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止戈目光僵在远方河面的一片昏暗上,沉默良久,才终于开口:“这也是你同绍言出来的缘由吧?”
她虽与人为善,却从来亲疏有度。当初与他只是邻居时,她从未逾矩,后来二人定了亲,她也会喂他蜜饯,做些符合他们二人关系之事。
若依她的性子,看见绍言便知他也在,定不会在今夜与他共处,她却出来了,也许,只是来说开一些事的。
苏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许吧。”其实,还有她不想理会郁殊,只是没必要说了。
李止戈看了一眼她,她的侧颜柔和美好,可独独唇微抿着,是固执的象征。
“我初次见你,只当你是哪家跑出来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千金,”李止戈声音沉沉如钟,“甚至曾因此对你生有偏见。”
他生于家族兴旺之时,自小备受器重,曾与官家千金有过婚约,本该前途大好,却在家族落寞之时,家人尽失,废了姻亲。
苏棠安静听着。
李止戈继续道:“只是我未曾想到,你竟会找我问,猪肉几钱,”说到此,他笑了下,“我那时仍觉得你坚持不了多久的,却未曾想,你竟一声不吭的坚持了下来。”
“苏棠,我一直自认对你很是了解,可那日,见到你骑马纵驰的模样方才知道,原来我终是不了解你的。”二人不知何时已走到河滩之上,周围人少了许多,脚下是松软的砂砾。
苏棠低头,看着陷入半寸的绣鞋:“李大哥……抱歉。”
李止戈静默了半晌:“从喜宴选择离开的是我,苏棠,你永远都不用对我抱歉,”他顿了下,“那日之事,时常令我悔恨,所以……苏棠,虽已心中猜到几分,我却仍旧想问……”
他转过身子,看着她:“你可愿随我离开?”
苏棠神色轻怔,抬眸望着他:“抱歉。”
李止戈沉寂片刻,却很快朗声笑了下:“方才才说,你永远不用对我抱歉……”只是声音渐低了下来,他站在那儿,俊朗的眉目添了几分寂寥,“苏棠,是我欠你的。”
他将她扔在喜宴,从未想过她一人如何面对众人的目光与风言风语。
他一去不返,独独留她承受了一切。
快亥时了。
苏棠转头看向夜空:“亥时会有焰火……”
只是话未说完,眼前一暗。李止戈轻轻拥住了她,还有耳畔一句低低的:“对不起。”
迟来太久的道歉。
苏棠安静站在那儿,点心在二人间,散发着香气。许久她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并未多言。
远处,高卫战战兢兢跟在王爷身后,满眼忧色看向他的手臂,绯衣颜色深,看不出来,可他却知,那里定然早已血迹斑斑。
——王爷拿着剜红果的匕首,亲自动的手。
郁殊仍直直看着相拥的男女,想上前,却又生了怯。
怕她惧怕他,怕她此刻是欢喜的,怕她会跟李止戈走……
高卫试探道:“王爷,您手臂伤了,属下去叫苏姑娘?”
郁殊的眸终于动了下,好一会儿突然转身离去。
不若装作不知,哪怕自欺欺人了些。
“要放焰火了!”远处,有人笑道。
苏棠刚欲松手,身后一人为难的声音传来:“苏姑娘。”
苏棠身子一僵,忙从李止戈怀中后退一步,转头便看见高卫一身黑衣站在那儿,额头生了一层冷汗:“王爷之前为护苏姑娘手臂落下的伤,又扯开了,王爷不肯上药。”
苏棠闻言顿了下,郁殊手臂的伤是她看着转好的:“怎么会突然扯开?”
“属下不知,”高卫低头,硬着头皮道,“属下还请苏姑娘前去看看。”
李止戈看着高卫,许久垂眸:“去吧。”他轻道。
“李大哥……”
“不用抱歉。”李止戈打断了她,“军营尚有事,我接了绍言也要回了。”
苏棠点点头,郁殊的手臂到底是因她所伤,想了想便随高卫离去了。
李止戈仍立在河滩之上,在她转身的瞬间,头顶焰火盛放开来,满夜空的华彩。
只是可惜,二人终未能一块赏一次焰火。
他没有郁殊的狠绝,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甚。
……
酒馆今夜空荡寂寥,连易齐都不知去了何处。
苏棠随高卫到了客房,高卫便住了脚步。她一人推开房门。
房中没有点蜡,漆黑一片,隐约映着窗外的细微亮光,方才能看见桌椅床榻。
好一会儿苏棠的双眸才终于适应了黑暗,床榻上,一人背对着她蜷缩在那儿,一言不发,却充斥着死气沉沉。
“郁殊?”苏棠低作声。
那背影僵了下,并未起身,也未曾回头。
苏棠道:“高卫说你手臂受了伤,还未曾上药……”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阵冷硬声打断:“你管本王是死是活?”
嗓音低哑,无一丝波澜。
苏棠站在床榻边,只觉脑中一阵嗡鸣,似乎以往那自作多情的感觉又来了,她满心欢喜的等待,等到的是一个个空欢喜。
她看了眼床上的黑影,半步未停转身朝门口走去。
身后却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苏棠的手方才打开房门,便被身后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砰”的一声关上了,那只手的指间,还染着暗色的血迹。
苏棠看着那只手,一言未发。
“……别走,”郁殊的声音紧绷而沙哑,停顿片刻又补充道,“棠棠。”只是这二字僵硬的如从唇齿中挤出一般。
苏棠仍旧静默。
那只苍白的手却慢慢从门上滑了下去,迟疑片刻,轻轻牵着她的手,将她牵到床榻边。
“我受伤了,棠棠。”他低声道。
苏棠看了眼他牵着自己的手,又抬眸看向郁殊的眼睛。
郁殊避开了她的注视。
沉默片刻,苏棠从袖口将火折子拿了出来,点上床榻旁的烛火,又拿出药膏,抓着他的手背,掀开宽袖。
郁殊手一颤,一言未发。
苏棠只觉手下黏腻,疑惑垂眸,烛火下,他的手背上一片蹭去皮肉的灼红,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
郁殊看向一旁,声音带着刻意的软语,有些僵硬:“只是烫到了。”
苏棠盯着那伤看了片刻,终避开了他的手背,掀开袖口,露出手臂的伤,果真扯开了,流了不少血。
她安静将血迹擦拭干净,熟门熟路的上药。长睫的阴影垂落在眼睑上,时不时抖动一下,小巧的鼻尖下朱唇微抿着,脸畔一缕碎发垂落,轻轻摇晃。
专注的令人心中不安。
郁殊怔怔看着她,是他卑鄙了。
他不是“阿郁”,却冒充了“他”。
可他没有办法留住她了。
如今,看着她此刻的认真,心里却越发难受。
这不是给他的,是他偷来的关心。
“苏棠。”郁殊突然开口。
苏棠上药的手一顿,轻应一声:“嗯。”
郁殊沉寂半晌,张了张嘴,艰涩道:“我不是‘阿郁’。”
话落,他侧开眸,等着她离自己而去。
苏棠却继续处理着他手背上的灼伤,好久才又应了一声:“我知道。”
郁殊心口一颤,莫名的惊惧,声音越发的嘶哑:“你如何知道……”
苏棠将他手背的灼伤处理好,看了眼他的手:“方才你牵我的手时,迟疑了。”
若是阿郁,只会毫无顾忌的抓着她的手。
郁殊容色怔愣,垂眸看着自己的手:“那你为何留下?”
苏棠将药膏瓷瓶盖好:“那日是你救了我,你的伤也是因我而起。”
话落,她起身便欲离去。
“苏棠!”郁殊再次作声。
苏棠脚步顿在了门口。
“我手背的伤……”郁殊声音低哑,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他身上那么多伤,却从未用它们讨人可怜过。
他更怕……在李止戈怀中拿着点心的她,早已不需要他做的并不精致的糖葫芦了。
久等不到回应,苏棠终打开门走了出去。
未曾想迎面便看见高卫手捧着膳盘走了过来,膳盘上放着几串糖葫芦,晶莹剔透的糖衣有些粗糙,裹着鲜红的红果,于客房外悬着的提灯映照下,散着诱人的光泽。
高卫见到她,满眼诧异:“苏姑娘?”
苏棠不语,只看着那些糖葫芦。
“这……是王爷做的,”高卫干巴巴解释,“做给苏姑娘……”
高卫的话断在嘴边。
苏棠拿起一串糖葫芦转身走进客房。
郁殊仍维持着方才的动作,僵坐在床榻旁,闻声猛地抬头。
“手背上的伤,是因为做这个?”苏棠将糖葫芦拿起,直直问道。
郁殊神色微滞。
苏棠却又道:“郁殊,你喜欢我?”
郁殊的容色陡然苍白如纸,只望着她,却说不出话来。
苏棠等到意料中的答案,心逐渐放了下来,平静道:“我知道了。”
下刻,将糖葫芦放在桌上,未等郁殊反应,人已走了出去。
高卫只看见眼前红影一闪,人已不见了踪迹。
……
今夜的酒馆,很是空寂。
苏棠安静走下楼梯,准备打烊。
途经后院时,脚步却一顿。
——易齐今夜始终未曾出现。
易齐的住处,在后院仅有的院落,此刻漆黑一片。
可他却说过,自己不会去月神节的。
苏棠疑惑蹙眉,起身走到后院,易齐果真没在房中。
只是,后院处的一扇房门半掩着,里面一片漆黑,隐隐听见些许动静。
苏棠怔愣片刻,那门上原本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锁,易齐说这儿的铜钥被带走了,他也打不开。
如今,倒是第一次见它开着。
苏棠仔细停了下,只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饮酒声。
她摸出火折子,走到门口轻唤了声:“易齐?”
里面的饮酒声顿住,片刻后复又响起。
苏棠却已确定里面的人正是易齐,缓缓将火折子点亮,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屋子并不大,只有一张四方桌,两个长凳,桌上放着两个酒坛。易齐正坐在桌旁,抱着一个酒坛狂饮。
见到亮光,易齐朝她看了过来,眯了眯眼笑道:“偷喝你的酒了。”
“嗯。”苏棠低应一声,“给我银子便好。”
“你这女人,当真小气的紧。”易齐冷哼一声,又灌了一口酒,“怎的回来了?”
“你呢?”苏棠走到他跟前。
易齐拿着酒坛的手一顿:“我什么?”
“我听蓉妹说,你以往姓易名棋,棋是琴棋书画的棋。”
易齐本随意的神色紧绷了下,而后大剌剌道:“我还听说你和酒馆那个郁殊有一腿呢。”
苏棠怔了下,坐在长凳上:“我和郁殊有四条腿。说说以前那个齐老板娘的事儿吧,易齐。”
易齐沉默了下来。
就在苏棠以为他不会说时,他突然道:“我本是才高八斗,棋艺精湛……”
苏棠笑,他夸起自己来,倒从不吝啬。
“月神节那日,我来到此处,宿在这里,见到了这儿的老板娘,她穿着件单薄的红纱衣,和过往所有人肆意调笑,毫无规矩礼法,不知男女之妨……”易齐皱了皱眉,“她肩上有一道伤,她说是被她心爱之人刺的。”
“她说,她一直在等那个人,等了很久。”易齐喝了一大口酒,“我问她,他伤了你,你为何要等他?她说,因为她一直留着当初的那把剑,她要亲自将那把剑刺到伤她的那人肩上。”
“我在酒馆待了一年,她等了一年。第二年的月神节,我们喝醉了,春宵一刻,”易齐笑了下,“第二日醒来,她告诉我,她等的人来了,只是忘了她。所以她要离开了。”
“哦,对了,”易齐突然想到什么,“她临走还给了我一剑!分明是她睡了我!”
“我便在这儿等着,等她回来,定把我受的都还给她!”
苏棠问道:“那一剑还是那一睡?”
“自然是……”易齐的声音戛然而止,瞪了她一眼,仰头倒了一口酒,“你呢?我今日傍晚还瞧见有人在后厨忙活。”
苏棠垂眸:“所以我亲自将念想斩断了。”
当一个人开始想得到时,便是灾难的开始。
她曾经深受其害。
易齐皱眉:“什么?”
苏棠却笑了笑,再未多言。
易齐仍旧饮着酒,她便坐在对面,二人各想各的,互不干扰。
只是当酒坛空了,易齐靠在桌上,一片死寂后,他突然低低唤道:“齐烟。”
……
易齐真正醉倒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外面风声怒号,还夹杂着物件被风吹的东倒西歪的声响。
大漠的夜很冷,有好些人喝醉了,倒在这样的夜里,便再没起来。
苏棠推了推易齐,见他还有意识,便搀着他朝他的房中走去。
将他扔在房里,苏棠方才转身朝酒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