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好衣衫,整好发冠,他俯身在瑛华额间印了一口,随后走出寝殿。
外头天地暗沉,厚云压城,好像就要风雪四起。
夏泽守在门口,抬眸瞥了眼天色。忽有朔风凛冽而过,卷起沉坠的衣角,他呵出白烟袅袅,面不改色。
雪虐风饕断断续续维持了三天,京城冰天雪地,冷到滴水成冰。
然而人们兴致不减,还有些雀跃异常,全因江家长子江伯爻的丑事闹的沸沸扬扬,一下子成了京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上到达官显贵,下到街边小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身为固安公主的驸马爷,品行不端,不但夜会扬州瘦马,还金屋藏娇,委实惹人非议。在大晋人眼中,当了驸马就得从一而终,哪怕公主招了面首,驸马也不能朝三暮四,否则就是冒天之大不韪。
为公主府送时鲜蔬果的老伯站在厨房门口,跟管家老吴头忿忿不平的咒骂着江家的无情郎,“你说驸马真不知足,公主待他那么好,他还在外面偷腥,这还叫人吗?简直就是衣冠禽兽!”
“嗐,可不是么?”外头天寒地冻,老吴头抄着手,喷云吐雾的说:“我们公主就是对驸马太好了,惹得人家瞧不起了,连皇家的脸面都不顾,这江家难道要功高震主不成?”
“功高个屁!”老伯不服,“整个江家没有一个战功赫赫的人,还不都是在朝廷浑水摸鱼,凭的是一张嘴巴么?万岁现在喜他,谁知将来会如何?”
“对,驸马这般张狂,万岁知道后肯定龙颜大怒。”老吴头混沌的双眼看向天际,“可惜我们公主了,一片真心喂了狗,不知该有多伤心呢……”
乐安宫内,寝殿里焚着万岁新赏的百合之香,炭火正旺,温暖如春。
瑛华美服加身,颈带赤金璎珞,斜靠在榻上笑的欢天喜地,头上绾着的八宝琉璃坠子晃来晃去,显得调皮可爱,“这沈侍郎还真有一套,一夜八次都编出来了,妙哉妙哉!”
这沈暮安整天没个正行,干点这种龌龊事那叫一个了得,当真合她心意。
翠羽大剌剌地笑道:“他们还说驸马不知天高地厚,意欲抬妾进门,藐视皇恩。这些传言要是江大人知道了,恐怕驸马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说到江隐这人,素来两面三刀,逢人就是正气凛然,对外那叫一个家风森严。江伯爻这点很像他,能装,虚伪。
眼下时值江家风头正盛的时候,这事传开了,江隐肯定气急败坏。瑛华纤指一勾,拎起矮几的菩提珠子,眼眸遽然乌亮。
“哎呀,本宫真是好奇,江大人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呢?”
入夜后,漆黑的天幕仿佛化不开的墨,唯有雪花洋洋洒洒而落,在枝头堆砌了约莫一寸厚。
江府别院里,寒梅稀疏,水榭生冻,廊下的几个灯笼晃出影影绰绰,落出一丝雅致颓丧之色。
江伯爻在书房闭门不出,手执毛笔,仔细勾勒着画中人的发丝。
砰砰
门外有人叩门,突兀的声响让他笔尖一顿,线条骤然失去了方向,成为一则败笔。
“公子,公子!”
外头传来小厮的声音,江伯爻将笔摔在案上,过去打开门,不耐烦道:“鬼叫什么?我不是说了吗,我在书房的时候不要来打扰!”
小厮没说话,惶然的躬着身子退到一边。
江伯爻见小厮行为怪异,正要斥问,余光却瞥到了不远处的小道上。那人容光隐在黑暗中,他看了一眼便认出来人,惊道:“父亲,你怎么来了?”
“这别院是我给你的,我难道还不能来吗?”江隐从暗处走出来,有些不满的看他一眼,擦肩就走进书房。
江伯爻旋即跟上去,将门阖上。
书房古朴清雅,燃着浅薄的淡香。江隐绕过罗汉榻,直接来到紫檀案前,凛然的目光落在未完工的画上。
“又画这种东西。”他宽袖一扫,将案上的东西通通打落,“我看你是被鬼勾了魂了!”
砚台翻转坠下,正巧落在画中人的脸上。眼见画被毁,江伯爻心疼万分,却不敢上前。
江隐手拍檀案,怒道:“逆子,还不快跪下!”
江伯爻不明就里,“父亲,不知我为何要跪?”
见他冥顽不灵,江隐气到发抖,抬手指了指他,“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现在京城传言满天飞,什么夜会瘦马金屋藏娇,你玩的妙啊,万岁今天都看我不顺眼了!放着公主不顾,在外面朝三暮四拈花惹草,你是想死吗!”
他越说音调越高,江伯爻却一脸漠然。他的确是想死,莫不是林芙儿大仇未报,他早就追随着直下黄泉了。
“父亲应该知道,不是我不顾公主。”他半敛眼帘,眸底闪过一丝怨毒之色,“公主整日跟她的贴身侍卫鬼混在一起,自甘下贱,让我如何顾她?”
“别在这里给我耍花枪!”江隐疾言厉色,“若你尽心尽力侍奉好公主,起能让别人有可趁之机?你不说这我还不生气,你知道那个侍卫是何身份吗?”
“禁军出身。”江伯爻脱口而出。
“狗屁!”江隐袖阑一阵,面色铁青,丝毫没有朝野上的风雅之气,“他是沈俞的小儿子,过几天就要携他母亲抬入沈家族谱了!”
“什么?”江伯爻骤然愣住,“此话当真?”
“废话。”江隐瞪他,“你若再吊儿郎当,驸马之位恐怕就要拱手让人了!”
想到夏泽,江伯爻神色顿沉。他跟夏泽打过几次照面,生的倒是仪表堂堂,可偏偏要与赵瑛华同流合污,日行苟且。
男人总是好面子的,虽然他未曾碰过赵瑛华,但毕竟两人摆着夫妻头衔,夏泽横刀而上,他自然心头不爽。
他知道这是赵瑛华吸他眼球的雕虫小技,他偏不表态,任由她作天作地,自毁自贱。
外面寒风夹杂着雪片掠过,浸入轩窗,发出如兽的咆哮。
“驸马之位……”江伯爻回过神来,“他想要拿走便是。”
渣女贱男,在他看来颇为登对。
这话对江隐来说俨然是火上浇油,“混帐东西,你不要脸老子还要!万岁把固安公主许给江家,那是皇恩浩荡,江家日后便可飞黄腾达。我屡次叮嘱你,要对公主好一些,你都当耳旁风,成婚两年孩子都没生出来一个,整日呆在这破院子里!”
他来回踱步,喘息几口继续吼道:“当初让你想办法把那个侍卫逐出公主府,你不听,现在好了吧?人家是沈家的人了,犹如平步青云,你还能坐的住?”
江伯爻敛眉低首,只言片语也没有。
他的无动于衷让江隐愈发急躁,忿忿环视一圈,视线落在墙上挂着的画上。
就是这个人,他的外甥女林芙儿,惹的他儿子痴迷如傻,蠢钝如猪。
江隐浓眉一横,过去一把将画扯下来。
“父亲!你这是干什么!”江伯爻难以从容,紧张的看向江隐。
“我知道因为林芙儿你对公主有怨气,但这怨不得公主,怪只怪林芙儿天残羸弱,红颜薄命!”江隐压低声,“即使没有公主,你跟林芙儿也没有结果,你想明白!”
言辞间,他手上用力,将画捏出无数褶皱。
这幅画的神韵最像林芙儿,江伯爻眼神虚晃,声音微微颤抖,生怕画像被毁,“父亲,我慢慢会想明白的,你先把画放下……”
见他战战兢兢的模样,江隐气不打一出来。
“没出息!大丈夫不拘小节,一个女人把你整成这样,你有何颜面面对江家列祖列宗?”他三下两下将画卷起来,“这画我要收走,从今往后你必须摈除一切,好生善待公主,我就把它还给你。若还不思悔改,让沈家小子捷足先登,那就别怪我不近人情,把这画烧掉!”
江伯爻愕然的看着,心如刀绞却不敢造次,只能暗自捏紧拳头,咬牙道:“我知道了,请父亲一定要妥善保管,儿子……求你了。”
“哼。”江隐眸光生寒,“那个女人呢?”
江伯爻一愣,“哪个?”
“瘦马!把她给我带过来!”
一盏茶的功夫后,小厮慌慌张张的过来回禀:“老爷,公子,素柔姑娘不见了。府里搜了一遍,没有她。”
话落,江家父子皆是满脸震惊。
这个素柔因为貌似林芙儿被江伯爻收进了院里,好吃好喝供着,一直还算乖巧懂事,怎么突然一声不吭的消失了?
“可是出去采买了?”
小厮摇头,“看门的守卫没有发现她外出。”
“这……”江伯爻哑然,温润的面庞迷雾笼罩。
屋里死一般沉寂。
半晌后,江隐冷笑道:“公主看不住,一个野女也看不住,我儿真是好本事啊!”
江伯爻怔怔的望着江隐带着画卷与他擦肩而过,江隐脸上的鄙夷之色不加掩饰,针扎一般刺入眼目。
印象之中,父亲从未给他过好脸色,全因他娘不受宠爱。
他身为江家嫡子,从小就被父亲严厉要求,读书不好就受罚,寒冬腊月跪在外面,惹的手脚生满寒疮。长大之后也成了父亲向上爬的梯子,唇口一动奈何他千般怨念也得迎娶赵瑛华。
如今就连他挚爱的画卷,也要成为要挟。
这是父亲吗?
江伯爻肩膀轻颤,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抓住衣袍。
这样的情绪似曾相识,万岁赐婚那天他也这样愤慨无助,恨父亲,恨公主,恨权势。从那天起,他就努力想铺开翅膀。他私下招募了敕剌人,买通了宫里的几位宦臣,为的就是某一天能将权势踩在脚下。
他不想再做鱼肉,任人刀俎。
可惜,他现在的势力还不够与之抗衡。
朔风从大敞的屋门外灌进来,吹的琉璃灯轻轻摇晃。灯火阑珊下,江伯爻一袭青衫,容光暗淡,一副心灰意冷的丧颓之势。
“赵瑛华……”
他浅浅念了一句,合上眼眸,将自己锁在寂静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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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各怀鬼胎
低垂的夜幕下,一抹暗影扛着硕大的麻袋涌动在风雪之中,身轻如燕翻飞于屋脊墙檐,从后门进入了公主府,直奔不远处的堂厅。
嘭
闷响过后,堂厅大门被他推开,夏泽拿掉覆脸的银制面具,将肩扛的麻袋仍在了地上。
“主子,人带来了。”
瑛华身着貂裘滚边的锦袍,上绾花丝金冠,宛若贵公子一般,清眸看向还在拼命蠕动的麻袋,“打开吧。”
“是。”夏泽躬身将扎捆麻袋的绳子解开,素柔旋即从里面挣扎出来,发髻凌乱,宛如惊弓之鸟般环顾着。
夏泽将她手腕上的捆绳松掉,又扯去她的堵嘴,她立马发声,“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掠我!”
“是我,素柔姑娘。”瑛华拎着琉璃嵌金的灯盏,向她靠了靠。
刺目的光亮晃地素柔有些睁不开眼,适应一会才看清来人,心头顿时紧缩,颤声道:“公……公子?你把我绑这来干什么?是要……杀我吗?”
“杀你还需要费这么大功夫?”瑛华将灯盏搁在一侧高几上,自顾自坐在了太师椅上,“我若不把你运出来,恐怕你现在已经掉进江家别院的哪口井中了。”
素柔惶然惊讶,妩媚的面庞浮出土色。
瑛华将高几上的布袋子扔在地上,“这是答应你的东西。”
“……”
素柔揣测的瞟她一眼,颤着指尖打开了布包,里头是厚厚一沓银票,约莫上千两,沉甸甸的压在她掌中。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确认后,惶恐又雀跃的说:“多谢公子!素柔在这里叩首了!”
瑛华淡然道:“马车已经在外头候着了,京城你不能待了,扬州也没法回了。”
“那……那我怎么办?”
素柔神色哀凉,宛如雨打而落的残花一般。
瑛华乜她一眼,葱白的手指转了转腕间玉镯,“我会派人将你护送到京西南路的襄州,你的父亲和妹妹已经在那边等你了。”
“……真的?”素柔黯淡的眼眸登时光彩流溢,在得到肯定后,嗵嗵几个响头磕在地上,惹的额头起了微红,“小女多谢公子再造之恩!公子的恩德无以为报,若日后有用得到素柔的地方,请公子尽管提!”
瑛华红唇一勾,释然笑道:“今日一别再无重逢之时,素柔姑娘好自珍重吧。”
话落,她眼神示意夏泽。
夏泽踅身,朝屋外打了个呼哨,很快有两个护军穿着常服闪进外院。
“得罪了,姑娘。”
他沉声一语,素柔还没反应过来,颈后就挨了一掌,遽然昏了过去。
外头的护军进来两人,将素柔抬了出去,一行人很快消失在风雪之中。
“公主就这样放她走了?”夏泽有些意外,放在以前,跟驸马有纠葛的女人定然没有好果子吃。
瑛华凤眼轻弯,内蕴万千星辰,“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就当我发发善心吧。”
夏泽被她的笑意擒住,满目皆是柔和,踌躇些许道:“公主高兴就好。”
“今天辛苦你了。”瑛华握住他寒凉的手,娇声道:“我让翠羽准备了姜汤,我们赶紧回去吧。”
“好。”
夏泽任由她牵着往外走,飘摇的雪花从回廊上飞斜而下,落在两人的头上肩上,他们却都没有觉得冷。深缠相扣的掌心生出浅薄的温暖,迸发着巨大的能量,逐渐蔓延至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