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他拎着油纸打包好的蜂糖糕离开酒楼,汇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天幕初降,苍穹是泛紫的黑,皓月当空,疏冷寂寥。街上人声鼎沸,夏泽置若未闻,回想着方才那撕心竭底的姑娘。同是外室,印象中她的娘亲一直淡定从容,提起沈俞的时候总会温柔含蓄的笑着。
“娘亲,父亲什么时候来接我们?”
“就快了,等你长到娘亲心口处,父亲就来了。”
后来他长到了娘亲心口处,父亲仍旧没来,而他也懂事了,便不再多问。
想起娘亲那双暗含笑意的眼眸,或许她是真的爱着沈俞。以前夏泽不懂,现在好像有些明白了,在乎一个人的时候,光想想那人就会身不由己的笑起来。
失神间,他又想到了公主那仙姿佚貌的笑容,蕴蕴含辉,映在心底。
砰
清河畔的花船上升起烟火,绽放在广袤的夜幕之中,如流星划过,璀璨熠熠。夏泽仰头而望,深邃的眼眸映出一片光华旖旎。
缭乱的心绪渐欲迷人,然而徐徐汇流,若同拨云见雾般逐渐清朗起来。他捻住手头的麻绳,神情肃穆,踅身朝公主府走去,身后是满幕的流光溢彩。
娘亲如此偏爱沈俞,或许也不希望自己恨他吧。
回到公主府后,夏泽直奔乐安宫。院内张堇之正笔直的站着,瞧见他来了,拱手作揖。
翠羽正在院内倒着炭盆,见到他有些意外:“夏侍卫不是休沐了吗?怎么回来了?”
夏泽提了提手里的蜂糖糕,翠羽旋即明了,心头忖道这是来送糕点了。
“公主呢?”
“公主去香槐院练武了,不让我跟着。”翠羽嘬了下嘴巴,“糕点给我吧,一会儿我转交给公主。”
“……好。”
撂下一句话,夏泽将油纸包递给了翠羽,手扶佩刀疾步而去。他没有回澜华院,而是朝着香槐院方向走去。
那里地处偏僻,连个灯火都没有。大晚上的,公主怎么跑那里去练武?
夏泽心生疑窦,脚下步子愈发快起来,牵得衣角窸窣作响。
等他到了香槐院时,却是大门紧闭,上头一把大锁,里头万籁俱寂。
夏泽忖度片刻,飞身越墙而入,悄无声息的隐在一棵老槐后面。他深吸一口气,侧身窥向主楼前院,眼前的光景却让他瞋目结舌
昏暗的夜幕下,点在地上的两根蜡烛是院子里唯一的光亮。
一把精刀横身摆在地上,而瑛华正虔诚的跪在地上,朝刀沉沉三叩首。
叩首过后,瑛华面色肃然的将刀拿起来,唰地一声,将刀身抽出。
雪亮的刀锋映出她锐利的眼眸,瑛华手握刀刃,口中念念有词:“以吾之血,祭吾之刀。驰骋千古,峥嵘迢迢。”
话落,她手上使劲,眉心攒在一起,有血从指缝渗出流在了刀刃上。
刺痛袭来,瑛华倒吸一口凉气,迅速将血抹满刀身,而后紧紧攥起受伤的手掌,眉秀如刀的凝着血腥的刀锋。
大晋武将人尽皆知,唯有以人血开刃,刀剑才能拥有灵气,大杀四方。瑛华也照例而做,给这尚未见过血的精刀开个宝刃。
倘若素柔所言不虚,用不了多久,她就能用这把刀取江伯爻的狗命了。
思及此,她凛然踅身,手头运气将刀横空甩出。
砰
刀扎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上,入木三分,力道浑厚。
这动作极快,夏泽一怔,登时缩回树后。
细碎的脚步朝他逼近,夏泽屏气凝神,紧张的攥住腰间刀鞘。然而一阵窸窣过后是收刀入鞘的声音,一抹暗影随之越墙而出,潇洒利落。
看来公主并未发现他,夏泽盯着一丈高的墙头,懵了好半晌才敛起神智。
血开刀刃,大杀四方。
这是要干什么?
方才公主的狠戾还历历在目,她眼神里杀机弥漫,让人不安。
停滞一会,夏泽面色凝重的跃出香槐院。本来想去乐安宫询问,可想想又觉得唐突,索性回到了澜华院,隐在屋脊上眺望乐安宫。
不多时,翠羽慌慌张张从寝殿跑出来,吩咐着红梅。
红梅拔腿就跑,这一去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带回来一位提药箱的年轻太医,看似是杜渐。
夏泽俯瞰着这一切,眉头一点点拢成疙瘩。不知公主手上的伤是否严重,当时光线昏暗他也没看清,隐约觉得那柄刀被血污沾染,黯了不少。
真是乱来!他沉沉叹气,直到杜渐离开,寝殿的灯火熄灭,他才跃下檐头回到自己的厢房。
月朗星稀,夜凉如水。夏泽没有一丝困意,迷迷糊糊熬到了天亮,起来洗漱更衣,迈着大步来到了乐安宫。
瑛华还未起身,他跟张堇之互行一礼,交接完毕,站在回廊上翘首以待。
一个时辰后,门口的端着漱具的婢女们才被翠羽唤了进去。然而梳妆完毕,瑛华却未出来,也不见传膳。
夏泽等的心焦气燥,索性心一横,走到门帘前揖礼道:“公主,我有事求见。”
瑛华斜靠在榻上,正疼的龇牙咧嘴,听闻声音,慌忙将缠着白纱的手掩进宽袖,坐直身道:“进来吧。”
踩着话音,欣长的身影就打帘进来了。
瑛华黛眉一挑,“怎么了?行色匆匆的。”
“嗯……”夏泽沉住气,敛正神色说:“昨日带回的糕点,公主可是尝了?”
瑛华有些憔悴的脸上浮出些许笑意,朝小几上努努嘴,“当早膳吃了,口味还不错,夏侍卫有心了。”
夏泽这才留意到那盘所剩无多的蜂糖糕,蹙眉道:“公主这才吃,糕点已经过夜了。”
“无妨,你买的就是隔两夜我也得吃。”她娇语嫣嫣,纤长浓黑的眼睫忽闪几下,“对了,沈家那边的事考虑的如何了?”
“考虑好了。”夏泽滞了下,神色坚毅道:“我同意入族谱。”
“这才对嘛,你能想开就好,回到沈家也可以告慰你娘的在天之灵了。”瑛华会心一笑,“恭喜你,沈三公子。”
这个称呼让夏泽遽然寒脸,“公主还是叫我夏泽吧。”
“好。”瑛华拉着长调,眼尾又弯起来,柔意倍显,“就听你的,夏泽”
如是以往,她恐怕要攀到夏泽身边撩弄一番,但今个却老实,在榻上正襟危坐。
夏泽沉然不语,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瑛华被盯的有些心慌,再加上手疼,殿内又热,惶惶然就出了点薄汗。
半晌后,夏泽踱至她跟前,高大的身躯挡住了轩窗的光线,投下一片暗影将她全全罩住。
瑛华还没反应过来,缠着白纱的手就被他托了起来,力道轻柔,却吓得她檀口微张。
“公主,你的手怎么了?”
夏泽睇着她,面上无甚息怒,语气也波澜无惊。
瑛华木讷的眨眨眼,心头忖度着方才明明藏得很好,他怎么会知道?
莫非是不经意间漏了出去?
她眼神闪躲,面上依旧笑脸相迎,温温吞吞说:“我昨晚突然兴起,练了会刀法,不小心划伤了手。”
说这话的时候,手掌又疼起来,她苦不堪言的拧紧眉头。
其实她本想刺破一点点,谁知这刀锋这么快,一下子割了好深。不过这样也好,以表诚意,希望到时候能一刀砍死江伯爻。
“很疼吗?”夏泽微蹙眉头,神态有些意味不明。
眼见是瞒不住了,瑛华干脆不再伪装,眼角低垂眸子蕴起泪来,看起来水漉漉的,“怎么能不疼?破了好深呢,还不快抱抱我?”
“……”
她潸然泪下地撒娇,夏泽望望她,又瞥向她的手掌,白纱浸出了丝丝血色,他的心随之颤了颤。
他现在有些见不得公主哭,手臂一伸将她环进怀中,轻抚着乌发安抚她。
瑛华老实的缩在他怀里,像个委屈的小孩。然而夏泽却凝着眉心,沉澈的目光落在白墙挂着的山水画上。
不出所料,公主没说实话。
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说不清道不明,如乌云密布压得人惴惴不安。
夏泽左思右想,还是将话咽进了肚子里。打草惊蛇不如引蛇出洞,况且以他的身份质问起来有些僭越,不如暗自留心好。
他吁出一口浊气,抚在瑛华秀发上的手微微用力。
希望只是他多心了。
“公主。”翠羽迈着小步进来,对两人的亲密举动见怪不怪,将手里的信笺递给了瑛华。
瑛华余光轻晃,恋恋不舍的松开夏泽,乌黑的眼睫上还沾着清浅细小的泪珠。夏泽微勾手指替她拂去,这个细心的举动让她一时间忘记了疼痛。
瑛华忽然想到那日张苑来请罪,手搭凉棚替音德挡住檐头落下的雨滴。她那时还有点羡慕,现在看看,原来她的夏泽也是个熨帖人儿。
“公主,我先下去了。”夏泽躬身施礼,识趣的离开了寝殿。
瑛华这才反应过来,对着那精干的背影莞尔一笑,适才将目光落在封着蜜蜡的信封上。
是宫里传出来的消息,信上说赵焱和姜嫔并无异样。赵焱每天除了哭鼻子就没别的事,而姜嫔更是无趣,除了绣花就是陪着他一起哭。近些时日刨除汪皇后指派的守卫,也没有其他人造访过萧寒宫。
这对母子还真是过着超然物外的日子,瑛华感慨万千,正要将信扔进暖炉,倏尔想起来夏泽的叮嘱,“翠羽,你把信拿到门口烧掉,免得殿里太呛。”
“是。”
翠羽躬身拿起火钳子,夹住两块燃火的黑炭放在炭盆里,端到门口将信扔了进去。
袅袅灰烟扶摇而上,鬓间有一缕乌发落下,垂到瑛华的锁骨处。她两腮不施粉黛,透着天然如玉的晕泽,倍显慵懒意态。失神地坐了会,让翠羽叫来了穆围。
“公主。”穆围谦卑行礼,身穿鸦色交领劲装,看起来丰神俊朗。
瑛华寡淡的瞥他一眼,吩咐道:“你去替本宫给沈太尉传个话,就说夏泽这边应了,让他好生候着。若有差池,本宫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是!”
“还有一事。”
瑛华来到小厅书房,从桌案的抽屉里拿出早已封好的信笺递给穆围,上头写着“知州李凌安亲启”。
“办完事后你即刻赶往江南金州,找到知州李凌安,把这封信交给他,剩下的李凌安会帮你处理。切记带上公主府的令牌,速去速回。”
穆围稍显错愕,须臾就摆正了神色,将信笺小心收进怀中。天色已晚,他没有再耽搁,领命出了寝殿。
瑛华撩着袖阑默默坐在椅子上,纤指敲打着桌案,发出嗵嗵的响声。
入谱礼示定在下月初三,细算一下,还来得及。
第37章 、喝酒助兴
时间一晃,好不容易盼到了十五。瑛华的手伤也渐好,凝了一条细而厚的血痂。
天还没亮,瑛华就把姜丞和张堇之派到了江伯爻的别院处盯着。整整一天她都处于翘足引领的状态,在寝殿踱步,在回廊踱步,在院里踱步,晃得翠羽眼都发晕。
夏泽将她的反常看在眼中,心有烦闷,却无动于衷。宛如潜藏匍伏的猎手,等待她露出小小的尾巴。
翌日,太子赵贤从皇陵回来了,舆驾率先来到了公主府。瑛华没心情跟赵贤叙叨,两人轻描淡写的闲扯一番,她就把赵贤撵走了,让他先回宫给父皇母后请安。
直到晌午过后,姜丞二人才回来复命。
素柔所言如实,江伯爻竟然还有一处隐秘的院落,在京城东边的柳安巷子里。那边都是鳞次栉比的民房,唯有他门前有两个镇宅石狮,倒显得阔气。
江伯爻只带了一名护卫前往,随身还携带了一个红绸包袱,在里面待了一天一夜。那名护卫高大精装,体格不像中原人士,就在大门口守着。
瑛华心道甚好,好看的眉眼贪婪生光。
尚书府和江家别院都是守卫森严,想在那里动手并非易事,这院落倒是一个好地点。而且他只带一个护卫,还不进内院,对她来说如同瓮中捉鳖,杀江伯爻易如反掌。
可惜眼下马上进入腊月,年关将至,京城守备森严,她还需要再等一段时间。
瑛华目光一厉:“下月初一十五还要继续盯着,这件事也不要向旁人透漏,懂了吗?”
“是!”
二人走后,瑛华大喜过望,整个人欢快的如同鸟雀。
她一步三摇地走出寝殿,晃到夏泽面前。她也不说话,没骨架似的揽住了夏泽的胳膊,将头倚靠在宽肩之上。
夏泽沉下眼帘,见她笑容浸到骨子里,幽深的眼眸中有忖度之色内敛而聚,“公主今日怎么如此高兴?”
“那是因为见到你了呀!”瑛华狡黠的冲他眨眨眼,皓腕搭上他的肩,下巴一抬,在他下颌处嘬了一口,“嗯,你今天好香呢。”
明知公主又在顾左右而言他,夏泽却烦躁不起来。
她的手开始不老实,细密的吻落在他的脖颈,脸颊,直到唇畔,呵气如兰的引诱着他。
女人就是如此可怕,奈何你有千般武万般权,总会拜倒在石榴裙之下。夏泽无奈的挑了下眉梢,抱住了她的腰肢。
两人不顾严寒,在廊下亲热了一会。
瑛华面上晕着两抹绯红,与他拉开一点距离,“夏泽,我们有几天没在一起了?”
夏泽往前追了一下她的唇,“一天。”
“是吗?”她眼神懵懂,“为什么我感觉已经很长时间了。”
她一派正经的胡说八道,惹的夏泽扬唇轻笑,眉眼清润如玉,看起来如同二月春风般和煦。
瑛华一下子就跌进了那双温柔的眼眸之中,“你笑起来好看,以后要对我多笑笑。”她伏在夏泽耳畔,曼声邀约着:“今天我能拥有你么?”
多天的缠绵让两人流连忘返,也只有肌肤之亲时夏泽才能安心一些。
他半敛眼眸,浓黑的眼睫轻颤,怀里的人越看越觉得娇媚可人,真想立刻将她融入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