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婳也嫌自己汗臭,催着她下去烧水,“快些,你不说我还没感觉,你一说我自个儿都快熏死了。”
“主子尽会埋待自己,您身上香的很,便是汗也遮不住,”红锦好笑道。
沈初婳打她嘴,直把她推出门才扑的笑起来,都到这地步还穷讲究,真是苦中作乐。
待洗过澡用过膳,躺床上闭目时就听见窗外虫子有节奏的叫声,这声音她从前没听见过,这回第一次听到,并不觉得吵,莫名宁神,连翻奔波到今天才勉强有喘息,她心神缓松逐渐进梦里。
这么过了一日,好像谁都在忍耐,但谁都没有把这层平静戳破,冥冥中维持住了一种诡异的祥和,仿佛在等待着之后的轩然大波。
隔天半夜,苏州府的番子回来了,楼骁带着番子进到牢里,却见裴焕蹲在地上数蚂蚁。
瞧着是要急出病了。
楼骁站门边道,“大人,番子回来了。”
裴焕手抵着地上,那只蚂蚁被他活生生碾死,他还保持着蹲的姿势,“叫他进来。”
楼骁冲番子招手,番子进来就跪地上道,“大人,您叫卑职等人查的,卑职等人都查清楚了。”
裴焕说了个好字,他头微垂,脑袋带了点昏沉,不过他没心思注意这些,只先跟楼骁道,“叫人端纸墨进来。”
楼骁不敢耽搁,忙叫人把纸墨笔砚全送进来。
裴焕道,“你坐好听着记。”
楼骁抬笔沾了点墨,“卑职等着您发话。”
裴焕细长的眸子飞过他开口问道,“柳湘竹新纳的小妾叫什么名字?”
番子道,“小妾名叫王萱蓉,和柳湘竹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不过在她十二三岁时曾遇到人贩子。”
裴焕敲敲桌子,“记下来。”
楼骁赶紧提笔写。
裴焕又问,“柳湘竹有儿子吗?”
番子露出疑惑,“卑职打听下来是没子女,但卑职潜进柳府时,却听那柳湘竹和王萱蓉提过有儿子,他儿子是王萱蓉所生,今年该有二十,九月初十生的人。”
他忽然惭愧道,“卑职没见到他儿子,只从他们谈话里探听到只言片语……”
裴焕浅笑,冲他抬手,示意他起身,“够了。”
他转头看楼骁,他不用自己说就在奋笔疾书,他起来坐到木床上,跟番子道,“打听到柳湘竹在做什么营生吗?”
番子站起来,从袖里取出一张纸递给他道,“柳湘竹的生意遍布各地,通明钱庄名下就有几十间商铺,杭州的临竹五行也是他的。”
临竹五行是杭州府最大的商行,什么生意都做,吃的喝的用的穿的,但凡市面上卖的都能从它那里买到,这间商行也是当地的一霸,基本生意全给它一家做完了,旁的小商贩根本生存不下去。
通常来说,一个州府想要起来,不仅要地方番司和都督府通力合作,还得底下商贾把买卖打通,光靠平头百姓种地是赚不到多少钱的,这世道看不起商人,但商人有钱是事实,他们通过周转货物让钱财过手,周转的越大,钱财也就越多,缴的税就更多,朝廷能赚一大笔钱,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朝廷准许经商,甚至是鼓励经商,各州府之间互通商道就能看出来这点,不过话又说回来,朝廷默许的是商贾能靠着贩卖货物赚点钱,再按律令缴税,这种情况下,商贩多缴的税也就越多,并且户部有规定,决不允许出现商贾独占地方,商贾一旦霸占了所有市面,百姓吃喝用穿都得掏钱,就全给这一个人得去了,他缴那么点商税,可能还做个假账,谁能发现?根本没人会监督它,都它一家的了,它想干什么不成。
这临竹五行敢一家独大,可见它背后必定有官员纵容,至少杭州府的番司是在放纵它。
原本这商行若只是个普通商人的,裴焕也没闲心管他,不过现在它背后老板是柳湘竹,他当然不会让它舒舒服服挣大钱,他冲楼骁道,“这临竹五行都能做这么大,太不把朝廷的律令放在眼里,你把这事整理成奏折,写的详尽些,杭州府的番司给他在奏折上记一笔,叫陛下看看,这些嘴里说着恭敬话的地方官都在干什么。”
楼骁懂他意思,就是要添油加醋一番,让陛下勃然大怒,直接派锦衣卫过去办人,这样一个萝卜拔出泥,连带着那什么通明钱庄也一并给端了。
“卑职待会儿就向陛下汇报。”
裴焕一手支着头,嗓音沙哑道,“柳湘竹儿子的生辰八字并着他那个小妾的名讳你写出来一封信送到沈家,务必交到沈长鸣手中。”
楼骁在方才就已经悟出来什么意思,他嘿嘿两声道,“怪道您叫番子去查苏州府,敢情嫂子那便宜哥哥是个假的,您岳丈给人白养了二十年儿子,这头发都快绿出光了。”
裴焕眩晕着头,准备起来再跟他扯两句,可他支不住脚,一头跌倒,耳边忽远忽近的听见楼骁嚎丧般的怪叫着,“大人!大人你别吓我!”
他鼻息渐热,连回答他的力气都被抽空,未几就昏了过去。
裴焕在牢里起热昏倒很快传到萧祁谨的耳朵里,他原本还想晾他两天再审问他,可谁知这人还发起病来,秀女的事很明显就是个局,让他动怒随后斩了裴焕,韩朔当时去探查了路边,没有裴焕口中所说的花,但韩朔也说,裴焕手里布的染料他在路边的假山和柳树上都见到过零星,想来是有人临时抹去记号,但抹的不干净还漏了些。
萧祁谨气归气,心底也能把事情全串在一起想通,有人在暗处使计想借他的手除掉裴焕,裴焕死了,他的左手也没了,这人心思何其歹毒!
萧祁谨亲自进牢里去看人,他直挺挺躺在木床上,嘴唇起皮,脸色惨白,气息也微弱,仿佛随时会断气。
楼骁在他身边急的团团转,直看到萧祁谨进来,慌忙跪地道,“……陛下,大人他怕是活不成了。”
萧祁谨伸腿踹他一脚,让他起来,转而挥手跟身后的御医道,“给他瞧瞧。”
楼骁狗腿的端来木凳子让萧祁谨坐倒,恭恭敬敬的站在他身边等着御医诊治。
御医翻了翻裴焕的眼睛,又掀开他衣裳看,只见他前胸后背几处伤都青紫的泛黑,御医用手按了按他的肋骨,旋即放下药箱蹲身跟萧祁谨道,“陛下,裴大人伤重引发了高热,微臣看他的肋骨该是骨折了。”
萧祁谨拉不下来脸,裴焕身上的伤都是他打的,他当时急怒攻心,手上的力也没控制好,自是往死里打,他那会儿就好奇这人被打成这样怎么都不吭声,要不是看裴焕嘴边流出血,他还以为他没事人。
萧祁谨僵声道,“你先给他治伤。”
御医小声称是,手脚麻利的为裴焕敷药。
牢内安寂,萧祁谨不说话没人敢吱声,等御医把裴焕安置妥帖,萧祁谨立在床头看了会儿,转脚要走。
裴焕就在这时睁开了条眼缝,唤他道,“陛下……”
萧祁谨便停住脚回身冷冰冰的瞥他。
裴焕迟钝的下了床,曲膝跪地,给他行三拜九叩大礼,“罪臣,叩见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久等啦,早早看完早早睡觉哈,晚安呀!
第70章 她是夫人(14)
萧祁谨嗤的一声,“搁朕这儿卖惨?”
裴焕伏地不语。
楼骁凑跟前劝着道,“陛下,大人的性子您还不了解,他素来沉闷,遇事只会自己悄悄承担,他若是卖惨,还用得着等到现在吗?”
换个人早就哭着闹着了,非得把自己的冤屈全数吐露,让萧祁谨心生悔意,好再趁机跟他求赏。
裴焕却不会,他就像萧祁谨身后的影子,萧祁谨有赏赐就谢恩,挨罚就默默受着,他不会说好听的话,也不会痛哭流涕求饶,他这个人嘴笨心实,杵萧祁谨身边像块墙,能为萧祁谨冲锋陷阵,但听萧祁谨差遣。
可萧祁谨不相信任何人,在他眼里只有可以用和可以杀两种人,裴焕如果不可以用,他不可能留他,这次事发生,裴焕差点被打死,他也没多自责,他对自己最好,做了错事是别人不对,做了好事是他良善。
裴焕搂了他的女人,他打他一顿那叫扯平。
萧祁谨说,“这件事有蹊跷,朕看得清,但你若不和那秀女认识,她为什么独独找上你?”
裴焕回道,“这些年犯在微臣手上的人不少,有仇家报复也正常。”
萧祁谨阴着眸子笑,“这借口不错,朕都有点被说服。”
恰时牢门外有番子过来跪地叩首,“卑职拜见陛下。”
萧祁谨拧着眉跟楼骁道,“朕还得替你们镇抚司处理事?”
楼骁挠头道,“陛下误会了,这番子是去的秀女家,今儿个才回来,没成想和您撞上了。”
萧祁谨怔了怔,偏身问那番子,“过去查到什么了?”
番子说,“那位秀女的老家在徽州府,家□□有五口人,卑职过去时,他们一家人早已搬走,不知在何处。”
他停一会犹豫着又没说。
萧祁谨阴森森道,“往下说,别给朕张头缩尾的。”
“……她有个相好,名叫徐观,”番子如实道。
萧祁谨没听过这名,但他特意提出来,必然有其他话要说,萧祁谨微抬着脸等他往下说。
番子先往地上磕头,磕完道,“徐观家里穷,他父母前年把他卖进宫当了太监,眼下他正在直殿监当洒扫,这次也跟来行宫。”
洒扫太监最低下,基本什么脏活累活都要他去做,吃力还不讨好,谁都能踩上一脚。
萧祁谨那双阴厉的眼忽然弯起来,笑里尽是凶狠,“起劲,这些秀女全跟太监做了鸳鸯,朕一个男人还比不过太监了。”
他扬手朝身后招了招,随他身边的太监凑近颤声道,“陛下……”
萧祁谨伸手指点在他脑门上,“去把他给朕找来,朕倒要看看是什么俊杰能叫一个秀女恋上。”
太监两腿打滑,极速跑出了牢房。
萧祁谨回头去看裴焕,他还安静的跪着,鼻尖上的汗珠往下坠,他看着累极了,仿佛随时会晕倒。
萧祁谨冲楼骁瞥过,慢声道,“把他扶上床吧。”
楼骁应答着急忙扶住他送上了床。
过一盏茶时间,太监提着下摆跑进来,皱眉蹙脸只差哭了,“陛下,那,那徐观割腕自杀了……”
牢内几人静声。
萧祁谨伸长脖子觑起眼,半晌呵笑道,“这就死无对证了。”
他摇了摇衣袖,侧睨着裴焕道,“这局面有些叫朕摸不准,全死绝了,朕若是把你也杀了,可能就遂了那背后人的心愿,但朕不杀你,却又怕这些事都是你一手策划。”
裴焕一言不发,只听他往后说。
萧祁谨定了定心道,“朕放你回去养伤,你手上的差事先暂且交由楼骁,等这事有个眉目了,朕再还你清白。”
裴焕回了个是。
萧祁谨抬步出了牢房。
他一走,整个牢房都清静了,楼骁一脚抬桌子上,没甚意思道,“这谁都瞧得见您惨,您明显是被人扣了屎篓子陛下还在疑心,卑职是不服,合着您这些年为他上刀山下火海都白干了,这么件事还逮着不放,这不寒人心吗?”
裴焕下地往牢外走,悠然道,“也指不定他是为我好,那人躲在背后,我歇一段时间他总不能再对我下手,反正有你顶着,也没可能出别的岔子。”
“您说这话您得先把自己骗过去,陛下对谁交过心?早知道当官这般累,卑职宁愿回家种地去,虽说比不得有人伺候,可也比脑袋随时被人惦记强,咱们忠肝义胆也抵不过他成天胡猜,干脆都缴了职回老家得了,横竖老婆都娶上了,也不在乎那点身份,”楼骁胡嘴说道。
裴焕走在前头停住,扭身死盯着他道,“不想死太快,就给我把嘴闭上。”
楼骁撇嘴,倒真没再叨叨。
一直送到南边房门口,裴焕踏一只脚进屋,侧头跟他道,“我跟你说的两件事今晚就去办,不要拖,这段时间要你辛苦了,等风头过去,我陪你喝个过瘾。”
楼骁憨笑着和他撞肩膀,“咱哥儿俩能叫辛苦吗?都一起忙的,您赶紧躺着吧,卑职多叫几个人来守着您,省得您睡到半夜被人给咔嚓了。”
裴焕道谢一声,惺忪着脸进门里。
屋内不乱,甚至还熏着香,床上放着件绯色宽袍,是他亲手给她换上了,他伸手握住那件袍子目中酸涩,她吓跑了,跑的好,可她一个女人能跑到哪里去,身上带的钱不一定够她花,从前在金陵吃点苦就哭,现在他不在身边,不知道哭的有多惨,可他现下却不能出去找她,楼骁派的人他着实不放心,他得尽快出行宫。
他抱着袍子躺倒,在彷徨中昏睡了过去。
楼骁隔天把奏折呈上去,萧祁谨果然龙颜大怒,当场下旨让锦衣卫入杭州府彻查临竹五行垄断案。
五日后的下午,沈长鸣发信给沈湛明扬言没他这个儿子,沈家族谱里也把沈湛明和沈秀婉一起剃掉,至此,沈湛明被沈家除名,这件事没掀起一点波澜,沈湛明还是姓着沈,除了没法争夺继承权好像也没什么影响。
这天夜里,裴焕的房门被人敲响。
他捏着笔在纸上练字,充耳不闻。
房门便一直被敲,他把字满满当当的写完,才徐徐起身开了门。
门外站着沈湛明,他看起来不太好,眼下泛黑,面色生白,像是好几晚没睡,他温笑道,“我能进去坐坐吗?”
裴焕让开由他进来,他走到桌边看着那纸上的字,片刻凝住。
裴焕将那张纸卷好放在灯上烧着,火爬上了纸慢慢将其吞噬,沈湛明的脸在这火光里忽明忽暗,他翘一下嘴角,“她教你的?”
裴焕抿直唇,“关你屁事。”
沈湛明没表情道,“她很看不起白丁。”
裴焕挑着眼和他平视,周身煞气蹦现。
沈湛明低下眼,沉寂着声道,“我找不到她。”
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他搜遍四周也寻不到她半点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