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章之语气有些无奈, 他坐上崔修时的马车是因为,他实在不乐意给旁人当猴看,街上人那么多, 如果跟他干耗着,怕是会让旁人更加起疑, 所以思来想去, 贺章之便上了他的马车。
崔修时这个人, 贺章之算不上多熟悉, 但也有所耳闻。
贺章之表面看着良友居多, 实则他对那些人都态度淡淡, 都不怎么交心。听过崔修时名字还是和曾经一次的宴会有关, 那些男子谈论着姑娘家,其中也就包括着崔修时的妹妹,崔雁儿。
崔修时拱了拱手, 又对陆纭纭道:“贺少夫人,在下崔修时,因有事相求,便只能叨扰贺大人了,望你别见怪。”
陆纭纭偏过身,躲开他的礼节,抿抿唇角,并不多言。
贺章之手臂挡在陆纭纭身前,对崔修时道:“请随我来吧。”然后又厉声道:“外面这般冷,你们两个丫鬟怎么照顾的夫人,还不快些送她回院子里?”
巧玉忍不住看了眼贺章之,心中纳闷不已,公子今儿这是怎么了,火气突如其来的大。
陆纭纭走时轻轻拍了拍贺章之的手臂,蹙起漂亮的黛眉,神色有些微微的慌乱。
贺章之目光一如以往的温和,并没有因为崔修时的到来而改变,在他看来,崔修时根本不算个麻烦。陆纭纭在成为他外室的时候,就鲜少露面,根本无人见过她,在洛州倒也罢了,但在靖州,贺章之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若不然苏钰或者是三皇子等人早就发现了端倪。而且贺章之也笃定他们不会因为一个外室而大费周章。所以陆纭纭的身份并没有人怀疑,毕竟一个落难孤女,又怎么能引得起他们的注意。
贺章之一点也不担心崔修时会查出什么来,他还是有这个自信的。
崔修时在看见陆纭纭时并没有失态地多盼几眼,只是匆匆扫了一下,便垂下了眸子。
崔修时在心中是有些不忿,他认为贺章之实在愧对自己的妹妹,明明好好的跟着他,怎么会突然就染了重病不治而亡,这其中指不定有什么猫腻。
崔修时打量着贺章之的神色,可这个男人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深沉,除了一开始见到自己时的错愕外,这个贺章之就再也没表现出别的异样的情绪来。
“贺大人。”
崔修时来到了正堂,顾不上喝一口丫鬟刚沏好的茶,便迫不及待地说了话。
贺章之不慌不忙地说道:“崔兄的意思我明白,但我,不同意。”
崔修时神情凝重起来,眼眸紧紧盯着他不放,声音含着些许的怒气,道:“那是我妹妹,我崔家虽然家世算不上显赫,但也不至于让我的妹妹做你的外室。从前是我不知道这件真相,所以苦了她。可现在不同往日,你又何必如此?贺大人,就请你高抬贵手,同意我把妹妹的坟迁到崔氏祖坟吧。”
贺章之一双俊目锐利,他扯唇冷笑着,面色覆上一层不屑,道:“那请崔兄不要忘了,她是我的外室,一切都归于我,我疼惜爱惜着她,比起你这个从未相处过的陌生兄长而言,我更有资格吧。她曾说过,待在我身旁的这段日子是她生平最开心的时光,可见她从前过得有多凄惨。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她在陆家受委屈时,你崔修时在何处?等你想明白这个问题,再来考虑自己够不够格吧。”
贺章之的话有条不紊,一字一句的好似千斤巨石一般砸在他的心上,的确如他所说的那样,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来要求贺章之同意迁坟的请求,这些年来,自己和爹娘都没察觉到崔雁儿的不对之处,是自己有错在先,又有什么脸面去恳求贺章之?
崔修时虽在心里这么平静的想着,但他神色充满了愤怒,双拳握得紧紧,仿佛在压制着怒火一样。
贺章之挑了挑剑眉,眼神一片冷讽,他又说道:“你妹妹已经不在人世了,她前半生过的坎坷,你还是不要再去打扰她现在的安宁了。”贺章之这番话一语双关,似是说教,又像是在感叹什么。
他是不希望崔修时认回陆纭纭的,贺章之可不认为这种半路突然认回来的亲人会和睦相处着,就算陆纭纭心中没有怨,但小气的贺章之可都在心里给崔家算着帐。
贺章之想到了一件事,所以他问道:“我查过你妹妹和崔雁儿的事,知道你妹妹是被你的一个亲戚拐走的,但为何被拐,卷宗上并没有详细写明,这是为何?”估计是崔彦里当初并没有细说吧。
崔修时紧抿着唇,低声道:“十几年前,我家里来了一个投奔的远亲,一个妇人带着孩子,我娘心善就留了她。结果她却利欲熏心,想要...当妾,甚至为了当妾可以不要自己的孩子。我爹娘没答应就准备撵走她们,没成想她偷偷抱走了妹妹,留下了她的女儿。后来我爹想把她女儿送进官府,但她哭哭闹闹,一问才知道这个女儿根本不是她亲生的,也是她半路拐来的。”
贺章之隆起眉心,他无奈道:“你们当初为什么不把这个女儿送去官府?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若是从她嘴里能问出什么,你们也费不着花了三年的时间才在洛州寻到。”他知道崔彦里后来报了官,但这个亲戚女儿的存在,案宗里根本没提起过,那就表明崔彦里隐瞒了绝对不少事情。
崔修时被他一番质问给逼的脸色铁青,哑着嗓子道:“因为我娘怜惜那孩子,觉得她也很悲惨,便不让我爹把她送去官府。”
“......”
贺章之无言以对,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崔修时,眸子满是惊疑,他无法想象崔夫人是处于什么心态说出这些话的。贺章之深吸一口气,道:“荒谬至极,崔夫人怜惜那人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她自己的女儿?行,我们暂且不论这个女孩儿到底是无辜的,还是其他,我就想问问你,贵府最后怎么处置了她。”
崔修时张了张嘴,觉得这个回复可能会惹来贺章之的震怒,所以他欲言又止。
贺章之一拍桌,厉声喝道:“说!”
暗桩并不是万能的,这些陈年旧事自然不可能事事都查的一清二楚,所以贺章之只能从当初崔彦里去官府报案后查起。
崔修时在面对贺章之的时候,气势不由得就被压制住,这令崔修时十分的煎熬且难受,他嘴角丧气的下垂着,解释道:“留在府上当了丫鬟,那时候府上正好缺了几个小丫头,我娘就让她留下了。”
“当了丫鬟?现在呢?死在去边疆的路上了么。”贺章之问的冷血无情,仿佛没有把人命放在眼里。他指尖支着额角,声音平静的问着,不似之前的愤怒。
崔修时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但在贺章之的一步步逼问下,他混沌的脑子变得一片清明,他神色痛苦不堪,讪讪道:“被我收了当姨娘。”
贺章之听言直接砸了手边搁放着的茶盏,眼神蕴含煞气,神情阴鸷,他轻轻勾唇,道:“崔修时,你妹妹不跟你相认是一件好事。我真的很庆幸你妹妹和崔家不会有任何的交集。”
要不然,迟早会被你们这群蠢货给连累。
也许是因为自己是一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即便那个亲戚女儿是无辜的,但她的存在就令人着实不喜,如果是自己,就算放她一条生路,也绝对不会留她在身边。
留着她做甚?难道要日日夜夜提醒着,她安然留在了崔府上,而陆纭纭却被她娘给拐走了么!
费解,真是令人费解!这崔家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能如此的惊世骇俗。
贺章之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一直都没有认出崔婧雁的身世,那是因为他们都是一群不正常的人,臭味相投,当然会认为是一家人。
贺章之懒得和他浪费口舌,最不解的问题已经被他给解开了,所以贺章之直接扬声道:“管家,送客。”
“贺大人!”
贺章之甩开他的手臂,冷冷一扫眼,道:“想迁坟?就算你死了也不会如愿。让她留在你崔氏祖坟,那才是真的害她。”
崔修时面色苍白,他身上的还有伤,所以贺章之这一用力,让崔修时的伤口泛出了血,痛得崔修时忍不住弯腰捂着腋下腰侧,他紧张的解释道:“崔大人,请你留步。”
“崔修时,我贺府从今往后不欢迎姓崔的人来拜访。”贺章之转身静望着他,语气不容反驳,他对崔修时的眼神嘲弄,让崔修时忍不住苦涩地扯唇,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只好躲开贺章之的目光,将全部的话语吞回了肚子里。
“管家,送客。”
贺章之留给崔修时一个高挺的背影,他一想到刚才被贺章之的气势给压制,崔修时就羞愤地咬紧了牙关,他不得不承认,他与贺章之是有差距的,比不得贺章之。
贺章之走到园林里,见到一棵碗大的树,气的直接抬脚踹了踹树,残喘苟活的枯叶最终从枝干上离开,急急落下。
“天雷劈脑子的东西,真是气死我了!这门亲,不认也罢!有这种妻舅,我干脆一根绳子吊死算了!死了就做怨鬼,天天爬他房梁上,直到吓死他为止!”
这么一番恶毒的话从贺章之的嘴里说出来,可见是真的被气坏了。
贺章之挥了挥发上的落叶,面色铁青着,他这件事必须得让陆纭纭知道,一定要让她断了认亲的念头,就算有一丝念头,他也不准!
他气汹汹地回了自己的院子,吓得守在门口的巧玉都低下了头,不敢跟他再嬉笑。
贺章之坐在凳子上,也不在乎茶是冷的还是热的,仰头就准备喝它。
陆纭纭从屏风后出来,急忙说道:“烫嘴,小心些!”
还好她出来的够及时,贺章之还没喝下那茶。
陆纭纭看贺章之没了稳重的模样,甚是好奇,来到他身后,一手搭在他肩头上,弯着腰笑问道:“发生何事了?怎么看起来你不太开心的样子。”
贺章之抓着她的手臂,让陆纭纭坐在自己的腿上,语气郁闷,道:“纭纭,你是真的不想认他们么?”贺章之看着陆纭纭那漂亮的脸蛋儿,实在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摊上那么一家子人,还好自己是个靠谱的,要不然她可怎么办呐。
陆纭纭眸光流转,慵懒地倚在他的怀里,小脚荡来荡去,玩着贺章之的头发,道:“我的态度一直都很明确,崔家我是绝对不会认的。你就当我是在怨着他们吧。”
认回崔家?抱歉,还真没有想过。从始至终,她都不当自己是崔家人。自己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好,无需再有这么一家外亲。或许认回崔家是一件好事,但对于陆纭纭而言,只觉得这会是一个麻烦,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崔家人,做不了什么相亲相爱的虚伪。况且,真正的“陆纭纭”也不在人世,他们一心要找的女儿/妹妹,并不是自己。所以何必再认回呢,就让他们以为那座坟就是“陆纭纭”吧。
贺章之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将刚才他跟崔修时的话复述了一遍,陆纭纭的小腿不再活泼地晃动着,她神情恍惚,眸子泛着迷茫,她抿抿唇角,道:“罢了,这些事都跟我无关了。”
贺章之爱抚着她,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面颊,笑说道:“你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你...并不是孤单的。”
陆纭纭忍俊不禁,乐了:“谁说我孤独了?我可是个内心很强大的人,一个小小的孤独,岂能让我对它百般在意?”
“好好好。”贺章之点着她的鼻尖,笑弄道:“不要再撅着嘴了,都能挂油壶了。”
陆纭纭捶了他一下,轻哼道:“崔修时人呢?”
“提他这个败兴的人做甚,被我撵走了。”
陆纭纭不好奇崔修时,反而好奇宋衍庭的现状来,就追问着贺章之,道:“玄秋传来信儿,说是宋衍庭现在成了个废人,崔婧雁窝在房间里一顿痛骂,听的玄秋耳朵都快被磨出茧子了。”
贺章之皱起眉头,说道:“宋衍庭这事吧,我目前也不是太清楚,太子不准让我在大将军的军队里安插人手,所以那段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不晓得。”
陆纭纭幸灾乐祸地笑道:“这宋衍庭可真是流年不利啊。”先是身世被爆出,又成了废人,这人一旦倒霉起来,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
贺章之小声地说道:“比宋衍庭更气愤的人你猜猜是谁。”
陆纭纭略微思索,道:“三皇子吧?”
贺章之含笑点头:“本意让宋衍庭在军中混出个名堂来,结果几月过去,什么水花都没有,三皇子肯定觉得宋衍庭是个废物,不再指望他了。宋衍庭成为废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这可真是太好了,他落魄我就开心。”
贺章之捏了捏她略显圆润的脸蛋,问道:“为何?”
陆纭纭扒拉下他胡作非为的手,皱了皱秀鼻,看着贺章之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傻子,道:“谁让他曾经欺负过你啊,我可是非常记仇的人。”
贺章之调侃道:“哟,这是护短吗。”
陆纭纭一抬下巴,傲娇道:“必须的呀。”
“你记仇我也爱记仇,瞧瞧,咱俩啊,天生一对。”
陆纭纭忍住笑意,吐槽道:“还从没见过你这么夸人的。”
“我这叫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去你的。”陆纭纭一挥衣袖,对贺章之满是嫌弃。
陆纭纭扑腾着从他腿上跳下来,贺章之道连忙扶住她的腰,责怪道:“就不能慢着些?”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陆纭纭认怂地说道。
贺章之摇了摇头,说道:“你啊,急急躁躁的,哪像是个当娘的。”
陆纭纭不以为然,牵着他的胳膊道:“这不是有你么。”
贺章之眸里柔光更深,勾唇一笑,温声道:“说的也是。”
“公子,少夫人,后厨问今儿你们要吃什么呢。”
“红烧肉!红焖肘子!”
贺章之眼瞅着她还要说,急忙捏着她的面颊,让她小嘴圆了起来,贺章之无奈道:“吃点清淡的,昨天就这么吃,你也不怕吃坏了身体。”
“盼姿,按我平时的口味备一桌便是。”
“好,公子。”
陆纭纭整个人没了水灵,她挂在贺章之的胳膊上,哭诉道:“惨绝人寰!惨绝人寰呐!”
“闭嘴。”
“就不!”
贺章之声线微微压低,他勾着眼睛,俊雅的面容渐渐靠近,他将陆纭纭搂在怀里,柔声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