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个年近四十的倭国女人拉开房门用害怕的眼神看着她,而后又时不时看向地窖入口,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她啊啊啊半天,竟是个哑巴,见卫阿嫱一动不动看着她,小幅度挪动身子出来,将烧得滚烫的热水灌进壶中,又拿出一堆一看就是自己砍树挖成的杯子递给她。
卫阿嫱不接,她就放在了她脚边,慢慢退了回去,将房门重新拉上了。
怀揣着一种沉甸甸的心情,她弯腰将地上的东西拎起,打开地窖门爬了下去,将水壶搁在那几位老人身边。
他们看见热水干枯发皱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而后几人一人分了一杯热水,一边吹一边享受地喝了起来,仿佛喝的是什么琼枝玉叶。
领头的那人见两人跟个傻子似的站在那,就招呼他们两人喝水。
“天寒地冻喝上一杯热水才叫快活,你们也喝一口,刚才在雪地里走动,十分寒凉。”
两人不动,他们也不催,慢悠悠将水喝完,等将水喝完,他们要再次倒一杯时,卫阿嫱跨步上前,为每个人都倒了一杯。
“是个乖娃娃,”领头的人夸赞了一声,还得贬崔言钰一句,“不像那个,刚才还能言会道,现在跟木头桩子似的,不用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我们还能活着就已经十分知足了。”
崔言钰沉默,他和卫阿嫱都没想过能将霍旭皓打得凄惨的人,竟是一群衣衫褴褛的老人。
是的,得用衣衫褴褛来形容,他们没有一个人穿着厚实的棉衣,薄得似单衣的衣裳补丁东一块西一块,却洗的发白,很是干净。
面前一共五位老人,年纪最大的那个看上去得有七十岁,头发全都发白了,便是拿杯子的手都在不受控制的发抖。
其余人有脚跛走道不利索的,亦有眼睛瞎了一只的,却全都是干瘦的,便是之前粗声粗气说他们追杀自己的人,现在一看,都在平静喝水,与在身后听到声音时不似一人,十有八九是会口技者,想来应是故意让他们两人听见的。
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群人制住了他们,将一众南镇抚司的锦衣卫耍得团团转,只能赞一声,不愧是当年被选出来当暗探的人,果然能力不可小觑,比之他们高出良多。
卫阿嫱是最了解崔言钰的,知道他虽想找出父亲身死真相,但也真的想将这些暗探接回大昭,如今看他们过得凄惨,谁能心里好受。
估计他正内心难受着,这些人都是他父亲一手选拔安插在倭国的,理应由他父亲负责他们的接洽,若是他父亲还在,定不会让他们变成这个模样。
现如今,这些人就是他肩上的责任。
崔言钰将腰牌重新挂上,看向领头那人,暗探们都是一级掌管一级的,所以在他父亲不在之时,能召集到所有人的,便只有在大昭的暗探领头人,便问:“敢为阁下可是锦衣卫千户钟至辉?”
对面五个人喝水的动作都停下了,领头人看向崔言钰说道:“我不是。”
既然不是,那便应该是某一级的头领,崔言钰在记忆中翻找那份暗探名单,问道:“可能联系到他的下一级,我们需要他提供现在在倭国暗探的人都在何处,而后会逐一安排人接手你们的工作,让你们回家。”
领头的人手都发颤了,只好将杯子放下,看着崔言钰道:“无需麻烦,钟千户在八年前就故去了,而后将暗探交到了我手上,我能力有限,不如钟千户良多,让弟兄们……”
老人家眼眶都憋红了,等情绪平复了之后才道:“这些年,在大昭的暗探,被人追杀的没剩几个了,除了在你面前的我们几个,只剩不良于行的一人,卧病在床的两人,共八人而已。”
八人……
就只剩八人了!
崔言钰和卫阿嫱对视一眼,怪不得他们查找暗探那般费劲,人都没了,他们又上哪去找,但怎会如此!
他问道:“你们是谁追杀的?可是倭国发现了你们的踪迹?剩下的那三人如今在何处,可安全?便是就剩你们几人,我们也得带你们回去,另外不知老丈如何称呼?”
“卑职田宇。”
田宇,崔言钰回忆名单确定上面有他,名单上记载田宇乃是当年的百户,便道:“田百户无需如此。”
领头人田宇摆摆手,说道:“规矩不可废,至于同知问的那些问题,自当年大昭使团遭了倭国暗杀匆匆退走之后,我们这些暗探就像是暴露了一般,如同田鼠一样被人追赶撵杀,东躲西藏便是多年,只剩我们几个当年的小家伙了,如今小家伙也变老家伙了。”
“别看我们长得捉急了些,但实则,我们年级最大的一人都没有超过四十岁。”
平淡的言语最具杀伤力,年不过四十确愁苦的如同一群行将就木的老者,其中所经历的种种不用细想都能知道。
一种辛酸在两人心中升起,他们以为的倭国暗探是奴仆从众,腰缠万贯,可现实却无一契合。
崔言钰冷声道:“是何人追杀你们?我们锦衣卫的人岂能容他们欺负,既然我们来了,定不会放任。”
听说他话里的意思,田宇却不甚在意,只是又看了卫阿嫱脖子上因为刚才套麻袋时掉落出来的挂坠几眼,才转移话题道:“先不说那些,你们还是先确定我们几个的身份才是。”
他语气里有着对小辈的宠溺,和指导的意味在。
几人掏出被手帕层层包裹珍爱的木牌递到崔言钰手边,那些木牌外表圆润,一看就是被尝尝珍视摩擦的。
一一将木牌确认好,卫阿嫱亲自将木牌妥善交到老者们手中,却见老者们纷纷起身,以田宇打头。
他双手拿着木牌对崔言钰道:“卑职田宇。”
“卑职张亭。”这是那位看似年近七十的暗探。
“卑职刘据之。”这是脚有些跛的暗探。
“卑职叶子豪。”这位声音浑厚,是会口技的暗探。
“卑职顾升。”这是那位有儿子却瞎了一只眼的暗探。
五人齐齐道:“见过崔同知!”
崔言钰和卫阿嫱正了脸色,两人站在五人对面,崔言钰抱拳道:“南镇抚司锦衣卫都指挥同知崔言钰见过诸位。”
卫阿嫱:“南镇抚司锦衣卫千户卫强见过诸位。”
他们放下手,眼神有些慈爱,其中田宇指着卫阿嫱道:“你这女娃娃不实诚,你能叫卫强?”
不待卫阿嫱变脸色,他便道:“你肯定是江晓啸的徒弟,可是学了精髓,女穿男装我们就认不出了?”
卫阿嫱重新道:“南镇抚司千户卫阿嫱见过诸位,师从江晓啸。”
“这还差不多,”田宇道,他没有看见女子成为锦衣卫的惊诧,“我领你们去见那三个人。”
几人从地窖中爬出,没让崔言钰和卫阿嫱搭手,虽是废力了些,但依旧有耻辱心,不想在小辈面前,丢了自己的脸。
他们一出来,屋中的倭国女子就拉开房门出来了,崔言钰下意识将手放在手铳所在,而后才想起那东西被几位暗探给搜走还没还回来。
田宇走到女子身边握住她的手,同他们两人道:“不用紧张,这是我妻子。”
崔言钰眯起眼睛,大昭暗探娶了倭国女子为妻?
似是知道他们两个在想什么,田宇道:“当年的暗探四散在倭国各处,结果被一一找到杀害,仅剩的我们几人命都要没有了,哪里考虑的了儿女情长,清姬则不同,她是个哑巴被我所救后,就一直跟在我身边,后来成为我的妻子,这些年,还多谢她照料。”
看上去像是七十岁的老人家张亭道:“田宇说的极是,别看他的妻子是倭人,但却对我们帮助良多,且从未将我们几个暴露出去。”
有家室的顾升:“我的小儿子极喜欢她,小时候还曾说要娶清姬为妻。”
会口技的叶子豪反而话最少:“她可信任。”
跛脚的刘据之:“不同国家又如何,我们在这片土地上都生活了近二十年,如同被大昭遗忘一般,周围对我们伸出援手的都是倭国人,反而是同胞百折不挠的追杀我们……也罢不说了。”
听到是大昭的人追杀他们,崔言钰眸中一紧,思绪纷飞。
几人先后说了几句话,田宇给清姬比划,她知道众人在夸她,便眼眸弯了起来如同月牙一般,温顺地从他身后走中,给两人行礼。
卫阿嫱率先回礼,她点头笑纳,而后崔言钰也如同面对长辈一般给回礼,她回头看田宇,脸上是明晃晃的依赖和欣喜。
她自然的手放在田宇的胳膊上,田宇对两人道:“走罢。”
出了门风雪刮人,卫阿嫱欲将自己的披风递给清姬,被她拒绝,她没有孩子,看上去极喜爱卫阿嫱一般,还跟田宇比划。
两人看不懂手语,便看向田宇,田宇道:“她说你长得俊俏。”
而后他又补了一句,“但是不如我年轻的时候。”
几人笑出声,都说最后一句话是田宇自己加上的,清姬定说的是卫阿嫱更俊俏,几人玩笑便冲淡了之前愁苦的气氛。
他们如今是在倭国的一个小村落中,村子中多是年迈之人,年轻人全都出去干活了,很少会回家来,这些人基本上就是在村子里等死了。
寻到这个没有什么人烟的地方,暗探们便三三两两在此定居下来,反正也没有几人了,在一起住着还能互相帮衬。
他们都已经不抱今生还能回大昭的心思了,没成想,却在出入买东西的时候听闻大昭派了使团前来,这才故意露出马脚让霍旭皓查到。
又为了试探他们到底是锦衣卫还是追杀之人,将霍旭皓打了一顿,田宇摇头道:“你们如今照我们可差远了。”
张亭道:“好喽,别倚老卖老。”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往村子内部走去,一家一户都离得不近,要走上许久才能看见一幢屋子,卫阿嫱和崔言钰年轻穿得又多,不是很冷,但他们却是冻得不行了,家里有孩子的顾升便道:“先上我家暖和一下,一会儿按照远近再挨家去看一遍。”
“成。”
顾升家和田宇相差不多,甚至比他们家还差些,因为屋子有限,却要养三个孩子所以十分拥挤。
他媳妇李氏看见众人过来赶紧将人迎进去,十分关切张亭和刘据之,这两人一个中毒伤及肺腑才苍老的快,一个跛脚遇见风雪天就疼痛难忍,却没有钱吃药。
跟众人打了招呼,两人又说起三个孩子,卫阿嫱和崔言钰这才知道是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女孩已经二十,但顾升至今都没让嫁人,男孩也是,没让娶媳妇。
顾升边将柴火烧了边道:“我们都想着回大昭,再说也没什么钱,便一直压着不让他们找另一半。”
李氏默默擦眼泪,再知道崔言钰和卫阿嫱的身份之后,也没有就地哭诉辛苦,只是不停的哭,顾升用粗糙的手握住她的,说:“最对不起的就是我媳妇了,跟着我从大昭过来,结果一天好日子都没享过,净吃苦了。”
“也对不起孩子们,这要是在大昭,以我的俸禄,怎么也能让他们吃饱穿暖,对了如今还是子承父业吗?”
卫阿嫱回道:“依旧是。”
顾升咧着嘴笑:“那挺好,等回去后就让老大继承我的锦衣卫官职,至少给一个孩子解决生活问题,老二手活,到时候做些手艺活也饿不死。”
崔言钰这时开口道:“南镇抚司有军工制造部,专门召手艺人,只要他符合要求,我便将他让他进南镇抚司。”
几位暗探都是一愣,这一路他们还摸清崔言钰的脾气了,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卫阿嫱接着道:“崔同知说的是,我便负责军工制造部,里面都是最近才召的人才,他便是不会,我也能教。”
听到两人这样说,李氏无声的哭得更加凶猛,满脸的泪水,顾升连连哎哎,剩下的人也没劝,他们都吃了太多苦了,如今也就孩子还能让期待一下。
待暖和过来,崔言钰主动提出看望剩下三位前,想先去其余几人家中看望一二,若有像顾升家一般的情形,他会负责他们的孩子去处。
他一个锦衣卫同知,只要想,就能安插人,哪料几人却是拒绝了。
都是不会将辛苦说出口的大老爷们,又碍着自己是长辈张不开口,能帮诉苦的就只有身为大昭人的李氏了,她擦干净眼泪道:“两位老爷恐怕不知,张亭大哥的媳妇和孩子全死在十年前的暗杀中了,便是连他自己都中毒,没有几日好活了。”
“我们中最年轻的刘据之,当年也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可却伤了脚,连田宇大哥的好运气都没有,没遇到像清姬的女子,至今未婚。”
“叶子豪会口技有什么用的,对方知道他会专门用这个蹲他,几次之后就不敢再用了,你们来的晚了,他女儿前年刚病逝,孩子发高烧却没钱看病,也怕暴露不敢看大夫,孩子生生病死了,媳妇接受不了同年跟着去了。”
“还有你们要去看望的那三人,都是孤家寡人,好好的人,现在瘫的瘫、病的病,没我们几个帮着,只怕活不过这个冬天。”
李氏局促又哀伤,她道:“两位老爷别怪我语气不好,我就是一个妇道人家,没读过书,不懂他们几个为什么要苦守在倭国,哪怕拼了命也要搜集有关倭国的信息,传也传不回去,还要时刻防着有人来杀,也就这两年消停些。
我也知道与你们无关,但还是想说,既然没有放弃他们,为什么这么晚才来呢?”
在李氏的声声泣诉质问下,崔言钰和卫阿嫱喉头发哽,却只能跟他们说一句:“是我们来晚了。”
如此浅薄的一句话,根本无法抵消他们背井离乡、漂洋过海,在一个陌生国度艰难生存的苦痛。
李氏捂着自己的脸,便是那五位暗探都湿了眼眶,卫阿嫱扭过脸去,悄悄拭泪,在来之前,没有人意料到他们竟然过得这般凄惨。
崔言钰道:“诸位放心,既然我来了,定会将你们安全带回大昭,我来带你们回家。”
“呜呜……”李氏终还是没能忍住大哭出声,顾升将她抱进自己怀中。
“好了,升子,你看着弟妹,我带他们去看望那三人。”田宇说着,让不好走路的刘据之留下帮着打扫一下家里,便带着几人再次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