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热络的气氛一直持续到玉鸾怀孩子第十一个月,孩子仍没有任何要降生的征兆,终于让人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意味。
卢太医与擅长妇产的太医几次商讨以后,才战战兢兢前来面见天子。
“距微臣等人预测淑妃产子的期限早已大大超过,若孩子再不能生出,只怕……”
余下的话,卢太医也不敢乱讲。
郁琤握紧拳,心中如何不慌,然而在外人面前,他尚且还要维持出镇定模样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卢太医说:“微臣与李太医还有王太医一起商议过,眼下唯有喝催产药了,这一碗碗灌下去,直到淑妃发动……”
郁琤迟疑:“此药物对她母子二人可有伤害?”
卢太医嗫嚅一阵,“此汤药是几位擅长妇疾的太医研制出的药方,这几十年来也算是助过无数妇人诞下胎儿,对胎儿无碍,但……对母亲多少亦是有些不太确定……”
他这犹犹豫豫的态度,便说明了这药并非十全十美。
也曾有妇人用此药物催下孩子后,母去子留。
“只是淑妃不喝,若日后再不能自行诞下皇嗣,只怕……只怕大的小的,都岌岌可危啊。”
言下之意,便是极有可能会一尸两命。
郁琤先前的皇嗣之喜顷刻间灰飞烟灭,脑中只一片浑噩,“叫孤再想想罢……”
这厢阿琼让人传话数次想要进宫去看望玉鸾,始终都未能得到天子批准。
她虽在宫外,亦是掐算着玉鸾产子的日子,但眼下过去了大半个月,宫里却毫无动静,也没有任何喜讯,静得如同一潭死水一般,叫她心里越来越慌。
阿琼夜里噩梦频繁,耳边全是青娇当日说的“妇人产子如鬼门关里走一遭”。
直到这天夜里她竟梦见玉鸾难产,醒来后满头大汗,连鞋子都没穿,披上件外衣,披头散发地揪住了一个禁卫说道:“我要见你们主上!他不是想要玉玺吗?我现在就交给他!”
那禁卫原不为所动,但听见“玉玺”二字,便立马答应带她进宫。
阿琼松了口气,叫阿青将藏起来的玉玺找出来,她们被那禁卫一路带到了皇宫大门之外。
却不曾想,那禁卫抱着立下大功的心态进去回禀,出来时却是一脸难堪,身上还带着个脚印,阿琼急忙问道:“怎么,我答应把玉玺还给他还不行吗?快让我进宫去看看阿鸾……”
禁卫却道:“陛下说他不需要了,他现在守着淑妃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要任何东西,再有干扰者便要就地斩杀,长公主还是请回去吧!”
阿琼听到这话,只觉一口气哽在了嗓子眼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正当她打算豁出去强闯一回的时候,这时候一个内侍又匆匆从远处一路跑来,气喘吁吁道:“淑妃说了,要……要见长公主呢,尔等还不速速放人!”
玉鸾要见阿琼,郁琤起初说什么都不同意,最后却还是卢太医进言,也许见一见亲人,会让淑妃心情更好,未必会对胎儿不好。
再加上玉鸾也坚持要见,郁琤自然阻止不得。
“郎君就让我与阿母好好说回话吧。”
玉鸾抚着肚子,又柔声恳求一番,郁琤只对她道:“她若再敢胡言乱语叫你伤心,孤一定……”
他念及对方到底是玉鸾在意之人,狠话也不敢说出口来,转头出了屋去。
过片刻,阿琼终于见到了玉鸾,看到上回见还纤细苗条的玉鸾此刻大腹便便地倚在那榻上,眼眶亦是酸涩几分。
“都是阿母不好……为了那劳什子皇室和玉玺,才叫你屡次动了胎气……”
玉鸾缓声说道:“阿母不必忧心,我这里极好,太医说了,过两日喂我喝催产药,便可以发动了。”
阿琼目露迟疑,“那药……”
玉鸾却握住她的手道:“只是阿母到底为什么不赞成我和陛下在一起,我倒也很是好奇。”
她刻意岔开这话题,不想叫阿琼知晓些更为担忧的事情。
阿琼叹了口气,何尝不知道她在引导自己说出心结,给自己重修于好的台阶下来。
玉鸾太过善解人意,却也只会令她更为心疼后悔。
“不管他是不是皇室血脉,阿母都不赞成,也是因为阿母是过来人了……”
阿琼抚了抚玉鸾的头发,又缓缓说道:“我从小便出生在皇室,我身边的人不是当时天子,就是未来的天子,可你却不知,皇室中的男子在其他方面都算是个人,但感情方面皆没有一个好东西……”
阿琼的阿父就是天子。
阿琼曾经亲眼看见阿父为了一个女子造出一座金屋,将那女子当做心肝宠爱,可后来不到两年还是弃之如敝屐,又换了旁的女子宠爱。
玉鸾说道:“可我也听说昱文帝却爱极了太后……”
昱文帝是刘太后的第一任丈夫,郁琤的生父。
若非刘太后一直没有生出子嗣,恐怕昱文帝也不会与旁人生出郁琤。
阿琼闻言,却更是露出不屑,“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喜欢太后,但在遇到太后之前,他亦是对他身边通房侍女宠爱至极,乃至对方怀了孩子……”
“后来他却移情别恋喜欢上了太后,便令这侍女堕去腹中五六月份大的孩儿,又唯恐让太后进宫撞见,便连夜将那侍女凄风苦雨地送出宫去,那侍女为此落下了病根,一辈子都不能再做母亲又失去了庇佑,也不知后来有个什么下场……”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残忍。
就连当时以痴情声名在外的桓惑在阿琼眼里也不是个什么好鸟。
他说是一辈子痴迷那楚夫人,背地里却没少玩弄女人,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对楚夫人始终求而不得罢了。
“所以阿母才一点都不希望你与天子走到一起……”
阿琼的话里哪还有从前的半分强势,只余下满满的自责与怅然。
“阿母当初离开昱京,也与桓惑有关?”
玉鸾忽然问道。
阿琼并未承认也未否认,只是莫名说道:“说起来,我其实和楚夫人生得很像……”
她似乎有所回忆,才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玉鸾诧异。
如今细想之下,楚鸾的眉眼竟然真的与阿琼有几分相似。
想来阿琼年轻的时候就更像了……
“所以桓惑他莫不是也打过阿母的主意?”
“亲戚一场,他最好不要有这种恶心的念头……”
阿琼回过神一脸嫌恶,脸上的神情也是滴水不漏,叫人察觉不出什么端倪。
玉鸾却又陡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桓惑与阿琼都是皇室中人,他要认识也该先认识阿琼,然后再认识楚夫人才对……
况且,桓惑与阿琼乃是近亲关系,焉能产生这种不伦的念头?
但倘若就是因为不伦,他才痴迷上了后来的楚夫人呢……
她有些茫然,又好似有些明白。
阿琼很久之前在桓惑这件事情上一开始就杜撰身份对玉鸾撒谎,让玉鸾误以为阿琼和桓惑有仇……
如今细想之下,这当中竟也很是复杂。
但这都是他们上一代人的事情,而阿琼身上当初显然也发生过许多事情,最终才做出带着玉玺遁世的决定。
阿琼要留在后宫守着玉鸾,玉鸾答应下来,郁琤那边却又不乐意。
到晚,郁琤私下对玉鸾道:“她先前刺激过阿鸾两次,孤实在放心不下……”
玉鸾缓缓说道:“郎君可有拿到玉玺?”
郁琤僵硬着神色点了点头。
玉鸾亦是颔首,“如此我心里才更为松快,阿母在宫里不会轻易过来打搅我的,她只是想第一时间知晓我平安罢了。”
郁琤抚着玉鸾的肚皮,心中早如火上烤炙一般,不知这孩子为何不能与他心意相通,早日从它阿母的肚皮里出来,结束玉鸾的苦难……
玉鸾见他脸几乎也贴到她肚子上,抚着他的头发忽然说道:“郎君明日叫卢太医准备催产药吧。”
“倘若孩子再降生不下来,我也着实吃不消了……”
她叹了口气,终不想再这样叫他自欺欺人下去。
第71章 . 完结(二) 正文完
当下喝催产药尚且还有回旋的余地, 若再拖下去,后果他二人心中都很清楚。
郁琤别无选择。
只待翌日万事具备,稳婆与太医都一早便赶来了华琚宫中。
卢太医的药方极其有效, 两碗药汤灌下去后, 玉鸾被搀着走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腹中便开始阵痛起来。
原本刘太后和其他妃嫔都想过来看看, 但天子却唯恐人多出错, 直接下了命令不允任何人靠近产房, 就连刘太后也只能回淑元宫等候消息。
阿琼在刘太后这里等得颇为心焦。
刘太后见她心神惶惶,叹了口气道:“罢了,咱们一起为她念经祈福吧。”
阿琼想到玉鸾前两次因她而动了胎气的事情攥紧了手指, 最终慢慢启唇道了个“好”字。
足足一夜,众人熬得一宿没合眼睛, 哪个却都不敢睡。
郁琤想进屋去, 却又被卢太医以怕冲撞了孕妇的迷信理由给拒绝。
这也是卢太医一早和玉鸾商量好的事情, 也省得天子关心则乱,叫他们反而不敢放开手脚去为淑妃接产。
郁琤守在门外,到了这一刻占据他心里的全然都是焦灼, 皇嗣之喜,是男是女,在他心中此刻竟也没那么重要, 他只盼她能平安度过……
一直等到晨曦初露, 郁琤竟听见屋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孩哭声,一时又觉得自己是生出了幻觉。
直到卢太医打开门激动道:“陛下, 淑妃生了个小皇子!”
郁琤心口麻木得很,连高兴的表情都做不出便要往屋里闯,“孤要进去看看她……”
卢太医却又将他拦住, “还有一个……淑妃这次却是怀了两个孩子……”
郁琤顿时愣住。
第一个孩子出生之后,第二个孩子便再没有先前那般磨人,不到晌午便又诞下一位小公主。
淑妃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生出了一对龙凤胎,这个消息传了出去,整个后宫都沸腾了。
玉鸾醒来之后,她的身边整整齐齐躺着两个陌生的小奶娃,外侧还躺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让她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做了场梦。
奶娃是她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奶娃,正睡得分外恬静,男人也是她的男人,这会儿却憔悴地半点意气风发都找不出。
她光是看着他们心头都忍不住渐渐软成一团,只浑身放松下来,复又睡了过去。
一连数日,郁琤在玉鸾醒来之后为她擦脸擦身,甚至喂食,事无巨细全都由他亲自来伺候。
待孩子被抱下去喂奶时,他见着殿中再无旁人,这才偷偷将玉鸾抱在怀中,语气甚是后怕,“孤差点被阿鸾给吓死……”
玉鸾知晓他的心意,轻轻拍抚他后背,低声说道:“若真吓死了,我也只好带着孩子们再找个男人过日子了……”
“你敢……”
郁琤面色古怪地抬头看她,才发觉了她眼底的戏谑。
他面上情绪缓和下来,又不禁想亲吻她的面颊,以唇抚慰着她。
玉鸾却甚是好笑地拈起他几天没换的衣服,“郎君的衣服怎都跟咸菜干似的……”
郁琤这才低头一瞥,发觉自己身上果真哪里都皱巴巴。
他神情瞬间僵住,迟疑片刻才对玉鸾说道:“那你先休息,孤过会儿再过来。”
眼下玉鸾再无大碍,孩子也平平安安。
他发觉自己外表如此邋遢,心中亦是感到震惊,匆匆与玉鸾说了两句便回去洗漱换衣,唯恐自己在玉鸾心中的形象有所折损。
到晚,他沐过澡,净过面,又将里里外外穿的衣服都叫人熏了香,这才一身清爽地过来继续陪着玉鸾和两个孩子。
接下来这段时日,天子便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节奏,将先前计划好的事情一一安排。
他先是册立长嗣为皇太子,又册封淑妃为皇后,只叫众人当淑妃是母凭子贵,两场仪式办得自是风光无比。
这般忙碌的情况下,天子夜里还做梦梦见先祖托梦,说他一生只有一对儿女,且都是人中龙凤,令他好生珍爱。
天子感念祖宗恩德,又去祖庙祭祀七日,回来后便忍痛将那些如花貌美的妃嫔遣散出宫,连带着因为走了妃嫔而多出来的宫人也一道赏给她们。
那些妃嫔得了皇庄田地的赏赐,且身负侍君贤名,余生照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愿意的自行婚配,不愿意的便住在一起自行消遣。
可她们到底都只是些年轻女郎,起初难免惶恐不安,但后来搬出去后仍住在一起,又觉得很是新奇,每天投壶击鞠看戏,久而久之才感到腻歪,最后却不知是哪个提出了办私塾的建议。
她们本就出生高贵,腹有才华,身后有族人支持,很快便有许多贵族家的女儿抢着入学,又有才华过人的寒门女郎也可破格进入,竟阴差阳错之下,成就了另一番传奇……
此为后话,但在当时显然无人料到。
郁琤一直在这些事情都解决了之后,这才将两个孩子的名字拍板落定。
早些时候在玉鸾生产这段时日他满脑子都是她的安危,哪里还有心思想孩子的名字。
直到母子三人平安,他才慢慢安下心来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但不管他怎么想,脑中都是玉鸾怀着孩子辛苦的模样。
这日郁琤睡前忽然对玉鸾道:“孤已经想好了……”
玉鸾扫了他一眼,“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