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阿嫱和灵薇听见程鸢新的喊声,立马跟上前去。
那是个男子,可说他在水中并不贴切,此时他一半身子泡在水中,另一半身子趴在岸边淤泥之上,浑身上下密布伤口,被水一泡发白肿胀。
程鸢新深一脚浅一脚要凑过去瞧瞧那人是否还活着,蹲在那人身旁,向她们两人招手。
几人合力将他拖出河流,一翻转过来瞧见他的脸,卫阿嫱便恍了下神。
黑发乖顺贴在苍白合眼之人脸旁,藏起了睁眼时的张扬邪魅之气,结合着一身伤反而透出一股脆弱的神圣感,宛如跌落在世的神仙,让人看之难忘。
不正是那说要给她赎身的陆同知吗。
小胖子用手去试探他的鼻息,发现没有,沮丧之下都快带上哭腔了,仿佛瞧见死人害怕般说道:“没,没有气了。”
被他这话唤过了神智,卫阿嫱蹙起自己的弯弯柳叶眉,心下不信曾经高高在上的锦衣卫都指挥同知,会丧命于山野间。
伸出两指放在他的脖颈上,感受经脉中的跳动。
上一世的经验告诉她,只摸鼻息是不准确的,对于伤重之人,鼻息几近于无,用手是试探不出来的。
冰凉的脖颈在她手下,让她有一种这人正在引颈待戮的错觉,暗道一声美色误人,细心感受起手下的脉搏。
细微到她若不注意便感受不到的跳动,触之她的指腹。
温暖从脖颈传来,以为遇见危险的崔言钰手指轻微动了一下,厚重的眼帘被轻轻掀起,浓密的睫毛遮挡,他大概瞧见是位女子,便又体力不支昏睡了过去。
那微弱的动作,三人谁也没有发现。
卫阿嫱收起手,冷声道:“他还未死。”
程鸢新还没来得及开心,就听她又道:“这就是你所谓的运气好?”
他被问懵,下意识去看灵薇,灵薇问道:“怎么了阿嫱?这人伤重,若是能救,还是救救吧?若是当初能有人拉扯我们一把,也不至于如此。”
卫阿嫱捻了捻指腹,要将他肌肤的触感捻下去,回道:“这是去扬州知府府上查案的锦衣卫陆同知。”
“什么?”
这话是灵薇和程鸢新一同说出来的。
灵薇自是知道这位陆同知曾大言不惭点名让阿嫱陪他,顿时厌恶起来,恨不得自己没说过刚才的话,将他扔在此处,自生自灭。
程鸢新是震惊和疑惑并存,他是认得崔言钰的,作为曾经天子最幼小最受宠的皇子,他在父皇那见过崔言钰,此时卫阿嫱唤他陆同知,他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可这张令他羡慕不已的脸,化成灰他也不可能认错。
卫阿嫱说他遇见崔言钰运气不好,他却觉得能碰见崔言钰运气真是顶天了,等他醒了,确认他不是追杀自己之人,就能跟着他回宫里了!
然而面前两人脸色均不善,不禁心里打鼓,这崔言钰是不是得罪过她们两个,因此将嘴闭的牢牢,怕牵连到他。
卫阿嫱起身,世道变化之快,令人无法言说,明明几日前,遇见他时,他还是那般不可一世,如今再次相见,他却命悬一线。
只可惜,她不能拿自己和灵薇姐的性命做赌注。
因此率先越过他朝前走去,说道:“不要管他了,我们先去马车那。”
灵薇同她一个意思,便是连眼神都未施舍给崔言钰一个。
两人走在前面,程鸢新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崔言钰,忍住自己想求情的话,垂头丧气跟在她们身后。
已经快到崖底,有没有他带路,她们都能找到马车。
摔得四分五裂的马车在崖地还是很显眼的,卫阿嫱留灵薇在原地,自己上前看去,确实如小胖子所言,一家子都摔死了。
而且能用的了马车的,非富即贵,携带的东西远不止小胖子拿走的路引和吃食。
看来小胖子没说谎。
她从马车里找出几件衣裳,打算稍后换上,一转头就见小胖子一脸怏怏,明明自己说要杀了他,他都能抱大腿抱得欢快。
没理他,他们一行三人原路返回,天要黑了,得赶紧回去生火取暖。
路过崔言钰身边,程鸢新鼓起勇气小声道:“真的不救他吗?我真的运气好的,救他肯定有用!”
灵薇比卫阿嫱率先出声:“不能救他,他是锦衣卫,定不会念我们救命之恩,没准就要下诏狱了。”
诏狱哪有那么好下,你们又不是当官的。
程鸢新小声嘟囔,即使相处时间很短,他也知道做主的是卫阿嫱,因此眼巴巴看了过去,还挺了挺小胸脯。
“路引在我这,你们要是不救他,我怎么知道你们会平安带我走?不救他,我就不走,路引你们也别想要。”
他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兽,没甚底气的说完,又啪叽抱住卫阿嫱大腿,仰头说:“救他吧,我的好运气告诉我,得救他,娘。”
卫阿嫱手里的柴刀背不留情面的再次敲了他一下,“救他?你都自身难保了。”
程鸢新吓得将头埋进卫阿嫱的衣裳里,一副我不听我不看的无赖样。
他这副样子,倒是叫卫阿嫱能区分开白眼狼和他的区别了,至少白眼狼被他亲娘教的,恪守礼记,从来不会像他这般无赖。
她视线放到那安静躺在地上的崔言钰身上,目光徒然一凝。
印象里被绿色丝绸捆绑的黑润秀发,此时短了一大截不说,尾部即使被水打湿也能看出弯曲烧焦的样。
她放火的时候,他不是已经走了吗。
怎么会?
第13章 救人上药 我被人看了……(……
卫阿嫱带着抱着她大腿不放的程鸢新,走到崔言钰身旁。
灵薇一看便知她这又要动摇了,赶忙唤了声:“阿嫱。”
“灵薇姐,我心中有数。”
她捞起崔言钰的发放在手心中仔细观察,再看向崔言钰,目光中带着不解,他为何又返回火场?
他曾说过的话,犹言在耳。
“待我归来,为你赎身。”
她都诧异自己会记得如此清楚,摸了摸自己手腕上捆绑着的他的绿发带,她支走程鸢新,“小胖子,你去马车中,找一身他能穿的衣物。”
程鸢新想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卫阿嫱这是决定要救崔言钰了,立刻迈着小短腿跑去马车那。
“阿嫱,你这是?为何救他?”灵薇本是心地善良之人,不然不会将程鸢新从她手里救下,只是,她当瘦马时,这些所谓恩客,给她的折磨太过痛心。
卫阿嫱抬起头,自己面上也充斥着不懂,她轻声道:“灵薇姐,那日他不仅没有碰过我,还说要为我赎身。”
她蹙眉,“我也不知道,他好像和那些恩客都不同,也不是想象中的锦衣卫样子,我衣裳都脱了,他反而叫我穿上。”
灵薇看向崔言钰的目光就像在看拐子,她知道对她们这些瘦马而言,有人说为自己赎身的诱惑力有多大,但也不忍戳破宛如气泡般不牢固的承诺。
想想她的房中客,又有多少说要给她赎身,可结果呢。
她不忍打破对阿嫱来说,来自赎身的谎言,便道:“既如此,阿姐不阻你,但万不能露出马脚,幸而有那个孩子,还能迷惑他。”
卫阿嫱点头自信的对灵薇道:“阿姐放心便是,我不想,他不会知道我们真实身份的。”
待程鸢新捧着干净衣物到来时,卫阿嫱正在摸索崔言钰身上的东西,他瞪大眼睛盯着她从崔言钰怀里掏出的木牌。
象征锦衣卫身份的木牌呈椭圆型,正面四周刻着花纹,内里均是竖字,左上角刻“锦衣卫”,右上角刻“都指挥同知”字样,最中间刻着木牌之人的姓名。
“陆行止?”卫阿嫱唤着崔言钰的假身份名字,“这名字也过于文气了些,倒是配不上陆同知。”
程鸢新吐出一口气,他还以为崔言钰这就要暴露身份呢,惹得她们不快,不救他了。
卫阿嫱管程鸢新要衣裳,将他的目光抓个正着,似是不在意的问道:“你认得字?”
“啊,”他赶紧将衣裳递给卫阿嫱,解释道,“在家中读过书。”
“这样啊。”卫阿嫱不再做声,心里却在寻思,这孩子果然是烫手山芋。
她接过衣裳,开始为崔言钰脱衣,许是之前的旖旎相识成了二人之间的牵绊,又或是他身上伤口狰狞吓人,她竟没有丝毫不好意思之感。
程鸢新期期艾艾的说:“要不然我帮他换吧,娘毕竟是女的。”
卫阿嫱头也没抬,已经扒上崔言钰的里衣,说道:“你先把自己衣裳穿好了再说,若是见不得我为他换衣裳,就去马车那拿几块木板,他昏迷不能走动,我们需要将他抬回去。”
他衣裳系的乱糟糟,里衣和外衣的绳子都系错了,当下脸红了,匆匆跑到马车那,而灵薇自是也见不得这一幕,道了一句她去取药,便折返了回去。
待两人都走了,卫阿嫱停下自己动作,盯着看上去毫无声息之人,低声呢喃了一句:“陆同知,你可欠我条命。”
她半扶起他的身子,将他里衣褪去,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她一眼就看出这是刀伤。
能在扬州府拿刀还将锦衣卫逼迫至此的人,想来是扬州知府出手了,就算为了他醒来去找扬州知府算账,她也得救他。
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她手上动作更快。
穿着衣裳时,他的脸妖魅甚上冲击力过大,让人下意识忽略了他的身材,而现下他闭目,却是呈现单纯没有攻击力的样子。
宽肩窄腰,肌肤纹理线条流畅,充满力量感的身躯占据了眼球。
可卫阿嫱毫无怜惜之意,将自己从他房间中偷出来的药,用力抹在了他的伤口上,他的身体微微颤动,而她置之不理,用药得狠才是,不然如何才能伤好。
摸到他的小腿,发现他腿都断了,用小胖子拿过来的两块破木板给固定缠绕了一下。
将人从头到脚都上了遍药,她脸不红心不跳对灵薇和程鸢新道:“我们在此休息一晚,明日就开始穿出玉林山,他这一身伤需得要城池看看大夫才是,另外我们也得补充些食物。”
灵薇一向听卫阿嫱的,便道:“都听你的。”
程鸢新却恢复了之前的无赖样,想扑过去抱卫阿嫱大腿,被卫阿嫱用柴刀指着,眼眸锃亮的说:“娘,能给我也做张面具吗?我想换张脸。”
卫阿嫱缓缓眯起眸子,不光眼前的小胖子,所有人都得换一张脸,便道:“想要面具,那你明日便入城镇割二斤猪肉来。”
“这……我不着急要。”他哪里敢自己入城镇,那不羊入虎口了,他们正寻他呢。
有水的地方,野兽也多,她们一行人当得避避,将崔言钰放在车板上,几人回了拴着毛驴的地方,卫阿嫱起了火,小胖子凑在火堆旁,惬意地闭着眼睛打盹。
她自己寻了他们不远的空地上,练着上辈子师父给教的刀法,破空声传来,周围的动物听见动静都不敢凑过来。
直到快临近身体极限,遇到危险也要有自保之力,她方才收了力,重新坐下,待天蒙蒙亮之际,她就会回到水边,给自己洗漱一番,重新贴个面具。
拿树枝挑着地上的柴火堆,火焰增高,旁边崔言钰的脸映得通红,红如晚霞。
停下手里动作,她快步走上前去,一摸额头,滚烫,这是发热了。
拿出水来喂了他几口,她便抱着柴刀,背抵大树眯着去了,能活与否,皆看他能不能挺过去了。
第14章 四人同行 陆同知想装昏到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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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卫阿嫱将自己收拾妥当,蹲下身去摸崔言钰的额头,温度已经降了下来,虽没昨日那么高,但也温热。
想来应是身上有伤的缘故,所以热不能全退下去,也幸得这位陆同知身子底好,好悬捡了一条命,若是今日还烧,她不用考虑该如何将他带走了,挖个坑直接埋了,也省得被野兽啃食。
烤了几个饼子,她唤起灵薇姐和小胖子,给两人分食,自己匆匆吃了一块后,便将手里的饼撕成小块,混着水给崔言钰喂了下去。
精致脆弱的脸庞就在她手下,而她宛若瞧不见,喂饭喂得干脆,那基本就是塞塞塞,直到塞不下,崔言钰喉咙滚动,她再接着塞塞塞。
都是在逃命的,谁还有那功夫精细照顾他。
给他喂完饭,她看了一眼吃饭的两人,见还没吃完,便坐在一旁背对灵薇,面冲小胖子,用一张比昨日真脸难看平凡数倍的脸,眉峰都没蹙一下,撕下手上的布条,手上的伤再磨个两次,长出茧子便不会疼了。
程鸢新就看着她,刷,把粘着血肉的布条撕下,再重新上药换新的,感觉自己手都疼,本来饼就让人难以下咽,现在更不香甜。
等大家吃过饭,便要重新启程了。
卫阿嫱既要负责开路,还要拉载着崔言钰的破木板,手上刚换的布条,没一会儿便又渗出血来,灵薇想让两人换一下,直接让卫阿嫱拒绝了。
她自己还一身伤呢,正是结痂的时候,这位陆同知精瘦的,可重量十足,让灵薇姐拉一下,一身伤口非崩裂了不可,白养那么多天。
十分会看人眼色的程鸢新自告奋勇承担了开路的任务,“娘,姨姨,我来走前面,娘你只需要告诉我方向就行。”
这么点的孩子走前面,应是该骂一句胡闹才是,然而想到他的好运气,卫阿嫱便让他在前面试试。
结果,这小胖子竟然误打误撞找了一条以往打猎之人,走出来的小道。
对比她们两人进了这玉金山所吃的苦,卫阿嫱真是不得不承认,好运气的重要性。
路走得顺了,小胖子的来历就该了解一番了。
“你叫什么名,为何一个孩子沦落在此,家中可还有人在?”
程鸢新走在前面,听到她问,差点绊倒,而后他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他娘早早就死了,他又是父皇当新帝时出生的幼子,所以自来备受宠爱。
可自从夏绮彤怀孕生子当了贵妃之后,他就不是最小的了,而他父皇也明显更疼爱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弟弟。
这次出行更是将他们都带上了,给了夏绮彤对他下手的机会,也就是他激灵,身边的人也忠心,带着他跑出来,不然只怕死了,可是现在也就剩他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