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母亲的丧礼,外祖想把我带回去。我不想给外祖添麻烦,拒绝了他的好意。母亲的遗愿是我能认祖归宗,外祖就派了一辆马车送我北上进京。
昔日那个南伐蛮夷的大将军已经官封太尉,然而他没有遵守承诺,接母亲入府。我叩开了太尉府的大门,把信递了进去。
没多久我就见到了我的父亲,一个剑目星眉,满脸络腮胡的男人,而我长得随我母亲多一些。可他并没有让我认祖归宗得想法,拿出钱来让我离开京城,我成了他南伐乃至整个人生的一个污点。
望着手里沉甸甸的银票,我满心忿恨。恨的不是他不认我,而是将我母亲多年的守候不屑一顾,连句道歉都没有。
年少气盛的我直接扔掉了银票,拿上母亲的信离开了太尉府。然而我没有去处,又身无分文,最后只得流落街头。
直到傍晚时分,一个少年找到了我。这个人是我同父异母的大哥,沈德卿。
他对我说:“我看你天资聪颖,又没有母亲,委实可怜。想不想当禁军?最起码能有口饭吃。”
为了这口饭,饿的前心贴后背的我再也没有骨气,点头答应了。
从此我就被带到了禁军营训练,一晃就是十多个年头。这期间我与沈家没有半点联系,形单影只,我的刀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禁军大营里大多都是热血方刚的青年,不少人喜欢去逛窑子喝花酒。禁军虽有规矩,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耽误执行任务,也没有人会去较真。但我从来没有去过一次,母亲的经历让我对男女的之事没有一点向往,甚至有些厌恶。
日子就这么波澜无惊的过着,直到我二十岁这年,万岁举办禁军比武大选,我也被推举参加。
这么多年我清心寡欲,沉醉习武,这场比试自然拔得头筹,万岁将我指派给了固安公主当贴身侍卫。
我很高兴,沈德卿已经坐上了禁军统领之位,我能前往公主府任职,就意味着脱离禁军,也意味着彻底摆脱了沈家人。
宣昭十七年,我第一次见到了固安公主赵瑛华。
说实话,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高贵秀丽,雍容不凡。有那么一段日子,我总喜欢在暗处偷偷看她,再加上贴身侍卫的身份,慢慢的我知道了她很多的秘密。
她深爱的男子是吏部尚书的长子江伯爻,然而江伯爻却不爱她。公主每日都愤愤不平,尤其是在邀约失败之后。
我在公主府得第一年,几乎天天看见公主闹腾,但凡跟江伯爻有关系的女人她都会一一处理干净。披荆斩棘,过关斩将,原来爱一个人竟然这么难。
好在最后圣旨下来了,公主称心如意的跟江伯爻成亲了。
我真心为她高兴,谁知婚后的日子才是她不幸的开端。原来母亲说的是对了,强扭的瓜不甜,男女之事终究是要靠缘分,勉强不了。
大婚当夜,江伯爻就没有留宿婚房。我守在外面,听到公主伤心呜咽,久久不能停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新婚之夜独守空房,这是奇耻大辱。
从此之后江伯爻几乎没回过府,除了必要的场合回来跟公主做个戏,完全看不见人影。
公主整日投其所好,卑微如若尘埃,一味讨好,却得不到半点回应。她屡次三番让翠羽去请江伯爻,吃了闭门羹就独自发脾气。
我像一个局外人,默默看着府里鸡飞狗跳,直到公主找到了我。
那是宣昭十八年的冬天,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天寒地冻。公主喝了酒,慵懒的趴在美人榻上朝我招手,醉眼迷蒙,“过来。”
我不知所措,怔怔站在原地,甚至肩上的雪花还没有融化。
“本宫让你过来,没听见吗?”见我不动,她有些愠怒。
我只有上前行礼,然而公主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不顾礼节,直接拉住了我的手。
我没有准备,一下子就倒在她的榻上。这样僭越的行为让我窘迫难堪,而她丝毫不给我反应的时间,直接翻身而上。
这是我跟她之间第一个亲吻,也是我在这个世上的第一个亲吻。我完全愣住了,直到后来她要解我的腰带,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了她。
“属下鲁莽,请公主赐罪!”
我跪地谢罪,然而公主却不肯放过我。
“本宫要你服侍我,怎么,不肯吗?”
我心慌意乱,“属下身份卑微,不敢肖想公主,还请公主三思!”
她依旧是往日那副倨傲的样子,我的说辞起不了半点作用,反而激发了她内心隐忍已久的怨念。
“驸马不肯与我在一起,没想到你也不肯……本宫有这么让人讨厌吗?”
她面色凄然,我看在眼中却无法多说什么,只能说男女授受不亲。公主并不讨人厌,只是我与她之间并无爱意,又怎么能在一起?何况她是金枝玉叶,还有深爱的男人。
我苦口婆心地劝说,换来的也只是她的低叱:“本宫说要你,你跑不了。想抗旨吗?别逼我给你灌花酒。”
那一刻,看着她发狠的样子,我知道逃不掉了。
一夜旖旎,旁边的人酣睡不醒,我却迟迟没有睡意,起身穿戴好。榻上的那片猩红颇为刺眼,我与她的第一次就这么荒唐的交合在一起。
自那以后我就成了公主的枕边客,她高兴时找我,生气时找我,只要她想我就不能拒绝,勾勾手指我就得过去。
一开始我还劝她停止这种荒唐的行为,然而适得其反,她胡作非为的更欢。我没有办法,无奈的接受了现实,选择闭嘴。
半年后,我偶然听到公主和翠羽之间谈话。
“驸马知道我跟夏侍卫的关系了吗?”
“知道了。”
“真的?有没有什么反应?”
“没有。”
“……”
这一天公主格外暴躁,晚上将我的肩膀咬出一个深深的牙印。而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公主要跟我在一起了,原来我就是她用来气驸马的一个工具。
我心里更加愤慨,每次陪寝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公主也不在意,对我也仅仅只是用用而已。
宣昭十九年,关于我的传言满天飞。不仅在公主府人尽皆知,甚至还传到了禁军大营。沈德卿应该也听说了,好在自从我离开禁军,跟他就没有再碰过面,我不想受他奚落。
时间一晃如白驹过隙,我的心态慢慢的起了变化。原来人的喜好是会变得,原来日久可以生情。
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维系了五年多,我不再像一开始那么抗拒。如果说前两年我是被逼无奈,每天都想斩断这种关系,那剩下的几年大概就变成了一种习惯。
我开始在意公主今天心情怎么样,在意她哭鼻子了没有,在意她没有照顾好自己。她为江伯爻黯然伤神,我也跟着难过。
有时我想,为什么江伯爻不能好好爱公主。有时我又想,江伯爻要是就这么不爱公主也挺好。
但我心里的变化公主从来不知,也从来不想知。她依旧深爱驸马,会因为驸马的一举一动伤神,会因为他的一个善意高兴好几天。我对于她来说,自始自终都是一个暖床玩物。
后来的几年我也会送给她一些稀罕玩意,她总是摆弄一番就没有兴趣了。我送她的头面她从来没带过,唯有大婚之前江伯爻送的发簪一直插在发间。
这就是我跟江伯爻的差距,而我离公主看似很近,其实又很远。
直到康安三年春,原本还算平静的日子波澜四起。
那一天是江伯爻的生辰,公主精心准备了贺礼,是皇亲贵胄梦寐以求的整套古画。可惜驸马并不领情,将价值连城的字画扔进了池塘,打碎了她的心。
照例,这一晚我是过不好的。
夜里公主传我陪寝,我疼惜她伤心,动作也比以往轻柔很多。然而云雨之时,她情难自禁,又叫出了驸马的名字。
“伯爻……”
这简单的两个字将我多年的自欺欺人彻底粉碎,其实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当初我并不在意,可当我开始在意公主时,我又开始在意了。
我发现我忍不下去了,无论我再怎么做,永远比不上她心底的那个人。
我一时生气翻身而下,说有事想要休沐一日。公主一开始态度还好,见我坚决不肯继续服侍,最后也火了。
“你要休沐是么?好,本宫允了,你半个月都不许回来!”
我知道她生气了,然而我没有哄她,转身就走了,策马扬鞭离开了京城。
我无处可去,想回江南看看,可是不到半路又拐回来了。终究是放心不下京城的那个人,这半月我不在,她难过生气时又该怎么办,连个撒气的人都没有。
心里这么想着,可我依然在乎面子,就在京城客栈逗留了几日。每天都度日如年,希望能早点见到她,也希望她会有那么一点想我。
然而半月之期还没到,京城发生了巨变,康安皇帝的大厦一夜倾颓,江伯爻跟随瑞王逼宫造返了。
得知消息后我整个人都是懵的,这两人行动之快让人难以招架。
我以为朝堂之事不会牵扯到她,毕竟公主也是瑞王的皇姐,又是一介女流之辈。但没想到万岁自缢后,江伯爻竟然率领禁军闯进了封禁的公主府。
这两人并非寻常夫妻,不睦已久,江伯爻自然不会保全她,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当晚公主府火光滔天,我再也无法淡定,我必须要救她出来。换上夜行衣,蒙好脸,我孤身一人杀进了公主府。
江伯爻一行人正堵在乐安宫门口,我的到来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很快就将公主从乐安宫里救了出来。
然而我却发现公主不太妙,她气息紊乱,毫无力气,就这么瘫软在我肩头。我带着她无法施展拳脚,很快就被禁军包围了。
公主吐血后,禁军的小队统领趁机袭击,扯掉了我的黑纱。江伯爻认出了我,告诉我公主服毒了。
我难以置信,直到公主点头,仅存的侥幸也破灭了。那一刻,我体会到了天塌地陷的感觉,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我愤慨,悔恨。
没想到那日一别,竟要成永别了吗?
“走……快走吧……”
我看着她在我怀中断气,心也跟着四分五裂。
我忿忿瞪向江伯爻,“公主死了,你也别想苟活。”
周围的禁军再次冲过来,我将她轻轻放在地上,纵身而起。只是几招的功夫,就将江伯爻擒在了身边,点了他的穴位。
禁军不敢再轻举妄动,而江伯爻也只有一张嘴能动,“你!只要敢伤我,休想离……”
让人厌恶的叫嚣终于消失了,我手中的刀已经将他的腹部撕裂。
江伯爻瞪大双眼望着我,而我恨死了这个眼神,将刀一旋,生生划开了他的肚皮。
很快他凄惨的倒在地上,死不瞑目。而我没有丝毫胜利者的喜悦,走到公主身边,重重跪在地上。有冰凉的泪从眼角滑落,流到唇畔,很咸很咸。
江伯爻死了,而我的公主也回不来了。
我很后悔那日为什么没有好好的跟她说话,如果能重来,我应该告诉她,我好像爱上她了。我应该去求她,求她不要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喊江伯爻的名字。
如果能重来,我应该控制好我的情绪,我应该……
然而一切都晚了,没有如果了。
恍然间,有锋利的刀刃砍中了我的肩膀。
我放弃了回击,直到撑不住了,倒在公主身边,握住她早已冰凉的手。
希望黄泉路上,我还能追得上她。我要告诉她,下辈子不要再过得这样辛苦,不要再生到帝王家,不要再爱一个不爱她的人。
我还想问问她,如果真的有下辈子,她爱的那个人能不能换成我。我想跟她做一对普通夫妻,护她一世周全,幸福安乐。
阖上眼的时候,我仿佛听到神佛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睡吧,总会一世情长的。
若真如此那就好了。
可惜,我为她终其一生,却也只能满是遗憾。
第29章 、沈家旧事
瑛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舌桥不下。她本好奇两人有什么旧仇,没想到却意外窃出了太尉府秘事。
夏泽怎么看都长的不像沈俞啊!
不对,她细细端详,意态还真有那么点相似。
瑛华使劲掐了一大腿,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上一世她可从没听夏泽提起过。
她声音有些颤,“沈太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家丑外扬,沈愈一脸死气,无奈合眼。沉默半晌后,悠悠道出了那段陈年往事
二十多年前,江南东路有少数民族行巫蛊之术魅惑百姓,发动叛乱。沈愈请缨前往平叛,然而当地崇山峻岭,毒虫横生,南下的大军打起仗来并不顺利。
金州一战沈愈掉队了,昏死在乡间的小路上,恰巧被为母吊丧的夏氏发现。
夏氏心善,救下了他。然而族人规矩多,不敢将他带回家,只是安放在附近村落的一个空房子里。
夏家在江南经营瓷器生意,算是阔绰。夏氏每天都会乘辇来照顾他,带上好吃好喝供着。二人孤男寡女渐生情愫,便私定终身了。
后来沈愈告诉夏氏,他已经在京城有一房妻儿。夏氏很痛苦,可没多久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原本想斩断情缘的两人再次复合,夏氏退而求其次,愿意做他的妾室。沈愈当时也爱得火热,承诺带她进京。
很快军营的副手找到了他,走之前沈愈想带着夏氏一起,然而夏氏顾念自己还要为母亲服丧三年,只能让他先走。约定三年为期,她会在原地等着沈俞。
然而这一走就音讯茫茫。
沈俞打了胜仗,剿灭了异族势力,回京后一路高升,加封太尉。
人是会变得,越拖越高的地位打压了他的良心,他再也没动过接夏氏回京的念头,书信也渐渐中断。他不想让南伐的壮举有任何污点,就麻痹自己当一切都没发生。
直到几年后夏泽进京,沈愈才知道夏氏已经过世。
“臣当年糊涂,生怕被人戳脊梁骨,没有与夏泽相认。”沈愈目光混沌,茫然的看向堂上挂着的山水画卷,“之后臣的长子带他入了禁军,臣也就放心了。后来上了年纪也是经常后悔,就偷偷差人送些银钱过去,想弥补一下心头的愧疚,但都被他退回来了。”
他娓娓道来,话到末尾,已经沙哑哽咽,让人看着心生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