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言钰将杂物一一取下,见到露了一觉的包袱,小心将其抽拽出来,递给田宇,田宇不接,示意他打开,说道:“就是给你的。”
他将其打开一看,里面有年头久远泛黄的纸、抽丝的丝绸、亦有脆弱的树叶,他还在在里面发现了石板,上面均有字,全是对倭国的所见所闻。
只听田宇用轻松的语气道:“我们来到倭国每个人的任务都不相同,但总有方向差不多的,在经历追杀之后,相似的便会在临死前将资料交予另一个人,如今我这里的资料便全交给你了,也算是卸下一身重担,不然我都不知道我要将这些东西交予谁。”
不是出自一人之手,而是随时间流逝一人接一人记录的资料,让崔言钰心头有些发哽,这是他们用命换来的资料。
安静等待的时光总是过得极慢,地窖中短暂的光亮射进,拿着各自资料的暗探们下来,脸上已然没有愁苦。
他们摸摸自己手里的东西,都将资料给了崔言钰。
“我们也算是没白在倭国待,希望这些东西有用。”
崔言钰松开紧咬的牙关,在田宇的帮助下寻了只木箱,将资料全部放了进去,而后郑重抱拳道:“几位前辈辛苦了!”
在漫长的等待和追杀中,还能不忘自己职责,没有舍弃自己身为锦衣卫的傲骨,他们值得尊敬。
田宇他们连连摆手说道:“算不得什么,便是你们面临我们的境遇也会如此做的,快回去吧,这些东西可得放好了。”
“我会用生命保护他们安全抵达顺天,交到陛下手上。”
“如此甚好。”
崔言钰带着一箱子资料回了使馆,卫阿嫱正替他坐镇,那几个想要趁人手监管力度轻,想要偷跑的艺伎,被她全撵到了一个房间,房门外面被她锁上,省得锦衣卫们想要去偷师学习还得惦记这里。
见他神色凝重的回来,她帮他抬着箱子回了屋子。
他将箱子打开,看着里面的资料说道:“本应是我亲自誊抄一遍,但如今我恐怕没有时间,要麻烦你了。”
卫阿嫱只是扫了一眼就知道里面是什么,当即应承下来,“跟我谈什么麻烦,这几日你为了联系商船都没有睡过,我会按照时间顺序全部抄一遍,你一会儿去睡觉,里面的东西要烧掉吗?”
崔言钰执起脆弱的树叶,上面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她伸手握住他的,“好了,我们留着,回去的时候,封存在南镇抚司。”
他声音嘶哑:“好,我刚才瞥了一眼,上面有对倭国的武器记载,你可以和我们之前看过的武器做对比,里面若有对本次出使有用的信息,也请帮我给使团。”
卫阿嫱抢过他手里的树叶,放回到箱子里将其盖上,有些寒凉的手覆在他眼上,轻声道:“别难过,我们将他们安全送上船,让他们踏上故土,就是对他们最好的结果了,你不是都安排好了,他们过去也能老有所依,你已经做到自己能做的全部了。”
他闭上了眼,她察觉到手心被睫毛扫过,听他道:“我竟不知……我,我送走他们,还要亲手安排新的暗探来这,他们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他们的牺牲是否有意义。”
“当然有意义,这些资料就是意义!何况他们会境遇凄惨,是因为有人在倭国追杀他们,他们可有告诉你究竟是何人追杀?”
崔言钰拉下她的手放在嘴边,回道:“尚未,他们不愿多说,但我觉得应是同批暗探有人背叛他们了,你可还记得那些木牌?”
“怎么了?”
“数量对不上,加上他们也比名单中少几人,用失踪做借口也有些不对劲。”
和当初调查扬州知府的案子一样,锦衣卫里有叛徒,他隐隐觉得这些事情都有关联。
“那我们送他们走的时候,再问问。”
“好。”
三日后的清晨,天边鱼肚才刚刚翻白,视野里漆黑黑的,只有零星几个火把照亮,商船停靠在码头,不停有人上下运送货物。
南镇抚司的锦衣卫藏匿在码头各处,他们人数众多实在不好出现,唯恐引人注目,只能悄悄来送行,但是他们知道,师傅们肯定知道自己在!
头发都花白的暗探们,逐一走到崔言钰面前,任他身体僵硬,也强迫地和他拥抱,而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满意的模样。
到了卫阿嫱那里,他们就正经很多了,眼神不住的在两人之间瞟,都是过来人,又天天听南镇抚司的小辈打趣,还能不知道他们两个之间事。
“望有朝一日能喝到你们两个的喜酒。”
崔言钰眉梢挑起,下意识就是不承认,可听卫阿嫱大大方方说:“我们会的,等前辈们抵达应天府,见了我师傅帮我问声好,让他不要担心我们。”
他侧头看去,见她神色平常,好似没有发现自己亲口说出了什么令人震惊的话,眼里便揉进了细碎的温柔。
暗探们见惯了大风大浪,无意追究卫阿嫱是怎么当上锦衣卫的,且真心祝福两人只道:“江晓啸教出来的徒弟,我们自是放心的。”
他们和两人说完话,又和田宇、清姬说话,尤其是李氏,拉着清姬的手几乎是泣不成声,多年来,两人也算是情同姐妹了。
崔言钰和卫阿嫱见此稍觉怪异,清姬是倭国人,确实不方便回大昭,但田宇依旧是回护她的姿势,似乎并不想和她告别。
能被两人一同察觉到,便证明是真的有不妥之处,在商船要启程时,暗探们背上无法行走的三人,除了田宇全都上了船站在甲板上凝望他们。
田宇握着清姬的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眼见在不上就不赶趟了,卫阿嫱道:“前辈,你快上去啊。”
田宇向她摇头,商船已经收起了木板,固定的锚被拔起,海波荡漾,甲板上的人向他们摆手示意他们回去,商船开走,他们即将回到故土。
除了田宇。
崔言钰倏地转头,已经看清了他的打算,却还是要问上一句:“前辈,你这是……真的决定了?”
田宇目送着商船开远,直到消失在海天交接处,温和地给眸中带泪的清姬打了几个手势,哄得她破涕为笑,才对崔言钰和卫阿嫱道:“就让他们回去罢,我就不回了,我在大昭已经没有亲人了,身边只有清姬一位妻子,她是万不能跟我回大昭的,索性在这里陪她也不错。”
“我是万不能抛下她的。”
晨曦的光芒撒在两人身上,两人对视一笑,平静又温暖,只让看到的人感觉到了淡淡的惆怅不舍之情,并没有将机会放弃的后悔,让人不忍继续劝说。
崔言钰很快便想清楚,说道:“我们先离开这,天马上就要亮了,码头的人会多起来,前辈如果不回大昭的话,你们住的地方需要换一下,这件事我来筹备。”
他像是他儿子一般,要给他安排养老的事宜,田宇看着他又落到卫阿嫱身上,眸中有着不忍。
另换一个新的住处不是一拍脑门就能换的,所以他们先是返回了田宇和清姬的家,这次没有再去昏暗的地窖,就在两人的屋子中,屋子被清姬收拾的干净利落,又被碳火烘烤,几人盘腿坐下倒真没觉得冷。
卫阿嫱跟着清姬出去烧水,崔言钰开门见山道:“前辈不回大昭,追杀你们的人总要告诉我,让我为你解决后患。”
田宇听到这,便收回了黏在自己妻子身上的目光,“我就知道瞒不过你,若是你猜测是倭国发现了我们的踪迹,必不会这样说,而是让我自己小心,对,没错,追杀我们的人亦有大昭暗探的人。”
“我选择留在这,也是想助你引出他们一网打尽,不然不管你们派多少暗探来,都是无济于事。”
又是锦衣卫背叛,崔言钰垂着眸子,陛下手里的尖刀,怎么就硬生生被人磨成了剪子,另有一支人做出通倭之事,他道:“我知晓了前辈,你将他们的名字和现在的身份告诉我,我这就安排人彻查。”
田宇摆手,“不用这么麻烦,届时我出现将他们全部吸引过来,让小家伙们做好准备即可。”
“也好,使团和倭国国君已经争论到尾声,我们即将就要返回大昭了,务必要在这之前将他们悉数抓住。”
“你这样想就对了,让我这个老头子再为大昭做最后一件事。”
“前辈此话何意?”
田宇低下头,露出一个苦涩又带着辛酸的表情,称不上笑,他道:“我累了,言钰,我是你的长辈,便厚着脸皮这样叫你一声,我,不想再当锦衣卫了,待我帮你将这些人都抓起来后,我想和清姬过着平静的日子了此残生。”
他的眼里有着祈求,崔言钰立刻洞悉了他的意思,却没有办法开口说让他坚持一下,跟他说你是大昭人,是大昭的暗探,怎能说不当就不当了。
因为当了暗探,他们已经为大昭出生入死多年了,受过伤,流过血,有人选择回到故土,有人为了家人留在这,他理应尊重。
崔言钰需要一个肯定的答复,便问:“前辈你当真要如此?”
“我希望崔同知能成全我和清姬。”
屋外倒水的声音清晰可闻,看似普通的生活,却是田宇梦寐以求的,崔言钰叹了口气,说道:“我会向上禀告,田百户在引锦衣卫叛徒时,受重伤不治而亡,清姬应得的抚恤,我会直接给你。”
田宇立刻起身,要向崔言钰行大礼,“言钰,多谢你了。”
崔言钰赶紧跟着站起,制止了他的大礼,“前辈何须如此,这是你应得的,若是没有你们,大昭面对倭国便是瞎子一般,正是因你们给的资料,让我们大昭使团没被占便宜,得了不少好处。”
“得好处了,那真是再好不过,”他说着,流下泪来,自觉愧对大昭,伸手捂着眼睛蹲了下去,另一只手捶着自己胸口,“我真的太不是东西了。”
“不,前辈,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是大昭愧对于你,没有早点来将你们接回去。”崔言钰不太会劝人,听见门有响动立刻制止卫阿嫱和清姬进来,田宇是不会想让清姬看见自己为了她抛弃故土而哭泣的。
田宇快速擦了擦眼睛,收敛好自己的情绪,频频看向门口,还问了崔言钰自己眼睛红不红,生怕清姬进来。
崔言钰将他扶好坐下,同他说:“我已让阿嫱阻拦了一二,前辈莫怕。”
“好小子,你还打趣起我来了,”悲痛的情绪藏在他眼底,时不时浮现的泪花被他硬生生逼下去,他道,“你可是认准那个女娃娃了?我看你将你父亲的木雕都送给她了。”
听到父亲二字,崔言钰瞬间抬起头,他本来来倭国就是要打探父亲身死之事的,只是被暗探的事情拖住了手脚,语气急躁的问:“前辈认识我父亲?”
田宇肯定的说:“那哪能不认识的,我们几个就是你父亲亲自安插在倭国的。”
崔言钰心跳如鼓,带着期盼和准备问:“前辈可知我父亲究竟是怎么亡故的?”
“你父亲啊,就是被几个背叛的锦衣卫害死的,当年也是现在的场景,我们比使团早到了倭国一步,待你父亲他们到了,便联系上了,知道我们几个存在的都是极少数的人,我们查到了有人通倭便告诉给了你父亲。”
他脸上浮起回忆,满是敬佩之色,“你父亲那个人你还不知道,义薄云天的,哪能准许身边人通倭,死死追查,咬得他们顾头不能顾腚,最后……”
“哎,他们为了不让自己通倭的事情泄露,故意引你父亲,结果你父亲中了他们的圈套,我们为了救你父亲,亦是死伤无数。”
终于听见了自己父亲身死的真相,崔言钰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他眸中含刀,冷冷道:“竟是那些锦衣卫叛徒?我会抓到他们,让他们尝尝什么叫生死不如!”
田宇赞道:“你父亲倒是生了个好儿子,知道你还惦记他,想查清他的事情,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他手上满是青筋,“前辈可知这些锦衣卫受谁人指使,这两年我陆续遭人暗杀,只查到是有人吩咐,但究竟何人却是查不到了。”
“你竟被人追杀了?说来与我听听。”田宇正色道。
崔言钰便将自己在扬州遭遇暗杀,和海上遭遇海盗的事情告知了,田宇顿时懊恼道:“是他喜欢的手法,早知你已经被他盯上了,我们应该早早告诉你!”
“前辈?”
“我们有一件事瞒了你,我们都猜测那人如今应是高官,怕他会报复我们,所以他们到姑苏之后,就会藏起来,你们的人应是不会接到他们,之所以之前不告诉你,也是怕你以卵击石,可你被追杀,事情就不一样了。”
崔言钰坐直身子,“请前辈告诉我,杀害我父亲的幕后指使者究竟是谁。”
田宇一脸沉重的说:“是苑博。”
“谁?”崔言钰觉得自己好似出现了耳鸣。
“苑博,他也是锦衣卫出身,你应当听说过他,他为人表面上看去十分严谨可靠,实则野心勃勃,当年你父亲也是追查了许久才确定是他,他实在是太狡猾了,总是会将你父亲引到各种不同的方向上去,来耗尽你父亲的精力,过去这么多年,不知他现在是和职位了。”
崔言钰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田宇的:“苑博吗?他已是左都督了。”
屋外,木质杯子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如他现在的心情。
第105章 认贼作父 漫天雪霜将倭……
漫天雪霜将倭国都城覆盖, 没有风剧烈吹拂,它们飘飘扬扬落在地上, 仅半天就堆到至膝盖那般厚。
崔言钰置身于黑暗中,说道:“你可知道,苑博是我义父,我入锦衣卫后多亏他照顾,方能平安至今,可他却说是我义父害死了我父, 还欲除掉我。”
“那是我义父,怎么可能?”
在面对田宇的时候,他表情冷静,似乎和苑博并不相熟, 然后从回到使馆之后, 他就一直在同卫阿嫱说话, 他那颗心就如同外面的天一样,被冻得结结实实。
卫阿嫱伸手去摸他的脸, 好在没有摸到一手的泪水, 作为曾经被自己最亲爱的姐姐伤害过的人, 她太清楚崔言钰如今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