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喝了他的贡茶,礼尚往来,也会拿好茶招待他。
陈珞点了点头,突然就结束了这个话题,说起了冯大夫:“我想让他帮我推荐一个愿意进宫给皇上瞧病的大夫,不知道他有没有这方面的人选。要是没有,还得请冯大夫帮我想个办法才好。”
皇上有心悸,臣子们推荐个大夫实际上是非常不明智的。若是这大夫把病治好了还好说,若是出了什么问题,推荐的人肯定是要受牵连的。但陈珞不一样,他除了是臣子,还是皇上的外甥。外甥给舅舅推荐大夫,那是关心,也是孝顺。
只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就有些不同寻常。
何况是在她面前提起来。
王晞笑道:“您这是想让我们家想办法再给你找个能瞧皇上心悸的大夫吗?”
果然是冰雪聪明。
和这样的人说话就是不费劲。
陈珞点头,道:“这件事很重要。”
王晞笑而不语。
的确很重要。
陈珞在皇上面前越受重用,对王家就越好。
可他什么都不告诉她,就有些不厚道了。
陈珞估计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有些不自在地轻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我不告诉你,是为你好。有时候,知道的太多也未必是件好事。”
王晞笑道:“什么事都是此一时,彼一时。”
像在鹿鸣轩的树林,她知道的太多就不是件好事。
可如今,她和陈珞都要成为一条绳上的蚱蜢了,还什么都不知道,就不是件好事了啊。
她继续道:“我祖父最喜欢拉着我们这些小辈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他曾经告诉我,说他小的时候很懒,做什么事都喜欢走捷径。他刚刚开始接触家里的生意时,被我曾祖父丢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县城杂货铺子里当二掌柜。我祖父不喜欢每天起早贪黑累得半死还赚不到多少钱,做了几天就不想做了。
“就跟我曾祖父说。让我曾祖父给他间铺子,以一年为期,要是他能比从前的掌柜生意做得好,我曾祖父得答应他,让他再也不要去当学徒了。
“我曾祖父答应了。
“我曾祖父就丢了一间州府的杂货铺子给我祖父练手。
“我祖父就把铺子里的大小伙计和掌柜招在一起吃了顿饭,告诉他们明年要赚多少钱,然后每个月要赚多少钱,每天在赚多少钱。若是达不到,要扣多少工钱。若是达到了,奖多少工钱。
“让大家想办法,怎么能够多赚钱?
“那些人知道祖父有可能是以后的大东家,还能多拿工钱,就个个卯足了劲给我祖父出主意,还主动出去拉生意,跑销路。我祖父呢,只需要维系好和官府的关系,和几个大客户的往来就行了。虽说要经常喝酒应酬,却能每天睡到日上三竿。
“我祖父觉得这样的日子才是日子。
“而且他还不到半年就赚回了之前一年的银子。
“惊掉了一群族老的眼睛。
“我祖父说,从那以后,他就觉得,做生意,最要紧的是给下面的人一个目标,大家都知道目标在哪里了,才知道怎么做才能达到那个目标。
“后来我祖父接替我曾祖父掌了家,把我们家的生意扩大了一倍有余。
“我是觉得,陈大人也可学学我祖父。
“您觉得呢?”
陈珞望着她没有说话,目光却显得有些深幽。
王晞暗暗叹气。
一个听不进忠言的掌柜,不是个好掌柜。
陈珞若是这样的人,她要不要和他散伙呢?
她正在心里琢磨,谁知道陈珞率然道:“你说的有道理。令祖既然能成功,可见这方法是可行的。“
王晞心中一喜。
陈珞已道:“正如你所言,皇上的病情和立储,是如今朝廷的两件大事。可这两件大事说是各有不同,实则是一件事。我虽是皇上的外甥,皇子们全都是我的表兄,但皇上这么多年都没有立储,我的确很想知道皇上心里是怎么想的。
“可就在一个月前,我有一天当差,皇上却突然心悸发作。当时当差的是皇上在潜邸时就服侍他的白大锦。他不敢声张,神色惊惶地找到我,让我不要惊动旁人,快去找了常给皇上诊脉的杨御医。
“只是等我和杨御医到的时候,皇上已经没事了。
“我发现乾清宫的书房里点了支香。
“我常在皇上身边当差,皇上身边有丝毫变化我们这些在皇上身边当差的人都应该知道,还要知道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平时白大锦是从来不会瞒我。
“但这一次,他发现我注意到那支香,不仅没有和我解释它的出处,还粉饰太平般在我转身的功夫把那支香藏了起来。
“我就知道这其中有蹊跷。
“但白大锦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且不和任何人结交,就算是我,也不可能从他的嘴里知道些什么。
“开始我就是好奇,想办法找到了那支香,想知道这支香是从哪里来的。”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眼底闪过一丝茫然。
王晞脑子里又开始忍不住天马行空,还帮他接话道:“结果你发现你怎么都查不到这支香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在排除了朝臣和近臣之后,你怀疑这支香是宫中嫔妃所献。”
“不错!”陈珞看了王晞一眼,目光平静而又淡然,让王晞想起暴风雨前的空气,宁静却压抑,“可不管是皇后还是淑妃,都不是那不知道规矩的人,皇上都从来没有不通过内务府就接受他们敬献的药物或是吃食。”
“皇上新近也没有突然宠幸哪位美人,”王晞道。
若是宫里有新幸的美人,陈珞肯定会怀疑是那美人,不会像这样没个头绪。
“若这香是后宫嫔妃所敬,一定会是宫中的老人。”她继续道,“这个人能私下敬献皇上东西,皇上还能没有一丝怀疑的在关键的时候用它,可见这位嫔妃才是皇上真正相信和宠爱的人!
“她如果有个儿子,说不定,她生的那个儿子,才是皇上真正想要立为储君的人。”
陈珞深深地看着王晞,没有否认她的说词,而是再一次沉默下来。
第八十九章 放下
陈珞沉默下来,屋里气氛顿时就有些凝滞。
王晞心里发毛。
陈珞不会无缘无故和她说这些话,他要干什么?
若是很危险,她是答应他呢?还是找个借口推了?
王晞没有发现自己此时的心态和从前非常的不一样。
从前的她遇到这样的事,早就跑得不见踪影。如今却还在考虑自己到底要不要帮忙……
她想到陈珞身上的那些违和之处,不由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
别人都羡慕陈珞出身好,陈珞只怕是银样蜡枪头,只是身份上好看。
这么一想,她又觉得陈珞还不如自己。
自己有什么事,既有家中亲眷庇护,还有身边仆妇相帮,倒是陈珞,像个孤家寡人似的。
王晞顿生同情之感,也就不计较之前的那些事了,主动地道:“陈大人,那您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有什么打算?
陈珞一时有些开不了口。
他楞楞地望王晞。
王晞眼珠子乌溜溜的,像白水银里养着黑水银,不仅黑白分明,还骨碌碌的,看着就让人觉得机敏又聪明。
陈珞突然失笑。
自己不就是图她这点儿聪明劲吗?
怎么事到了临头,又觉得开不了口了。
是怕她被牵连进来?还是觉得自己的那点小心事摊在了她面前之后,会让她瞧不起?
陈珞垂了眼睑。
可就算他此时放手,京城真的要乱起来了,就凭永城侯府那熊样子,根本不可能保得住她。至于说自尊心,从他转身两次给她赔不是……那时候应该就没有了。
自己又何必为自己的懦弱再找借口呢?
他要从泥沼里爬出来,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
陈珞深深地吸了口气,抬头望着王晞。
这时,他的脸上有笑,眸子里有神,温柔的眉宇,飒爽的英姿,仿佛又成了那个在竹林里舞剑的少年。
王晞看得有点呆。
陈珞已道:“王小姐可还记得大觉寺的朝云?”
王晞点头。
要不是陈珞中途插了一脚,她早就已经把朝云丢进大牢里去了。
“你还留着他帮你制香呢!”她道。
声音很委屈,像个讨食没有讨到的猫儿,让陈珞心中一软,差点笑了起来。
“我之前去大觉寺,是想利用利用朝云的名声。”他道,“朝云这几年背靠大觉寺,卖香卖得挺欢快的。各大功勋权贵家的主母,就没有他不认识的。内宫后苑,可不比寻常人家,带件东西进去不容易。就算是庆云侯府给皇后娘娘带个什么东西进宫,若是有心人,一样能知道。”
但僧道是种身份比较特殊的人。
通常大家既不会把他们当女人也不会当男人。
将心比心,王家那些内院的婆子们,对男客那是眼睛错也不错一下,对女客也会不动声色的防备,只有僧道,总觉得他们是方外之人,不染尘俗,不仅敬着捧着,还很喜欢帮他们办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盼着他们在菩萨面前给多说两句好话,让她们下辈子能去投个好胎,做个享福之人。
所以大家望族中的长辈们常会告诫晚辈,僧道尼很容易变成乱家的根源,求神拜佛的,在外面就可,不会让他们进入内院的。
王晞恍然。
觉得陈珞出现在大觉寺,又左顾右盼地把朝云保下,就说得通了。
她道:“你是不是查出些什么来了?”
不然他不会把目光盯在大觉寺,盯在朝云身上。
陈珞点头,道:“我查了所有进出宫闱的记录,那两个月里,只有大觉寺的僧人曾经通过内务府送来一批佛香,分发到了各宫的嫔妃。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常之处。甚至因为皇上前段时间身体违和,皇后娘娘为了让皇上好好休息,禁止六院无故打扰,让六宫嫔妃都颇有些许怨言。”
王晞迟疑道:“可朝云也不知道这香粉是吗?”
陈珞道:“知道不知道,还说不清楚。我也只是试了试他。后来知道你们为何找他,我反而觉得他这个人人品低劣,不是可托之士。香粉的事,我就没有继续跟他说下去。但我又怕事有意外,只好拿配香料做借口拖着他,免得他真的被你们家投到大狱里去了,我连个指使的人都没了。”
王晞闻言脑中灵光一闪,矢口道:“你是不是没什么人手可用?”
不然不会明知朝云忘恩负义,也只能捏着鼻子让他多活些时日了。
陈珞没有说话。
这就是默认了。
一个国公府的哥儿,连私下里查点什么都没个跑腿的。
他们王家不说她大哥了,就是她二哥,生下来就从家生子里找了好几个小厮、随从在他屋里当差,等到开了蒙,还会再挑几个陪他读书。再大些了,他出生时的小厮、随从年长了,该成家立业了,再择优选一批去他们家的铺子里帮忙……等到她二哥成年,这些都是他的人,听他差遣,帮他做事。
要不然她家那位不成气的表哥在外面赌博,也不可能瞒了她爹那么久。
就是因为他那位不成气的表哥身边还有一群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小厮、随从帮他打掩护、背黑锅。
陈珞这日子过得,还不如她家那个纨绔无能的表哥呢!
她忍不住道:“是不是因为这样你才想立个从龙之功?”
陈珞摇头,眉宇间带着几丝苦涩,声音也低沉了几分,道:“你可知道,历史上所有被立了太子却没有登基的皇子,就没有一个活下来了的。”
“你是说你身不由己吗?”王晞心里把这个人当成了自己的人,说话行事都会比较随意,没有那么多的防备,她心里的话也没有什么顾忌地说了出来,“这天下哪有什么身不由己的事,不过是想全都占齐了,不愿意放弃而已。”
陈珞有些不喜欢听这样的话。
没有经历,就没有资格。
他觉得王晞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也想当个逍遥翁,可我能行吗?”他瞥了王晞一眼,道,“我母亲原本不愿意嫁人,是我舅舅要她嫁的。她虽说嫁了人,心却不在府里。我父亲就更容易理解了。他已经有了嫡长女和嫡长子,根本不想再弄个同父异母的嫡次子出来,还是个长公主的儿子。要不然镇国公府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没请封世子了。我舅舅,先是皇上,再是父亲,然后才是我舅父。我只能为自己打算。可这天下又哪有不要钱的馅饼呢?”
哦豁!
王晞捂住胸口。
陈珞说话也太直接了,她一时有些被惊到。
难怪宝庆长公主和镇国公的关系这么差。
不过,宝庆长公主嫁到镇国公府总比留在金家好。
反正她又不能嫁给金松青。
小叔子娶嫂子什么的,西北、西南常见。京城里的人肯定是不行的。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西北、西南太穷,先要填饱肚子,然后才谈得上知礼仪。
但这话王晞不敢说。
她嘀咕道:“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你们男子总是想着建功立业。活着不是个事,怎么活着才是事。你要真的丢手不管,谁还敢强迫你不成?又不是你们家有皇位要继承。”
这话说得极其胆大。
陈珞傻傻地望着她,好像被吓着了。
不是吧?
他敢查皇上内闱之事,还会被她几句胡言乱语给吓着?
王晞见他半晌没动,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心翼翼地道:“你,你没事吧?我也就是说说而已,你不至于这样吧?我的确有点话多,可我话糙却理不糙。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珞突然掩面。
王晞吓一大跳。
陈珞发出一阵哈哈哈的笑声。
这是怎么了?一会儿板着脸,一会儿笑的,不会是被她刺激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