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珞猜测,她应该是来和他谈关于补偿的事。
毕竟四顾山像她所说的,是座挺大的山。
至于怎么补偿王家,说实话,他还真没有想好。
在他所受的教育里,既然要补偿别人,那就把事情做得漂亮,要让对方觉得物有所值才行。
王家现在需要什么……和王晞聊聊也好。
在王晞所受的教育里,可以单刀直入,当然也可以旁敲侧击。
既然陈珞要和她慢慢说,长夜漫漫,又没有旁人在左右,慢慢说就慢慢说好了。
她闻了闻茶香,轻轻地呷了口。
豆香扑鼻,茶汤清柔。
“好茶!”王晞眼睛一亮,忍不住称赞,“不愧是贡品,味轻形美。”
陈珞是个对茶没有太大好恶的人,闻言他笑了笑,道:“若是王小姐觉得喜欢,回了城,我让人送几斤给王小姐解解渴。”
王晞是只要好的东西她都喜欢,就算她不喜欢,总有喜欢的人,她身边又是常有人来往,送人情也是不错。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她没有客气,想着陈珞这架式,一副要和她促膝长谈的意思,她当然要顺势而为,让陈珞说个够。她干脆顺着陈珞的话,和他说起了喝茶的事,“我们蜀中的人都喜欢喝茶,因而蜀中大大小小的茶楼特别多,地方的特色茶也多,最出名的应该是蒙山茶了,它们家的甘露和黄芽最有名,我曾经在京城的茶楼里喝过,都是顶尖好品相,想必陈大人也知道。可我们家受我祖父的影响,最喜欢的却是峨眉山产的毛峰……”
她徐徐道来,还看着陈珞的眼角。
见他始终一副倾身细听的样子,没有接话的意思,她侃侃而谈,自由自在的,索性从茶叶说到了茶点:“……所以我们蜀中的茶点也很有特色。除常见的瓜子、蜜饯、干果之类,还有卤汁浇的小豆干、花生、莲藕之类……你们京城的茶楼倒不常见……不过,闵南有种叫芋枣的茶点挺有意思的,是用芋头切成小块,调了调味料之后用油炸的……其中以荔蒲的芋头最有名……可我觉得太硬,没有我们蜀中本地的芋头好吃……武昌府的芋头也很好吃,和我们蜀中的芋头有点像……所以我们蜀中的芋头喜欢用肉炖着吃,福建的芋头却喜欢用来做甜食……”
陈珞听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家的这位大小姐,可真能说啊!
他一个字不接,她都能不带重样的说上半个时辰不停歇。
关键的是,她还和其他的小姑娘不一样,言之有物,让人听了还觉得挺有意思的。
特别是那个芋枣,他第一次吃,是在左通政使家,他老家是福建的,他家的夫人亲自下厨,特意做了招待他们的。
连这个她都知道。
而且还真不是吹牛,说的那个做法,虽和左通政使家的不太一样,可大致的过程全是一样的,可见她是真的吃过还真的见人做过。
京城乃国之都府,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都从各地涌入京城,他是因为受祖宗余荫,才会见识那么多好吃的好喝的,可王家大小姐小小年纪的……
他没有忍住,道:“你很会做吃的吗?”
王晞被问得一噎。这个陈珞,连聊天都不会。
就她这年纪,就算她刚能站稳就开始拿刀,也不可能有很好的手艺。
他怎么硬梆梆这样说话呢?
逼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承认她喜欢吃,是件很有闺誉的事吗?
她的回答能听到咬牙的声音:“我也就是受祖辈余荫,见得比较多,哪里就说得上会做很多好吃的!”
陈珞点了点头,觉得她应该也和他一样,随后又想起她不停地提及荔蒲芋头,再联系到韶关四顾山的地契,她不会是一直在提醒他补偿的事吧?
这小姑娘还挺有本事的。
他估计自己不管以什么事开头,她应该都能扯到补偿的事上来了。
这种事,当然是与其让对方主动不如他主动,可莫名的,他就是不想提,还生出几分黄鹤楼上看翻船,看她有什么办法的促狭之意来。
“听说京城的春风楼是你们家的,”他继续和她绕弯子,声音听上去非常温和而有礼,有点像王晞第一次在济民堂遇到他时的感觉,“我也曾经去吃过,他们家的荷塘月色挺好吃的,其他的就没什么太特别的印象了。可这道菜在春风楼却不是招牌,你们家长辈也算是见多识广了,怎么就没像四季美那样,弄几个大家一说就能想到招牌菜?”
居然敢说他们家不会做生意?!
王晞气鼓鼓,面上却不显,不动声色地为自家辩护道:“那你说说看,若是论起京城有名的馆子,你能想到哪几个?”
陈珞愕然。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春风楼!
王晞嘻嘻笑,教导他做人:“说起四季美就会想起他们家水晶肘子,说起六味园,你就会想起他们家的酱菜。可若是你不太想吃水晶肘子的时候,你会去四季美吗?可我们春风楼却是京中很多人只要想到请客,就会去的地方啊!要一、两道招牌做什么?反而会限制吃客。”
陈珞心头大震。
他想到了很多的事。
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太小瞧了像王家这样做了几辈人的生意人家。
每一个人能历经岁月不倒,都是有自己过人之处,有着自己特殊的生存之道的。
不知不觉中,陈珞面对王晞时,坐姿都端正了几分。
他默默地给王晞倒了杯茶。
王晞却觉得这茶泡过头,不太香了,应该重新换道茶了。
她也叨念得有些累了。
“陈大人,我有件事想问你。”她这次决定掌握说话的节奏,单刀直入,早点说完早点去睡。她强忍着没有让哈欠打出来,耸了耸鼻子继续道:“那个香粉,不是皇帝让你查的,是你自己私下里在查吧?是皇上要独宠谁了吗?还是皇后被背了锅?”
“你说什么?!”陈珞怒目,神色间却像见了鬼似的,有掩饰不住的惊骇。
王晞既然敢问,就不怕激怒他。
她不以为意地“哼哼”了两声,道:“要是皇上让你查的,你干嘛要算计薄明月?要知道,薄明月可是二皇子嫡亲的表弟,皇后嫡亲的侄儿。可不比什么三皇子、四皇子的,挂着名却没有血缘关系。”
第八十六章 大胆
陈珞望着王晞,目光晦涩,半晌都没有说话。
官场上从来都是欺上不瞒下的,因为下面是做事的人,不可能瞒得住。他也没有打算一直瞒着王家,但这么快就被她看了出来,还猜测出这件事与皇后情份有关,还是让他大吃一惊。
王晞,要比他以为的还要聪慧!
他想了想,道:“你怎么猜测出皇上要宠新人了?”
王晞见他没有继续唬弄她,暗暗松了口气。
既然合伙,最怕的就是彼此不相信。
当然,这种不相信包括了对对方的人品,还有对对方的智力。
她和陈珞彼此并不是太了解,人品什么的谈不上,若是连智力都没办法放在对等的位置上,只会让王家成为对方一个用时才会想起的伙计。
伙计是可以经常换的,甚至是看谁顺眼就用谁。
默契的伙伴却向来稀少。
只有稀少,才会被珍惜。
王家人和人做生意,向来是要争取做那稀少的一部分人的。
她自从决定把陈珞拉到他们家的阵营里来,就一直找机会让陈珞了解王家的可贵之处。
这次终于找到了。
“这还不简单!”她颇有心机的佯装出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准备让陈珞误以为她很容易就发现了,笑吟吟地道,“皇上有心悸的毛病,此时能让你和薄明月都关注的事不是立储就是皇上的身体。立储和皇上的身体,说起来是两件事,可实际上是一件事。
“皇上身体好了,立储的事急也急不来。皇上身体不好,这立储的事就有点让人着急了。
“那这香粉肯定是皇上在用,而皇帝的吃穿用度无一不是内造之物,能送达皇上面前,肯定是被人查了又查的。
“你不查内务府,却在外面找路子,可见这香粉的来历有些蹊跷。
“如果是只有你一个也就罢了,毕竟这么多年了,内务府一直由庆云侯府把持着,内务府的东西出了什么事,也有可能。
“偏偏薄明月还和你走了一个路子。
“这香肯定不是出自内务府,而是谁供奉给皇上的。
“若是寻常人供奉的,皇上想用谁供奉的东西,都会拿去内务府,让内务府试用,没什么危险,才会送到皇上面前。
“要知道,皇上用的东西出了事,皇上身边服侍的,当时当差的,甚至包括这些人的亲族,怕是一个都逃不了。
“可薄明月还要悄悄地查。
“那这香粉肯定没有经过内务府,是突然出现在皇上身边的。
“皇上不可能不爱惜身体,能够这样拿着就用,这供奉之人肯定十分得皇上信任。
“若是这人身份寻常,皇上身边的人发现了,去问一声,或者是提前跟内务府说一声也就是了。
“若这人的身份非比寻常呢?
“那就是你这个时常在皇帝身边当差的人要查,皇后这个一直以来都想让皇上赶紧立了自己儿子做太子的人肯定也会查啰!
“所以我怀疑皇上是不是有宠幸的人了,而且还是个后宫女人,你觉得意外,皇后娘娘觉得不安,你和薄明月才会殊途同归,在一件事上碰了头!”陈珞望着她一张一翕的红唇,心情复杂。
这小嘴看着柔润如花瓣,怎么说起话来却噼里啪啦停不下来,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实在,也一句比一句让人难堪呢?
王晞说着,心里骤然间也有点想法。
世人都说皇上宠溺陈珞,若是真像舅甥般的宠溺陈珞,陈珞怎么会活得这样谨小慎微,连后宫突然冒出个女人来,他都要小心翼翼地求证,一副想要简在帝心,不愿意出错的样子。
要知道她嫡姑母的孩子,在她爹面前可不是这个样子。
她那位表哥闯了祸,在她爹面前那可是打着滚要她爹帮着善后的。
就这样,她爹一边嫌弃的拿鞭子抽她那位表哥,一边还给他想办法。
难道皇家就真如大家所说的,只有孤家寡人,先是君臣,后是父子?
那对陈珞的宠溺是有条件的,也太假了。
她再看陈珞,特别是陈珞面无表情时,那无一不长在她欢心上的眉眼,那样的英俊,也那样的冰冷,可在这英俊和冰冷之下,又长着一颗怎样的心,却是谁也看不清楚的,她的心里不由隐隐像针刺般的有些疼,同时也有些同情他。
王晞想着,反正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再下去要不触怒了陈珞,两家一拍而散,要不就进一步打动陈珞,让陈珞对她敞开心扉,从此成为陈珞的心腹。她咬了咬牙,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求皇上?不如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三个臭皮匠,还能顶一个诸葛亮呢。我们虽然不是三个臭皮匠,可有个人说说,说不定在说的过程中抽丝剥茧,有了新想法,就有了新主意呢?”
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自己说这些话时有多么的小意。
可这小意,却刺疼了陈珞。
他需要人可怜吗?
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商贾之女,他一句话,就能让王家元气大伤,她又凭什么可怜自己?
自己有什么值得她可怜的!
陈珞脸色阴沉。
可惜,烛光淡化了他的表情,王晞一无所觉,还在继续絮叨,好像这样,就能安慰陈珞一样:“要不怎么说不能刚愎自用,要集思广益呢?
“你看那些德高望重的大臣,掌权已久,到了晚年的时候没有一个不犯错的,就是因为他们不再愿意听身边人的意见了。
“我祖父就说过,他老了,一定不能这样。不然肯定会被小辈们讨厌,还会给家里带来灭顶之灾。
“他老人家还为此定制一幅字挂在书房,每日三省……“
“你是不是从小就这么多话?”陈珞突然打断了王晞的话,看她的目光中也带着几分不屑,“有没有人告诉你,说你话很多。”
搬弄口舌,是妇人失德之一。
王晞大怒,眼睛像铜铃似的瞪着陈珞,什么同情、怜悯全都没了。
活该这人阴阳怪气,像个苦行僧似的,自己的事只能自己解决。
“你这么想,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王晞腾地站了起来,道,“时候不早了,我回去歇了,你就自个儿在这里慢慢地喝吧!”
她拂袖而去。
把别人当傻瓜的人,最后自己都成了傻瓜。王晞在心里想着,明明知道她和陈珞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可还是觉得自己很委屈。
她要不是为了逗他开心,自己又怎么会像个跳梁小丑似的哄他。
他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嫌弃她。
她还没有被人这样嫌弃过呢!
王晞忘了,她所谓的没有被别人这样嫌弃过,是指那些被她认同,被她尊重的人,像施珠那样的,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的,那些人怎么说她,她都不会放在心上,当然也不会伤心,不会觉得难过,又怎么会记得呢?
她匆匆出了院子。
陈珞望着四开的扇门,望着清冷得连棵草都没有的庭院,在烛火旁静默地坐着,旁边红泥小炉上架着的铸铁壶里的水烧得咕噜噜直响,他却仿若疲惫的旅人,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般,任自己成了昏黄灯光下的一道影子。
*
王晞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主要是,她祖母跟她说,千万别气得睡不着,伤害的只会是自己,气你的那人指不定睡得多好,为了不让亲者痛,仇者快,就得好吃好喝好睡不生气。
第二天早上王晞起来的时候已经雨过天晴。
她伸着懒腰问白果早膳是什么,还鄙视陈珞的宅子道:“我觉得他肯定没有请厨子,与其指望他们给我们供早食,还不如想办法在外面买点。”还道,“别说,京城的面食还真挺不错的,仅次于陕西,我们可以吃烩面。这边河南、河北的人多,肯定有做烩面的高手,而高手出自民间,可以到小摊子上去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