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瑛华看来,这些不过是无用的矫饰,“太尉真是爱惜自己的羽毛啊,亲生骨肉流落在外,你都能不管不问,实则道貌岸然!”她眉眼暗沉,心如刀绞,“你知道夏泽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他身上有七处刀伤,茕茕孑立。你那点银钱,又能代表什么狗屁歉意!”
沈愈多年经营的假象瞬间崩塌,他再也支撑不住,老泪纵横道:“公主!臣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才知道当初是有多错,臣也悔啊!”他哆嗦着指向宛如惊弓之鸟的沈暮安,“这个祸精……就是我沈家的报应!”
他不能说一生清廉,但也对得起列祖列宗,对的起宗庙社稷,却不想有一个顽固不化的儿子,一赌竟是三千两白银!
以沈慕安的俸禄,想都不敢想,里头的玄妙自然不言而喻。若被告发,定会掘根启底,足够沈家大厦倾颓!
想到这,沈愈血气上翻,忍了又忍还是吐出一口污血。
“爹……”沈暮安吓到魂飞魄散,爬到沈愈身边痛嚎:“爹,你撑住啊爹!孩儿知错了!”
若他爹死了,沈家真就完了。
正厅乱作一团,瑛华的脑子嗡嗡一片,身上宛如压着千金之石,让她胸闷气堵。
她乍然起身,黑如深潭的眸子渗出凛冽的寒光,“你们沈家的命,本宫暂且先留着。日后该怎么做,你们心里要点盏明灯!”
扔下一句话,她不想在这里多待半刻,袖阑一震忿忿而走。
外面天光大亮,瑛华神情肃穆,脑海中盘旋着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对话
她一身华服端坐在上,夏泽规矩利落的站在堂下。
“你是哪里人?”
“江南金州。”
“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没了,父母都过世了。”
都过世了……
回想着当初夏泽寡淡的神情,瑛华的眉头一点点揪起来。
也是,这么一个爹,还不如死了舒坦。
寝殿外,夏泽在回廊上来回踱步,时不时望向门口。漆木食盒摆在廊子连櫈上,偶有顽皮的麻雀落在上面,很快就被他驱走。
天还没亮,翠羽就知唤他去买糯米红枣酥给公主吃。然而火速赶回之后,两人都没了影。他问了守卫,守卫却只说公主出府了,他这一等就是几个时辰,人还没回来。
夏泽心里发憷,该不会是出什么事吧?
他坐立难安,唇前雾气袅袅,就没停过分毫。
“喵呜——”
细弱的叫声传来,他垂头一看,花白猫儿正拿脑袋蹭着他的皂靴。
瑛华很喜欢这只猫,可惜养不熟,几乎不在她宫里待着,后来索性就不管任由它去了。夏泽见它回来了,蹲下身来,修长的手指挠挠它的脖子,惹得猫儿发出一阵浅浅的呼噜声。
猫儿跳上回廊,爪子扒了几下食盒,回头对他喵呜喵呜的叫。
“原来是饿了。”夏泽将食盒提起来,略带歉意的说:“这个是给公主的,你不能吃,去找下人要吃的吧。”
猫儿似乎听懂了,喵呜一声,溜着边儿跑走了。
目送它跳下墙头,夏泽才将食盒重新放下。寒风袭来,树上仅剩不多的枯叶也簌簌落下。他扣紧风扣,翘首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乐安宫外终于传来了踏踏的脚步声。夏泽眼波流转,循声睨过去,就见熟悉的身影走进了院中。
甫一看见他,瑛华就停下了脚步,眼睫低垂,看不清情愫。而夏泽神色缱绻的立于回廊之上,脸虽微肿但瑕不掩瑜,看起来依旧是分外清雅。
眼神绞缠须臾,瑛华朝他疾步跑过来,扑了个满怀,双手揽住他的腰,将头沉沉埋在他心口。
夏泽睇向怀里的女人,胳膊略微架起,双手踟蹰着不知该往哪放。
他用眼神询问翠羽,公主这是怎么了。然而翠羽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低头离开了,这让他更摸不到头脑。
恍惚间怀里的人有些颤抖,他愣了半晌,忍不住探向她的脸颊。
指尖游走在她嫩滑如瓷的皮肤上,触到了一片温热,好像烫手一般让他怔然。
怎么哭了……
夏泽神色顿沉,“公主,出什么事了。”
回府之前,瑛华在清河边上冷静了很久,可惜所做的都是无用功。面对夏泽的时候,她还是情绪失控。
她没办法理智,想到上一世夏泽独自保守着这个秘密,她就心疼的要命。而且她还那么折腾夏泽,不顾他的感受,真不知道那时的他该有多寒心。
熟悉的幽香款款袭来,她心酸无比,抽噎着说:“我……我去了太尉府。”
夏泽并不惊讶,叹了口气,心道果不其然。他就寻思着不对头,买桂花红枣酥也不过是个支开他的噱头。
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沈暮安,这小肚鸡肠的,倒让人不忍埋怨。他无奈挑眉,“去了便去了,为什么要哭?可是他们忤逆公主了?”
“就凭他们,怎么敢。”瑛华左右扭头,将眼泪都擦在他身上,抬起头眼圈儿都红了,“过去的事他们都告诉我了,你还想瞒着我吗?”
“……”
今天的天气不好,过了晌午就阴了天,日暮昏沉,倍显压抑。夏泽容光隐黯,半晌才寒着声问:“沈家说了什么?”
瑛华凝着他那双略显空洞的眼睛,缓缓吐出两个字:“夏氏。”
她趴在夏泽胸前,能感受他的身子僵住一般。
“夏氏……”他一勾薄唇,“他们还有脸提。”
无形的恨意从夏泽周身蔓延开来,瑛华只觉得他的音调凉到了骨子里,让人想退避三舍。
本以为夏泽会怒发冲冠,却没想到只是深吸几口气,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瞧着这泰然自若的气度,瑛华不禁佩服起来。若换成是她,恐怕早把太尉府掀个天翻地覆了。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她缓慢的眨眼,“你骗了我。”
夏泽哑口,垂在身侧的手轻颤了几下指尖,随后抬起来,安抚似地轻拍她的后心,“跟我来。”
他不想再重复那段难堪的往事,带着瑛华来到了住处。
打开靠墙的木柜,里头是摆放整齐的衣衫。他从衣衫最下面掏出来一个盒子,递给了瑛华。
“公主请过目。”
瑛华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发黄的信笺,密密麻麻写满了小楷,最后的署名是“夏素秋”
夏素秋……
好名字。
瑛华坐在八仙桌旁,认真的看起了这封信。
信上字字浸染着浓重的爱意,沉重而无私。夏素秋明知对方变了心,却还心存希望。
当人劝她北上寻夫时,她又放弃了,生怕耽误了心爱之人的前途。直到死前怕年幼的儿子孤苦伶仃,才嘱咐他进京认父。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可夏苏秋没想到,她心里的英雄连个虎都不如,儿子站到面前都不敢认。
瑛华不屑而笑,将信折起来小心放回盒里,直直坐着,半晌都没说话。
与她的深沉不愉相比,夏泽倒是意态闲适,“沈家一向对此讳莫如深,公主是怎么让他们吐口的?”
“这个……”瑛华回过神来,“我就是故弄玄虚,问沈暮安以前跟你有什么过节,没想到歪打正着了。到头来,还是因为他们心里有鬼。”
沈暮安输掉三千两雪花银的事,她不打算告诉夏泽。这事非同小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于公于私,她现在都得保住沈家。
沈愈官至太尉,乃大晋武官之首。日后贤儿若有他相助,根基可以稳固不少。
若追究起来,沈家倒台夏泽也许会跟着遭殃。这既是为了夏泽,也是为了她。再说了,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不惹出骚乱,上位者都是睁一只眼闭眼。
瑛华揉揉酸涩的眼睛,话锋一转道:“以后你想怎么办,估计没多久,沈家就会让你认祖归宗了。”
她现在怀揣沈家的把柄,夏泽又跟她关系非常,沈俞精透的很,是不会放过这个救命草的。
夏泽挺拔而站,修长的手指沿着佩刀上的纹路游走着,“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沈俞在我心里早就死了,我只希望他们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何况依着沈家的虚与委蛇,是不可能低头做这种打脸之事的。
瑛华没说话,意味深长的睨着他。暗淡的光线下,他俊秀的五官如若刀刻一般,显得更加硬朗,透着股言不清道不明的寒栗意态。
有些伤口即使长好了,也是会留疤的,她不会劝说夏泽宽容以待,针不扎到自己身上,谁也不知道有多疼。
何况这种窝心事,永不原谅也不为过。
唔,真是个小可怜儿……
瑛华眼角一垂,想到以前自己把他当作枕边玩物,那叫一个悔不当初。别的不说,现在真想好好疼他一番。
思及此,她抛下心头的哀思,手撑着头,凤眼含笑道:“对了,本宫为了给你讨公道,可是奔波了一天呢,你不表示一下吗?”
夏泽一愣,在瑛华拿手点了点红唇后,旋即明白过来,眼光变得柔和,“这是澜华院,不太方便吧。”
“怎么不方便?管它是在哪,不都是本宫的公主府吗?”瑛华站起身来,玲珑身躯遮住轩窗为数不多的浅淡光线,食指勾住他的交领,拉着他步步后退。
屋里的床有些硬,她仰面而躺。夏泽的胳膊撑在她头两侧,宽肩窄腰,笼罩在她身前安全感十足。
夏泽左右为难,耳垂却被她调皮的咬了一下。榴齿含香,让他全身战栗。
内心挣扎着,最后还是无力的说:“晚上行吗?”
瑛华不置可否,在他青肿的脸颊上蜻蜓点水,一路向下到他细白的脖颈,温柔至极。意志力再坚强的人恐怕也禁不住这番撩-弄,软绵绵的,稍纵即逝,却又让人充满期待。
夏泽心神荡漾,这种感觉很陌生,面对瑛华,他竟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应。
他滞了滞,理智逐渐抽离。大手握住瑛华嫩白的腕子,将那不安分的手钳到她头顶。
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所有的伤感和烦心都被抛到了一边。有一丝情感在他心里愈渐愈浓,如同滴墨进入心海,噌一下氤氲开来。
越是如此,他想深入的感觉就越强烈。
须臾后,夏泽略微支起身,身下的美娇娘早已面带桃花,发髻轻散。
他沉沉喘息着,幽深的眼眸带着迷离之色,“公主,再不停下,我就要忍不住了……”
他们不是第一次在一起了,然而却从未有一次如此强烈的想要她,唯有所剩无多的理智强撑着。
瑛华早就感受到了他身体的变化,轻抚他俊美的面庞,“忍不住那就放肆一回,不好吗?”
靡靡之音蛊惑着他,夏泽心一横,卸下所有的负担,一阵攻城略地,瑛华已经衣衫半解。
砰砰
叩门声不合时宜的响起,瑛华不耐的皱起眉,恋恋不舍的松开夏泽,清清嗓子对外面喊道:“什么事?”
门外的翠羽红着一张脸,手里捏着一张洒金厚纸,“公主,太尉府的拜帖到。”
情到浓时,两人面面相觑。
“瞧吧,太尉动作还真快。”瑛华勾唇一笑,眼下还带着红晕,“我真是料事如神呢。”
她想翻身下去接拜帖,然而又被强硬的按回床上。
夏泽沉寂的眼眸已被点燃,眉头轻蹙,耳语道:“这个时候沈家都要来打扰,真是让人生厌。”
他轻声埋怨,神色若隐若现地有些委屈。瑛华只觉得他万分可爱,将事情撂到一边又挽上他的脖颈。
重生以来她还没有好好享受过,况且夏泽也没有抗拒。及时行乐,就放纵这么一次也无妨吧。
屋外,翠羽听着里面的动静,把拜帖收在衣襟里,害羞的捂上了耳朵。这话本上说的一点也没错,男女唯有交心之后感情才能迅速升温。
这多亏了她的功劳。
夜黑如墨,几个街口相隔的太尉府里灯火寂寥。
沈愈穿着单薄的中衣半坐在床上,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又深刻了几分。他双眼无神的凝视着不远处的绢灯,忽明忽暗,犹如他起伏不定的心。
吱呀
厚重的木门从外面被人推开,沈夫人迈步而入,手中捏着一串菩提佛珠。虽穿着朴素,但脸若银盆,颇显富态。
“老爷,你好点了没。”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拿起一方帕子,擦拭着沈愈额上的虚汗。
静了半晌,只听沈愈说:“我要迎一个人进门,你去准备好。”
沈夫人动作顿了一下,她跟沈愈过了大半辈子,府中清汤寡水,现在都这把年纪了还要迎人入府,这是在哪开的第二春?
她心里纳闷,不过还是耐着性子问:“是哪家人士?”
“万州夏氏。”沈愈吸了口气,“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个人并不陌生,沈夫人神色微动,右手一颗颗摩挲着佛珠。这么多年过去了,老爷终究还是想通了,要迎回他们。她不想细探究竟,当年若非夏氏,她跟两个儿子也不会有今天。
“虽然人已过世,但儿子终归是沈家血脉。”她微微叹气,“迎回来也好,算是消业了。”
“你能理解甚好。”沈愈对夫人的态度很满意,“夏氏的儿子现在是沈家唯一的救命稻草,好生相待,或许沈家还有一线生机。”
沈夫人愣了,“老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俞将今天的见闻一股脑都告诉了她,慑的沈夫人胆战心惊。她再也淡定不了,泫然道:“老爷你可要想想办法,救救暮安,救救沈家啊!”
“废话!”沈愈肃然道:“别整天就知道吃斋念佛,管好沈暮安,要是他再给我惹事,我可就大义灭亲了!”
第30章 、叨扰
宣昭十九年,十月二十一。太尉沈俞前往公主府,拜谒固安长公主赵瑛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