着,像菱角的样子,一说话,就露出整齐洁白的糯米牙来。
那才是真正的漂亮呢!
陈珞想着,莫名脸上火辣辣的,心里慌得厉害。
晚上居然做起梦来。
梦里光怪陆离,醒来后根本不知道梦见了些什么,只余温香暖玉的感觉,暧昧迷离的氛围和裤底的一片黏稠腥膻。
他有好多年没有这样了?
陈珞冷着脸起了床,直到用了早膳,在衙门值房的书案前坐下,他才想起昨天他递了牌子准备进宫去见皇上。
可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想好见到了皇上怎么说?说些什么?哪些一定要问清楚?哪些是半点也不能碰的。
而且,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对付王晞。
陈珞感觉自己的脸又微微有些发热。
王晞,王晞,晨露未晞。晞是拂晓天明的意思。她家里人希望她如晨曦一般有个明亮的前程吗?或者,她只是恰好是拂晓出生的。
应该不会!
她的大哥叫“晨”,她的二哥叫什么?“晓”吗?她能和家里的男孩子一样排名字,家中的长辈不仅对她寄予厚望,肯定还很喜欢她,宠爱她。不然她也不会养成个看似小心谨慎,实则什么也不怕的性子了……
*
马三走进腾骧左卫的值房时,就看见陈珞身穿着大红色织金曳撒身姿笔直地端坐在太师椅上,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桌上挂着长短不一毛笔的笔架发着呆。
他一愣。
皇上的这个外甥,早年还有几分烂漫,这几年却越发的精明内敛了,七情六欲不上脸,让人看不透都在想些什么了。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他已经好久都没有看见了。
想想还有些怀念。
马三在心里叹道,再想想皇上让他回来的用意,他突然间觉得这些孩子也挺可怜的,享受了泼天的富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吃别人见都没见过的苦头了。
他不由正了正衣襟,轻轻地咳了一声,露出已然成为他身体本能的和善恭顺谦卑的笑容,声音不高也不低地喊了声“大人”。
陈珞抬睑,看见了马三。
他心里如惊雷滚过。
马三是皇帝真正的心腹,他此时应该在闽南监军,却骤然出现在了他衙门。
还是在他早已派人盯着皇上一举一动的情况下,马三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了京城,还突如其来的出现在了宫中。
皇上要做什么?
眼睛一缩,面上却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道:“三公公,您什么时候回的京城?我怎么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您这也太神出鬼没了!”
马三眯着眼睛笑,并不回答。
难道他能说这是皇上的安排?
陈珞心知肚明,当然不会非要他回答,而是带着几分亲昵和热情起身走了过去,道:“您快坐!我前几天从苏大人那里讹了些上好的西湖龙井过来,您今天就尝尝我泡茶的手艺。”
在关键的时候,他早已经学会了忍耐。马三不说,他就能装作不知道。
是马三主动来找他,又不是他主动找马三。
马三果然没有和他绕圈子,很快就说明了来意:“哎哟,这可使不得,哪能让你亲自给我泡茶呢?咱家还身奉皇命——皇上让来宣你去御书房说话。等你从皇上那里出来,我们再找个时间,好好的品品茶。”
皇命为上。
陈珞笑着应好,和马三往御书房去,心里却飞快地想着见到皇上了应该说些什么?他应该表现得像个率直的孩子?还是应该表现得像个稳重的臣子呢?
皇上不可能是真心要立大皇子为太子。
大皇子的生母虽然是皇上的结发妻子,可皇上登基之后,却追封了大皇子的生母为贵妃而不是元后,这样一来,从礼法上讲大皇子就从嫡长子成了庶长子。
自古以来继承家业都讲究的“嫡长”,嫡在长之前。
这也是为何大皇子的身份备受争议,他没办法名正言顺地为自己争取地位的缘故。
皇上如今直接把大皇子推了出来,而不是先追封他的生母,不像是要为他正名,反而像要让他挡刀似的。
不知道大皇子心里是怎么想的?
陈珞想着,脚步微滞。
他怎么忘了这一茬。
要说皇上坑了他,可大皇子却被坑得更惨。
常言说的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是不是把大皇子给忘了,应该先问问大皇子的意思呢?
陈珞微微地笑,随着马三踏进了御书房。
皇上五旬左右的年纪,保养得好,从前看上去不过三旬的样子,这半年来,心疾频发,看上去一下子老了二十岁,显现出这个年纪男子的颓唐和暮气。
陈珞向他行了礼,他点了点头,道了句“你来了”,让身边服侍的太监给陈珞端了把椅子过来,道:“坐下来说话吧!”
皇上还和平时一样,待陈衙随意中透着几分亲昵。
第一百五十三章 直击
陈珞看着,心中冷笑,立刻有了主意。
他也如往常似的恭敬中不失亲昵地坐了下来,还吩咐服侍他的太监:“我不要喝茶,我要喝水。”
宝庆长公主的儿子是不喝茶的,宫里的人都知道。
小太监热情地应“是”,用青花瓷的海葵小盏给陈珞上了杯温水。
皇上看着温和地笑了笑,正欲说什么,陈珞却抢在了他前面道:“舅父,马三回来了,是闽南那边已经大捷了吗?我是不是不用再去闽南了?您也知道我爹那个人的,生怕我抢了陈璎的风头,我也不知道是谁给您出的主意,让我去闽南。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吗?还好我头脑够清醒,没有答应,您也没有勉强了!”
说着,还接过马三手中的热水,给皇上续了杯茶。
颇有些献殷勤的味道。
皇上呵呵地笑。
陈珞就关切地道:“舅父,我看您脸色不好。御医院的那帮人还没有个什么章程吗?要不要我跟两湖、两浙、两广的总督私底下打个招呼,让他们帮着在民间甄选名医?虽说普天下之莫非王土,但也有漏网之鱼的可能。慎重些,总不为过。”
皇上笑骂道:“有你这样说话的吗?平时让读书你不读书,每天只知道弓马,现在好了,连话都说不好了。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陈珞听着着,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我舅父是皇帝,我表兄也是皇帝,这就是金饭碗啊,我有什么可担心的。”说到这里,他突然皱了皱眉头,非常直接地问皇上,“舅父,您那天在江太妃那里说的话是真的吗?您要立大皇子为太子吗?”
皇上微微一愣。
陈珞可以说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什么品行、性格,他自认为很清楚。陈珞递折子,他已猜到了陈珞是为了立储君的事。毕竟陈珞和几个年长的皇子都玩得挺好。可他没有想到的是,陈珞居然会这样开门见山、直言不讳地问他。
在他看来,陈珞应该更委婉一些才是。
他暗生不悦,但脸上却半点不显,反而比刚才更为温和,道:“你这孩子,乱说些什么呢?立储乃国家大事,不是你应该过问的。
皇上因为这段时间为病痛所折磨,说话行事都带着几分倦色,因而当他说话的声音变得柔和之时,就更显几分亲切。
陏后他就改变了话题,道:“你要见我做什么?是不是为了去前军都督府的事?你别担心,你父亲那里,自有我为你说项。最近江太妃的身子有些不好,你母亲在宫里侍疾。她年纪也不轻了,你别总是惦记着到处跑,有空也要多心疼心疼她,多去看看她。要是你府里没事,你也留在宫里住几天,去慈宁宫陪陪你母亲,免得她总是担心你,为你操心。”
陈珞闻言手脚冰冷。
皇上除了是他的舅舅,还是一国之君。若是皇上因为他的僭越责骂他或者是惩罚他,好歹念着舅甥一场,流露出真性情。但现在,皇帝却温声细语地安慰着他,把那些帝王之术用在了他的身上,对他没有了半分亲情。
他对皇上,又算是什么呢?
陈珞抬头,看见皇帝温和的笑脸,冰冷的眼眸。
那一瞬间,他甚至质问起自己,这个到底是谁?如此的陌生,如此的冷酷!
他的人也由此当头一喝,清醒过来。
王晞说的对,先有君臣,然后才有舅甥。
是他从来没有弄清楚过,所以才会妄想,才会期盼,才会走到今天的这一步。
人不能跌倒了只知道哭,而不是千方百计的爬起来。
这样的人,只会在沼泽里越陷越深,直到没顶。
他紧紧地攥着手,指尖的指甲陷入掌心里,有刺痛传来,却令他的脑子更清醒。
陈珞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冲着皇帝嚷道:“舅父,什么叫我在胡说八道?人家谢阁老当言官的时候,还曾说过臣子不管皇上的家事。您要立谁为太子,除了关系社稷,还关系宗亲。我怎么就不能过问了?
“再说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爹那人偏心的很,总是觉得我大哥没了亲生的母亲,可怜不幸,有什么事都压着我。这么多年来甚至不愿意请封世子之位。
“您要是立了大皇子为太子,我爹肯定借口立嫡立长,会请封立我大哥为世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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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我若不是长公主之子也就罢了,偏偏我娘是您做主嫁到镇国公府去的。当初他答应娶我娘做续弦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世子之位不可能再落到陈璎的头上去。
“何况陈璎那窝囊废哪里就比我强了?说个话不敢大声,看人都不敢正眼,有什么事都怂恿着他爹他姐给他打头阵,凭什么让我屈居他之下?
“您这哪里是可怜大皇子,您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
“您还要我不要过问这件事,我能不过问这件事吗?
“你今天无论如何也要给我个说法,镇国公世子的位置,您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您不告诉我,这才让人胡思乱想,日夜不得安宁呢?”
皇上听着,脸都变了。
既然知道普天之下都是王臣,陈珞怎么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立谁做太子,怎么立太子,这是他这个皇帝的事,与他一个臣子有什么关系?
可此时不是翻脸的时候,皇上想了又想,忍了又忍,好不容易等到陈珞抱怨完了陈璎抱怨陈珏,这才和熙地道:“你这脾气啊,是得好好改改了。我看也不用麻烦别人了,就马三,让他去长公主府教教你规矩。还要我‘无论如何’都要给你一个说法,你想要什么说法?我要立大皇子还是立二皇子?就算是谢时在这里,他也不敢这么问,你还拿他当例子,我看他未必就有这个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