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里,瑛华一袭华服端坐其上,容貌艳如画中仙。翠羽站在她右后,体态娇小,倒显的秀丽婉约。
“叩见公主殿下。”沈俞提着袍角,恭顺行礼。
“太尉请起。”瑛华檀口微启,手一扬,“赐坐,上茶。”
“多谢殿下。”
二人这次会面显得平和了许多,瑛华面含浅笑,等婢女们奉茶后,才曼声道:“太尉真是府上稀客,不知这天寒地冻的,有什么事吗?”
沈俞呷了口茶,将茶盏放在桌上,“老臣这次来,是想征求一下殿下的意见。”
“哦?太尉不妨直说。”
“老臣想让夏泽归还本宗,不知殿下有何想法。”
沈俞神情肃穆,言辞间不时觑着瑛华的神色。这宛如一场赌局,倘若她应了,就意味沈家得救了。毕竟夏泽回了沈家,但凡有事也一定会受牵连。若她不肯,那沈家头上就一直会悬着把断头刀。
他的心思瑛华自然知晓,她眉眼不动,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归还本宗当然是好,不至于骨肉流离,惹人寒心。不过这是太尉的家事,与其问我,不如问问夏泽,看他是否愿意。”
一听这话,沈俞为难起来,“恐怕……我这小儿不肯。”
“肯与不肯,还是要问了才知道。”瑛华提着裙阑,缓缓站起来,朝外面轻唤:“夏泽,你进来。”
没多时,夏泽手扶佩刀跨门而入,身穿利落的窄袖常服,显得欣长而精干。
“公主。”他半跪行礼,没有去看沈俞,不过依然顾忌礼节,向沈俞揖礼:“见过沈太尉。”
“好……好。”看着堂下规矩又疏离的夏泽,沈俞神色复杂,仿佛夏素秋又站在他面前。
细算一下,两人大概有十多年没有正儿八经的见过面了。后来他有些懊悔,也不过是在禁军大营外面偷看几眼。到头来,不敢面对的是他。
“起来吧,沈太尉找你有话要讲。”瑛华踱步走到他跟前,皓腕轻抬,毫不避讳的替他整理衣襟,“本宫知道这么多年委屈你了,有话就跟太尉直说,不要藏着掖着。”
这番亲密的举动让沈俞略显尴尬,沈德卿很早就给他说过,公主招幸了夏泽。当初他还大骂夏泽败坏家风,朝堂之上每每见到江隐都觉得万分窘迫,毕竟自己的小儿子绿了江家大公子。如今倒开始庆幸,多亏了这层关系,沈家才有可能起死回生。
“本宫还有事,二位自便吧。”
瑛华对二人莞尔一笑,旋即离开了正厅。
气氛骤然降到了冰点,还是沈俞率先打破了宁静。
他走到夏泽跟前,人上了年纪,身形不免佝偻,如今竟比夏泽还矮了半头,“你真是越来越像像素秋了。”
夏泽觉得可笑,“我是娘亲生的,怎会不像?”
沈俞登时被噎了一下,见他嘴角青肿开散,袖阑一震,愠怒道:“你二哥没个轻重,为父已经狠狠罚过他了,也请你不要见怪。”
“二哥,为父。”夏泽扬唇冷哂,“太尉好像有些用词不当。”
这盘嘲讽让沈俞不禁叹气,踟蹰些许,还是换了个称谓。
“泽儿,我知道你心有怨气。当初是为父糊涂了,没让你进沈家,现在我老了,只盼膝下有人承欢。我愧对你们母子,总得给我一个机会弥补吧。”他肃起脸,“我已经让你大娘去准备了,定好时日,你就可以归入本宗了。”
“不可能。”夏泽眼眸黯了黯,“我娘亲七年的等待,我十多年的茕茕孑立,你拿什么弥补?所谓弥补,也不过是粉饰太平。沈太尉,你我都心知肚明,省省吧。”
说完,他踅身就要离开。
“等等!”
沈俞大步迈上前,挡住他的去路。
“泽儿,你想想你娘!母凭子贵,若你应了,素秋也能跟着进沈家族谱,坟冢也可以挪到沈家祖坟。”他停滞片刻,混沌的眼眸好似蒙上了雾气,“素秋她一定想跟我有个名分,这是我欠她的……”
这些话宛若有千金之重,撞击在沉寂的心底。夏泽身体凝滞,双腿犹如灌铅一般。
他眼睫轻颤,忽然想到了娘亲信上的一句话
“望吾儿自安,若吾能入族谱,迁坟冢,九泉之下可含笑已。”
沈俞说的没错,这真是他娘的夙愿。
见他神情巨变,沈俞抬起双手,颤巍巍地搭在他肩头,沉沉道:“儿啊……回家吧。”
回家。
夏泽阖上眼,再睁开时又是满目寒凉。他打掉沈俞的手,面上裹挟出不羁之色,“沈太尉,你这般急迫,到底是因为诚心悔过,还是为了要讨好公主?”
沈俞迟疑,沉声道:“即便没有殿下,这一天也迟早会来。”
他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即便没有公主,死前他也会让夏泽认祖归宗。现在不过是将日程提前,与他没有半分损失。只要他尽心弥补,就能多得一个儿子,也能换来沈家的安宁。
这是双赢,何乐而不为?
夏泽缄口不言,眼神有些耐人寻味,随后迈步绕开了他。
“夏泽!夏泽!”
身后传来沈俞急切的呼唤,他充耳不闻,步子愈发的快。各种想法在脑子里浮浮沉沉,让他胸闷气堵。直到来到乐安宫门口,这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眼角的余光瞥到了瑛华,她正坐在院中水榭上,披着绛色大氅,纤纤手指捏着糕点,缓缓送到口中。
夏泽一愣,顿时清醒过来,疾步走过去。
瑛华正专心致志的低头看着锦鲤,身边忽然黑影一晃,吓了她一跳。看清来人,这才抚着心口道:“干什么呀,吓死我了!”
夏泽从她手里拎过红枣酥,看了一眼直接扔进了水池里,惹得一堆肥硕的锦鲤争相抢食,“昨天的点心现在还吃,公主什么时候这般节俭了。”
“我……我突然饿了。”瑛华尬笑起来,“这个冷天坏不了的。”
翠羽在一旁没奈何的挑了下眉毛,还不是因为喂锦鲤,喂着喂着就喂到自己嘴里去了。她叹了口气,从一侧悄悄溜走,再次遁形。
瑛华将所剩无几的糕点全部扔进水里,拍拍手道:“怎么样,你答应沈太尉了没?”
“没有。”
“猜你也没有。”
夏泽睇着她,沉沉道:“如果公主是我,会怎么做?”
“若是我呀,”瑛华不假思索,“估计沈俞的坟头草已经半米高了。”
“……”
看着夏泽略显无奈的扬起眉毛,瑛华抿嘴轻笑,抬起手肘搭在水榭的木栅上,眼眸凝向池底,“其实这个还真不好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最终还是要看自己想要什么。钱,权,归属感,还是别的。”
“我对其他的不感兴趣。”夏泽直言不讳,“我娘的遗愿就是能入族谱,我想帮她完成,但一想到以后要冠上沈姓,就觉得恶心无比。”
“幼稚。”瑛华乜他一眼,又眺望远处青白的天际,悠悠道:“你不想认沈俞,不叫他父亲便是。我知你恨他,但这也改变了你的血脉。入族谱也好,迁坟也罢,都是你应得的。越是愤慨就越不能逃避,沈家欠你的,必须加倍要回来。”她笑意渐浓,声音却蕴着寒凉,“看着他们匍伏于脚下,这该是何等的痛快。”
夏泽闻言,眸光沉沉地望着她。
“好了,你好好想想罢,本宫先回去了。”瑛华伸了个懒腰,刚站起来,下身就隐隐痛了一番,让她倒抽冷气。
夏泽回过神来,见她姿态不自然,伸手扶了一下,“公主怎么了?”
“明知故问呢。”瑛华羞人答答地嗔怪道。
“……还疼呢?”夏泽耳根一热,又回想到了昨日的疯狂,有些不敢看她。踟蹰些许,打横将她抱起来,“外面天寒,我送公主回去。”
瑛华也不推辞,乖巧的窝在他怀里。熟悉的幽香笼罩而上,她半阖眼眸,头贴在他左心口静静地听,嗵嗵的心跳很快。
走过曲折的回廊,很快就进了寝殿。夏泽将她轻轻放在榻上,又替褪去大氅,这才微抬眼帘,“那……我去到外面守着了。”
他嘴角耸拉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瑛华眯着笑眼,手指从他冰凉的唇上划过,声音软糯,让人听着心头发痒,“看不出来,我们夏侍卫还是个闷骚呢。”
“……”
这番挑逗让夏泽瞬间红了脸,窘迫的垂下头。
瑛华凝着他那两簇好看睫毛,不忍再逗他,便收敛道:“好啦,本宫不叨扰你了,去忙你的吧。”
“是。”
夏泽恭敬施礼,步伐僵硬地走出了寝殿。
瑛华静了一会,望向不远处妆台上的铜镜,能照出她大半个身子。她轻轻扯下右侧的领襟,白皙的锁骨上,几处痕迹已经变得青紫。
少顷后,她浅浅一笑,又将衣襟盖好。榻上矮几放着一盘杏果蜜饯,她随手拎起来一个,丢进嘴里慢慢嚼着。
沈俞已经出手了,看来以后她的公主府是清净不了了。
瑛华果然料事如神,没多久,沈幕安就成了公主府的常客。
第一次来,沈暮安送来了稀世珍宝。
“弟弟!这是哥哥我送你的顶级鸡血石,你看怎么样?”
夏泽不屑一顾,“别叫我弟弟,我跟你很熟吗?”
第二次来,沈暮安送来了一把蒙古宝刀。
“弟弟!这刀可是稀罕物,哥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到手。你看看,刀锋多快!你武功这么好,就得配此宝刀!”
夏泽冷眼相待,“是够快的,估计能一刀取你首级。”
第三次来,沈暮安牵来一头牛。
“弟弟!这头牛是哥哥我派人从秋兰围场牵来的,肉贼贼结实。还有那牛蛋,吃了大补,公主肯定喜欢!”
“……”
这一次夏泽再也忍不住,拎住沈暮安的衣襟,丢小鸡似的将他扔出公主府。
沈幕安也不生气,整理了一下衣裳,站在门口大喊:“弟啊!我改日再来!”
“滚!”夏泽怒斥,“别再来了!”
瑛华坐在正厅,看着院子里哞哞叫的老牛,差点笑出鼻涕泡。这沈暮安真乃神人也,身无长物还能当上侍郎,看来靠的不光是太尉这个爹,就看这脸皮,厚的跟城墙有一拼。
夏泽忿忿回来,沈暮安最近像个苍蝇似的缠着他,真叫他烦透了。
“沈幕安的大腿抱得真不错。”瑛华笑眯眯地望着他。
“他就是个势利小人。”夏泽冷声道:“若他再敢来,我就出手了,不会让他再叨扰公主的。”
瑛华忙打住他,“别啊,我还想看看下次他会带什么宝贝来呢。”
夏泽皱眉,“公主怎么也由着他胡来?”
“你不折腾一下他,岂不是便宜他了?再说了,公主府一向冷清,这样还热闹一点。”瑛华身着宝蓝底禽鸟纹的袄裙,雍容懒散,笑的颇为销魂,耳畔的红宝掐金丝坠子晃出柔和的华光。
公主的快乐总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夏泽没奈何叹了口气,望着满地牛粪道:“这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瑛华端起高几上的茶盏,乐呵呵地呷了一口,“牵下去杀了,肉分给下人,那啥给你大补。”
“……”
一旁的翠羽“噗嗤”笑出了声,也跟着起哄:“多亏了夏侍卫,今天有新鲜牛肉吃了,奴婢们跟着沾光了。”
“……”
时值午后,天光旖旎,稍显聒噪的日子又有那么一丝甜意。
傍晚时分,瑛华半靠在榻上看话本,手伤已经好了,只不过在掌心处还留下一点淡粉的痕迹。时值十月底,寒意彻底起来了,鎏金暖炉里的炭火烧地正旺。
话本讲的是一个爱情悲剧,瑛华看完,嘴里念念有词:“还君明珠双垂泪,恨不相逢未嫁时。”
“公主说什么呢?”翠羽端着姜茶过来,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是在总结这话本的内容。”瑛华将本子扔到一边,端起姜茶喝了几口,入到腹里火辣辣的。
翠羽睨了眼封皮的名字——不阖记,笑道:“这本奴婢也看过,那张家小姐和苏公子委实可惜。”
“谁说不是呢?”瑛华呢喃道:“这就叫生不逢时。”
“是。”翠羽应了一声,低着头,看似有些不开心。
瑛华乜她,“怎么了?”
“没什么,奴婢就是想到了您跟夏侍卫。”
瑛华来了精神,将所剩不多的姜茶放在矮几上,身子一斜,后背靠在秋香色铜钱绣引枕上,“说来听听,我跟夏侍卫怎么了?”
翠羽看她心情不错,壮着胆子说:“奴婢就觉得,要是没有驸马,您跟夏侍卫在一起也是蛮登对的。”
“呵。”瑛华哂笑道:“你当本宫是张家小姐呢,夫君对她不好也不敢和离。别忘了,本宫可是大晋最尊重的嫡长公主,权势滔天。”
“对对对。”翠羽陪笑,正欲夸赞她,忽然又觉得话里有深意,“公主,您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有那个心思?”
“正是。”瑛华往前探身,与她帖耳道:“偷偷告诉你,本宫已经下定决心,要跟江伯爻和离了。”
也有可能和离旨意还没下来,江伯爻就得下葬了。
翠羽难以置信,“真的?”
“那还有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