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承安早就习惯了形形色色的目光,尤其是各种小商小贩明明不屑厌恶却非要装作一副热情恭敬的样子,生怕得罪了他们这些宫中出来的“有权有势”之人。
厌恶、畏惧、谄媚……杨承安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就算是人人轻他践他又怎样,他若是想做那欺行霸市的恶人,这些平头老百姓不还都是要看他的脸色?只是他懒于如此行事罢了。
粮新酒肆挂在外面的酒幌虽然醒目,但铺子倒不怎么大。三五成群的散客坐在店里喝着酒,小二热情地招呼着客人们,一个身影窈窕的女子低着头坐在柜上,这应该就是师父说的那个娘子了,也是这家店的老板。
一身短襟的小二见到杨承安进来,立刻小跑着迎上去,“呦,客官瞧着面生,第一次来吧?您想喝些什么?咱家卖的最好的就是桃花红,清香纯正、余味爽净,没人不夸一句好喝。要是不喜欢,您还可以去掌柜的那里瞧瞧别的酒,包您满意。”
杨承安微微颔首,不欲多言,径直走向掌柜的那里准备拎三坛桃花红便走。
殷子珮正津津有味看着话本子,头上有阴影落下,这才抬起头来准备“接客”,只是一瞧到那张脸就愣住了——明眸淡唇、面白无须,明明是很秀气的长相但因着那人寡淡的眼神竟丝毫不显女气,是个有着单眼皮高鼻梁的漂亮波y。
这人很瘦,本不是特别高大壮实的身材撑着空荡荡的衣衫也显得修长了不少,有着一副没什么攻击性却十分耐看的相貌。
身上的官服明明白白昭示了他的身份,殷子珮几乎瞬间断定他就是这个世界的男主。
杨承安鲜少被年轻女子这样直勾勾地看着。这女子满眼都是好奇与打量,在宫中待了十年的杨承安敏锐地察觉到她竟然没有丝毫恶意与不屑。
只不过被这样火辣辣地看着,杨承安心中总是免不了有几分羞恼。但这女子确实又生得十分美艳,火热的目光毫无抵挡落在他心里,让杨承安本来想阴阳怪气怼回去的话语都不自觉软了几分:“桃花红,你这里有吗?”
说完杨承安自己都忍不住想抽自己,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他竟然问一家专门卖桃花红的酒肆有没有桃花红卖?
殷子珮这才如梦初醒,力求要在自己未来的小可爱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她立刻扬起了一个明艳的笑容:“自然是有的,这几天店里搞活动,买五坛桃花红送一坛竹叶青,不知您想要几坛?”
杨承安觉得自己被那个笑容烫到了——就算他已经不算个男人了,这个小娘子又何必在他面前笑得这样勾人!
自从去了势,杨承安就不喜欢和女子打交道。如果他在现代,大家一般都会将这种心理称之为“恐女症”。
因为爱干净外加长相尚佳,宫中不止一个耐不住寂寞的宫女向他求欢,或是故作羞涩,或是大胆奔放,但杨承安只觉得不耐烦,从来都是绕着走。
那些宫女们扭捏作态对着他娇笑,杨承安只有恶心。但如今被这个卖酒的小娘子“调笑”,他没有感觉到恶心却多了几分气愤——这女子是不把他当男人看吗,所以才毫无顾忌笑得这样勾人?还是说她本身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对所有人都这样媚眼如丝?
殷子珮要是知道杨承安怎么想必定会一脸黑人问号:就算是不为了撩他,她一个做生意的对自己的上帝们态度好些不是很正常吗?微笑服务了解一下。
杨承安硬邦邦回了两个字:“三坛。”
殷子珮从身后拎了三坛酒递到他面前,“一共四十八文。客官您常来,下次带着我家这空坛子来打酒,每坛酒可以少收您两文钱呢!”
杨承安伸手去接,却不知道对面那人是故意的还是怎样,碰到了他的手还不算,竟然还虚虚地轻握了一下?
杨承安的手一抖,差点儿没把那三坛子桃花红给摔了。
他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酥酥麻麻的不是很好受,但一股子邪火很快就压过了这种感觉。杨承安数也没数手中的铜板,往台子上丢下五十文钱就气呼呼转身离开了。
回到宫里后,一向小气的杨承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多给了。穷怕了的杨公公顿时心疼外加肉疼得不行——今天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呢?那可是整整两文钱呐!要知道他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手里能握上两文钱买个酥油饼。
故意摸了人家小手的殷子珮更是一脸莫名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这不太对啊?莫不是她认错了?怎么感觉自己不太受他待见的样子?说好的自卑敏感见了女主就走不动道的男主呢?
难道是创世软件出bug了?
殷子珮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一个月了,这本书的设定极其简单,没有穿越没有重生。但因为当初开场她先写了一个女主酿酒的场景,大概交代了一下时代背景人物身份,第二章 就让男女主碰了面,因此殷子珮穿过来时已经是这具身体长大的时候了。
创世软件在各个小世界之间的转换一向无缝连接,上一秒她还在和特伊洛温存呢,下一秒她就发现自己戴着头巾光着脚在那里踩酒曲。
没时间想东想西,她也只能快速投入紧张而又光荣的劳动中去。
她家的粮新酒肆在整个长安城都小有名气,但每年产量不高,就是个小作坊。酿酒的作坊加上在华品街的这家铺子一共也就是五个人:殷子珮和一个伙计常年驻守店里,偶尔她会去酒坊帮忙酿酒;她爹则带着另外两个徒弟在酒坊干活。
在这个世界她是她爹的独女。殷老头那么多年一个人将姑娘拉扯大不容易,夫人在孩子一岁时便过世了,他也没有再娶。家里没有男孩儿,他干脆就收养了两个男娃娃做自己的徒弟,想着从中挑一个给姑娘做夫婿,知根知底他也能放心将酒坊交给小两口。将来自己老了就不管店里的事儿了,等着抱孙子就行了。
然而殷老头的愿望怕是要落空了,他唯一的闺女如今正心心念念想着怎么和一个太监在一起。只不过殷子珮现在也有些不确定——刚刚那个买酒的客官到底是不是杨承安啊?虽说杨承安本来就是个心理扭曲的太监,但第一次见面,话都没说两句呢就给她摆脸色也太扭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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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殷子珮觉得自己是真的有点儿惨,想谈个恋爱而已,男主却一直不出现。她整天百无聊赖坐在店里打发时间,干等了十天半个月,甚至都开始怀疑男主他是不是被别的小妖精勾走了。
然而,殷子珮心心念念的杨承安却被打了板子,此刻正面色苍白趴在床上。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那天去了一趟粮新酒肆,自己就像着了魔一样,总是时不时想起那个酒家女的笑颜,最可恨的是自己的手背上似乎还残存着温润的触感久久不能消失。
简直是……阴魂不散!
因而最近几日承安公公的脸一直都是黑如锅底。
杨承安九岁净身入宫,如今在宫里已经度过十个年头了。他没什么大的志向,一开始选择走上这条路,一是因为那时年龄小并不太懂得净身意味着什么,二则是因为贫穷,与其活活饿死不如苟活。
他进宫,就是为了吃一口饱饭而已。
杨承安对自己如今的生活状态还算是满意。他不想要飞黄腾达,对权势地位钱财女人都没什么太大的执念,物欲也很低,除了爱干净这一点看起来比较有追求外,在其他方面都无甚执念。
因而在宫里混了十年,也只是个没有品级的殿前太监。但杨承安已经知足了,相比较那些被虐至死的小太监,他已经从最底层的泥沼中爬出来了。日常自己有个单间住,新入宫的孩子们都得恭恭敬敬喊他一声“杨爷”,吃穿用度比那些富农也是丝毫不差——要知道殿前太监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
其实刚来到宫中之时,杨承安也被老太监虐待过,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没一处完好的皮肤。那时候杨福泰见他可怜,又觉得这小子相貌好,说不准哪天被贵人看上就飞黄腾达了,便将他要了过去,还收他做徒弟。
杨福泰算不得心理变态的恶人,但也绝不是什么大善人。他投资杨承安是想得到更多的回报与好处,相处久了倒也生出一点儿真的师徒情谊,就算这小子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有出息,他还是打通关系给他搞了个殿前太监当当。
皇城中光是太监就千八百人,皇宫分为内宫和外宫,太监们也分为内监和外监。皇帝和妃嫔们自然是住在内宫,绝不会踏足奴才们才会去的外宫。
一旦入了内监,那都是有品级的人,可以在内宫中留宿。而外监们除了统管外监的带班首领杨福泰,其他一律没有品级,除非轮班有要求,否则也不能在内宫中过夜。
是以外监们都挤破了脑袋想成为内监。但杨承安不想,他觉得在外宫待着就挺好的,自由。
其实大周国宫规严明,甭管内监还是外监都不能随随便便出宫。但他师父是带班首领,整个外监他说了算,是以他经常能够从师父那里得到采买的差事,在长安城内转悠转悠。
也正因为如此,不知何时他竟成了外监们争相巴结的对象。不过那些朝着自己笑的人内心各有算计,杨承安知道自己其实不怎么受待见,小太监们讽刺他“见了达官贵人就一脸谄媚,遇到比自己等级低的人就阴阳怪气爱答不理”。
杨承安只觉得可笑,为了活命,这宫中的哪个太监不是对着达官贵人们一脸谄媚?这些小太监们敢在背后嚼他的舌根,又有哪个敢说杨喜子一个不字?归根结底不还是看他和善。
杨承安一向不怎么看得上杨喜子。那个人也是师父的徒弟,好男色也就算了,却又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癖好。之前还玩死了一个小太监,最后还是师父帮他压下去的。他但凡看中哪个小太监,若是被拒绝,不择手段也要报复那人,肮脏下作得很。
杨承安手上虽谈不上多么干净,却也不像他那样下作。
道不同不相为谋,杨承安懒得掺和这些事,他每天就本本分分当好自己的差,将俸禄全都存起来当做棺材本,拒绝一切想和他结对食的宫女,时不时能够出宫溜达溜达就已经很满足了。
本来吧,这小日子过得也挺美的。但自打那天买了几坛桃花红,他觉得自己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似乎开始有些不太对劲。
已经连续十多天了,那女子“阴魂不散”不说。昨天他在殿外洒扫的时候,遥遥看到一个身着华服的妃嫔笑着对身边的宫女说些什么。
他不知道这是哪位妃嫔,但他觉得这个贵人穿的襦裙很是好看,如果那个卖酒的小娘子穿上这件衣服笑起来……恍惚中他将眼前这位妃嫔的脸换作那个酒家女娇俏的面庞,竟是傻愣在那里也忘了行礼。
顺理成章的,他被罚挨了板子。
莫说这本身就是他的错,在这人命如草芥的宫里,就算是那贵人无缘无故打了他板子,他又能怎么样呢?
从小到大他受的伤多了去了,一顿板子而已,算不得什么。但杨承安怀疑那个小娘子给自己下了降头,等他身子好了一定要再去粮新酒肆一探究竟。
这不,身子爽利了没两天,杨承安就气势汹汹冲到了粮新酒肆。
殷子珮刚用过午膳,整个人趴在店里昏昏欲睡,却突然看到那个消失了良久的状似男主的可疑男子。
那人死死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恶目而视:“我无权无势,身无长物,虽在宫中当差却也没有金山银山,你究竟意欲何为?”
殷子珮:“呃……客官是想要买酒忘带银两了吗?”这委实让她有些为难,粮新酒肆概不赊账,这是开店时就立下的规矩,这还没说几句话没开始谈恋爱呢就想让她请喝酒?
那人不说话,半晌才扯了扯嘴角讥讽道:“一壶酒,要最贵的,在这喝。”
言罢,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银裸子被丢在她面前。
殷子珮:这是什么傻逼?这人要是男主我殷子珮从此就再也不写太监文了!
但本着服务业的优良传统,她还是微笑道:“好的客官,您找地儿坐。”然后又扬声喊店里的伙计:“长春,拎一壶上等的汾水香给这位客官,好生招待着!”
杨承安挑了一个离殷子珮最近的桌子坐下了,他一边往口中送着酒水,一边不动声色观察着殷子珮。
殷子珮也懒得搭理他,只是继续趴在那里偷得浮生半日闲,看自己的话本子。
片刻不到,进来一个高大黝黑的壮汉,那人是粮新酒肆的老客了,在华品街开了一家铺子专门给人打铁。
殷子珮立刻笑靥如花:“李大哥,又来啦?今日还是和往常一样,一壶桃花红一碟子花生米?”
李怀勇摸了摸后脑勺憨厚道:“行,都听你的。”
一来一回,熟稔亲近的气氛连个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杨承安只觉得这两人“忸怩作态”的样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刺眼得很,于是将手中的酒杯重重放在桌子上,也不顾还剩的半壶酒,冷哼一声便扬长而去。
殷子珮赶忙喊他:“诶客官,还没来得及找您银子呢!”
杨承安甩了甩袖子,头也不回便走了。
殷子珮在心里嘀咕:真是奇奇怪怪一个人,白瞎了他那张好脸。
杨承安离开酒肆之后并没有着急回宫,他步履匆匆出了粮新酒肆地界儿才想起来忘给师父带酒了。但一想到那小娘子的笑容他心里就窝着一股无名的邪火,现在让杨爷回去,他是万万不肯的,丢不起那人!
可是不想被杨福泰念叨,他只得脚步一转去别的店家买酒。
走了没有一里地,杨承安随便进了一家酒肆。这家店明显要比粮新酒肆富贵得多,雅致的器具被精心摆放在每一个角落,铺子里坐着的大多都是一些穿着长袍广袖的文人士子,一个打着短襟的白丁都没有。
见一个寺人进来,原本高谈阔论的士大夫们俱都默契地安静了一瞬,更是有几个清高孤傲之人拿起衣袖遮住自己的半边脸,竟是连看他一眼都不愿。
杨承安对这种态度熟悉得紧,他懒得因为这样的事情与人起争执,随意要了两坛酒便准备离开。
掌柜的面上也没有半分笑意,随意拎了两坛最下层的酒放在柜台之上示意他自己拿,明摆着不想有任何接触。
杨承安拎着两坛酒走在华品街上,不知怎么又想起十天半个月之前和小娘子之间那短短的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