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裴苏苏却说:“不必学。”
还不等他继续问,就听她接下来说道:“从今往后,我日日为你束发。”
容祁瞳孔收缩,心尖猛地一颤。
这句话暗含的意思,对他来说太过美好,美好到让他不敢相信。
日日帮他束发的意思是……永远都不会离开他吗?
他像是突然失了魂魄一般,怔怔地回正身子,背对着裴苏苏,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容祁忽然没了动静,裴苏苏疑惑地低头看去,就见他不知何时红了眼眶,乌黑的眼睫濡湿。
裴苏苏没再说话,从背后将他轻拥入怀,动作怜惜。
只是,她的眼眸明澈如水,噙着淡淡的疑惑。
为何他会如此脆弱敏感?
在外面待了小半个时辰,担心会影响到容祁的身体,裴苏苏温声道:“回去吧。”
“好。”
这日,裴苏苏刚陪着容祁从院中回到屋里,弓玉派人送来的神籍凑巧送到。
裴苏苏拿到手里,检查一番后,用法力划破指尖,挤出一滴血,落在神籍封印上。
封印上闪过一道金光,随后便彻底消失不见。
而这份神籍也终于能够打开。
这份神籍晦涩难懂,很多事情都写得云里雾里。
裴苏苏钻研许久,勉强看懂了大概意思。
待她合上神籍,靠坐在床头的容祁好奇问道:“姐姐,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写的是神域败落之前的事情。天地创立之初,神域共有三位神,真神天帝,妖神应龙,和魔神凤凰。其中天帝修为最强,有创世之能,乃是天地间唯一的主宰。万年前覆灭的龙族,正是应龙后代。”
除了三位神祗以外,神籍还记载了当年神域败落的一部分真相。
不知魔神和妖神做了什么,惹怒天帝,致使天帝一怒之下,将二神诛杀。
妖神应龙被天帝诛杀,还被用伏妖印镇压在望天崖下,不得转世。
魔神凤凰则是死于天帝的诛邪绫。
怪不得诛邪绫会受损,毕竟魔神虽修为不及天帝,但也是天地间第二强横的存在,实力不容小觑。
从那以后,神域就只剩下天帝一位神祗,至于后来天帝去了何处,神域为何会彻底败落下去,这份神籍上并未记载,裴苏苏不得而知。
听完,容祁眉心微蹙,“可凤凰为何会是魔神?他不应该是妖神吗?”
“神籍记载,魔神天生魔胎,无法修灵力,所以才会成为魔神。”
“那我们上次在神陨之地看到的那些凤凰泪……”
“没错,”裴苏苏明白他要说什么,点了点头,“都是魔神之泪。”
“魔神竟会有那么多泪水。”容祁下意识感叹了一句。
他们上次待的那个山洞,可是被整整一潭的凤凰泪围住。
魔神为何会流那么多眼泪?
说完,他就发现裴苏苏眸含促狭地盯着他,眼也不眨。
在她毫不掩饰的目光下,容祁很快就被看得脸颊发烫,抓住薄衾的手微微收紧。
他眼眸有些躲闪,喉结滚了滚,羞怯问道:“姐姐,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我在想,那个魔神是不是同你一样。”
容祁不解,眉梢微微扬起,“哪里同我一样?”
魔神是凤凰,他是龙,哪里一样了?
“同你一样爱哭,所以才会有这么多泪。”
她的话刚落,就见容祁白净的脸颊登时蹿红,烧了个透。
他脊背僵直地坐在那里,微侧过身子,似乎是想挡住自己的脸。舔了舔唇,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若不是还顾及她在此处,裴苏苏毫不怀疑,他下一秒就会钻进被子里躲起来。
背过身的容祁并没有发现,裴苏苏眸中的笑意瞬间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不解和茫然。
从前的闻人缙沉稳内敛,自己与他初次相遇时,他才不过十七岁。
可十七岁的闻人缙,也几乎从未有过羞涩窘迫的时刻,更少有敏感落泪的脆弱情态。
与闻人缙相比,如今的容祁青涩,稚气,感情充沛,还带着少年特有的笨拙感。
除此之外,他们两个还有许多不同。
一个喜穿白衣,一个却日日穿着黑衣。
一个清冷出尘,另一个冷漠阴郁。
有时她忍不住会想,失忆对一个人的性情改变,真的会有如此大吗?
可弓玉已经确认了容祁的灵魂,容祁应该就是闻人缙没错,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
难道,必须等到容祁修炼到大乘期,自己把过往的记忆全都传给他,他才会恢复往日的性情?
裴苏苏微皱起眉,葱白手指无意识地在手中的神籍封皮上摩挲,敛眸陷入沉思。
容祁好不容易才压下心头蔓延开的羞涩紧张,偷偷朝裴苏苏那边抛去一眼。
却正好撞上她若有所思的神情。
如同被当头泼了盆冷水,容祁身上所有热度瞬间褪去,浑身冰凉。
刚才,裴苏苏眸中划过的一道陌生,恰好被他捕捉到。
她已经发现他与闻人缙的不同了。
容祁垂下眼眸,刚因为她亲昵打趣而有些飘然升起的心,瞬间从高空中跌落,摔成碎片。
或许,姐姐方才只是随口打趣他,但也有可能……她是故意那么说的,她在试探他。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他都必须赶紧想个办法,彻底打消她刚升起的怀疑。
容祁绷紧下颌,心头惴惴不安,如同踩在薄薄的冰面上,随时都面临脚下碎裂,跌入冰湖深处的危险。
阳俟已经知道,容祁那日并非是要夺取裴苏苏的妖丹,而是在帮裴苏苏炼化龙骨花。
如此说来,倒是自己错怪他了。
想到容祁在地牢里过得凄惨,即便已经受了裴苏苏的惩罚,阳俟心中依然有愧。
封闭修为以后,阳俟将自己在地牢里关了一段时间,啃了好些天的干菜馒头,还从芥子袋里拿出一大堆宝贝来补偿容祁。
看着眼前灰头土脸的阳俟,还有桌子上放着的琳琅满目的宝物,容祁神色毫无波澜。
“这次是我对不住你,这些东西是我从前在各处秘境里寻来的,都拿给你,当作补偿。”在地牢里关了几天,阳俟被折磨得不轻,眼下一片青黑。
跟步仇当兄弟那么多年,阳俟才勉强能接受步仇的妖身,可地牢里有那么多小蛇,对于他来说宛如噩梦,他在地牢里别的什么都没干成,整天就拿着树枝驱赶蛇虫了。
“不需要。”容祁面色漠然,嗓音冷淡,与面对裴苏苏时判若两人。
见他不肯收下,阳俟不免着急,“我是真心来向你道歉的,只要你肯原谅我,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直说。”
容祁本来懒得与他周旋,正准备把阳俟赶出去,开口前却忽然想到,裴苏苏最信任的这几个人里,就属眼前这个狼妖头脑最为简单。
饶含防备心重,步仇和弓玉心思缜密,而且暂时不在碧云界。
如果他想打探一些消息,又不想遭人怀疑,从性格冲动的阳俟口中套话无疑是最合适的选择。
容祁心思百转,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平声道:“我不需要你做什么。”
见阳俟又着急起来,他才缓缓将后半句话说了出来:“我只想知道一些,关于姐姐的事情。”
这反倒让阳俟松了口气,他就怕容祁什么都不想要。
阳俟生怕他反悔似的,连忙说道:“整个妖族上下跟王,不是,是跟苏苏大尊关系最好的,就属我,饶含,弓玉,还有现在的王上了。想知道什么你尽管问,我必定知无不言。”
容祁敛眸沉思,片刻后就想到了合适的问题,“百年前,姐姐刚接受上任妖王传承时,是否吃了很多苦?”
不用他过多试探,阳俟就把他想知道的消息说了出来。
“何止是吃苦,应该说是凶险万分才对。要不是弓玉族长感应到苏苏的位置,带着我跟步仇饶含及时赶到,用心头精血帮她改善血脉,恐怕她当时就会经脉爆裂而亡。”
容祁放在膝上的手掌缓缓收紧。
“姐姐不是有个道侣吗?那时他去了何处?”他继续引着阳俟往下说。
阳俟看向容祁,随口接道:“她的道侣不就是你吗?”
容祁微微皱起眉,眉宇间笼上忧愁,“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自己从前是什么身份,也不记得我是如何与姐姐相识的。”
这个问题,阳俟原本有些犹豫要不要回答。
可看到容祁茫然遗憾的神情,想到闻人缙与裴苏苏之间的过往,他心中不免涌上同情。
罢了,告诉他也无妨。
阳俟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颇为感慨地说道:“其实关于你的事情,我们几个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
他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从前人族有个门派叫苍羽剑派,你是当时的掌门首徒闻人缙,因为一手出神入化的虚渺剑法而被世人尊称为‘虚渺剑仙’。那时,虚渺剑仙这个称号在整个人族可谓如雷贯耳,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原来虚渺剑仙叫闻人缙。
容祁暗自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
“苏苏化为人形后,拜入苍羽剑派,成了你座下唯一的弟子。她远离妖族拜师,孤身一人跟在你身边修行。那段时日,偌大的琉光峰上,只有你们师徒二人,日夜相伴,情分自然不凡。”
“苏苏所在的猫妖一族实力低微,但有许多人族修士喜欢猫妖族的皮毛,因此而招来了灭族之祸。后来你帮她报了全族之仇,所以她一直对你心怀感激。”
容祁静默听着,不知为何绷紧了下颌,眸色越来越沉。
“我没怎么去过人族,都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传言,还有许多修士称你为‘玉面剑仙’和‘清绝仙尊’。我猜你从前应该是个谪仙般的人物,不然苏苏也不会对你一往情深……”
“差点忘了,还有件重要的大事,曾经苏苏的妖族身份不慎暴露,一群人对她喊打喊杀。为了维护苏苏,你一剑劈开琉光峰,山石崩塌,震住了当时所有的正道修士。”
说到这里,阳俟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手臂猛地一挥,威风凛凛地比划出一个劈砍的姿势。
他抬头看向容祁,却发现他脸色很难看,白皙额头遍布冷汗。
“你怎么了?”阳俟收起笑,疑惑道。
自己特意强调他和苏苏之间的羁绊深重,容祁不应该感到欣喜万分才对吗?为何会是这样的表情?
重重呼吸两下,压下心头翻滚的情绪,容祁强自镇定,“没什么,只是伤势未愈,仍有些虚弱。”
“那我长话短说好了,后来你跟苏苏在不仙峰正式结为道侣。当日天降彩云,还引来了青赤比翼鸟。比翼鸟可是传说中才存在的东西,据说只有命定姻缘之人才能遇到,所以人人都说你们是神仙眷侣,天生一对……”
阳俟说着说着,容祁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他脊骨弓着,脸庞涨得通红,简直像是要把自己的心肺都咳出来。
阳俟赶紧收住话头,走过去想要帮他顺顺气,却被容祁抬手的动作拦住。
“够了。”容祁用力闭上眼,胸前剧烈上下起伏,气息粗重,像是在艰难地压抑着什么,“我今天有点累,改日再说吧。”
阳俟看不到的角度,他藏在袖子下的手掌紧攥,手背上青筋凸起。
“行,这些宝贝都留给你,你好好养伤,我改日再来看你。”
从容祁这里离开,阳俟终于了却一桩心事,春风满面,走路都带风,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开心。
路上他恰好碰到饶含。
饶含见他这么开心,忍不住问他遇到了什么好事。
“我方才去找容祁赔不是,他总算是原谅我了。”
“这么轻易就原谅你了?”饶含挑眉。
阳俟点点头,“嗯,我给了他许多宝贝,还跟他讲了他和苏苏以前的事情。”
他还特意挑着那些重要的事说,现在容祁心里指不定多感谢他。
饶含停下脚步,有些不赞同,“这些事就这么告诉他,是不是不太好?”
“哪里不好?连弓玉族长都已经认定了他的身份,他确实是闻人缙没错,知道这些事情也没什么妨碍。”
“那倒也是,”饶含与他并肩往外走,神情若有所思,“不过我总觉得,这个容祁怪怪的,不像他表面看上去这么单纯无害。”
“是你想多了吧。”
“或许吧。我界下有事,得离开碧云界一段时间,你帮我向苏苏说一声。”
“好。”
阳俟走后,容祁妒火攻心之下,喉咙涌上一股腥甜。
他默念了数遍清心咒,才勉强将这股甜腥压下。
容祁乌睫颤了颤,掀起泛红的眼眸,嘴唇绷直。
原来虚渺剑仙和姐姐曾有这么多过往。
他们一同经历过这么多,怪不得感情会那样深厚。
闻人缙可以为了姐姐自逆经脉,冒着生命危险去望天崖寻龙骨花,姐姐同样可以为了让闻人缙重新修炼,付出巨大代价,修为大跌到连人形都无法维持的地步。
果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容祁心里一直很清醒。
他服下的那颗九转逆脉丹,是姐姐给闻人缙准备的,不是给他的。
那是他偷来的好。
阳俟说的那些过往,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放。
再加上裴苏苏传给他的那段记忆,容祁心中大致勾勒出了闻人缙的形象。
剑修天才,清冷自持,高不可攀,满腔温柔爱护都只给了一个人。
与闻人缙相比,他自己只是天生就遭人厌弃的废物,不止如此,性格还孤僻阴暗,宛如躲在湿暗地牢里的那些小蛇,是最低贱卑微的存在。
闻人缙与他简直云泥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