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这慕家家主知晓了他是乾骨之身,是否也会像对付月秋崖那样对付他?
可惜——他玩味地勾唇,可惜他并不知道。
月秋崖怔忪着,顺着他目光望去。
白衣女子步履如飞,不似凡人。她身后跟着郁宿舟,郁宿舟怀里还抱着她心心念念要找的阿眠。
白菩提疾声道:“匕首给我!”
郁宿舟反应极快,将匕首掷到她手中,只见白菩提当空一划,竟劈开个黑黝黝的无底洞。
白菩提厉声道:“秋崖,进来!”
唯有乾骨匕首这煞中之煞,才能在神官气息的包围下,划出一条通往冥府的道路。
撕裂的空间散发着暗红的光辉。
月秋崖犹豫片刻,踏了进去,上头的巨型金色狐狸,一瞬消散如烟。
神官平静的面容上染上一丝厌憎。
“又跑了。”他面无表情消失了。
独留小腹正不断流出鲜血的慕寒,半跪在地。暮云搀扶着慕寒,神色复杂。
“是你放走了她?”暮云冷声道。
慕寒苦笑着摇头:“哥。”
这一声哥,让暮云冷淡的面容破碎。他无奈地叹息:“我信你。”
“但是家主未必信你。”
“你知道的,没有人能够在家主面前撒谎。”
暮云眼中带着深意,而慕寒神色分毫未变:“哥,我不过是因为同情她——而她如今已经想要杀我了,我为何要帮她?”
“最好是这样。”暮云垂下眼睫,“你伤得很重,和我一起回去。”
“经过了这一次,家主不会再准许你出‘钦天监’,你也不能再去钦天监。”暮云扶着他,望了一眼白菩提,又回眸看向受伤的慕寒,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白菩提温温柔柔地笑着:“他再不去看看伤,就要死了。”
“你动不了我。”她冷静地陈述,“你家家主都不敢动我。”
暮云收回了目光,搀扶着慕寒离开。
白菩提目送着二人离去。
慕寒回眸望她一眼,白菩提微微一笑。
郁宿舟望着二人的对视,忽的开口了:“看来师尊是走不了的。”
“那大妖现在出不了她的身体。”白菩提袖手道,“我只能暂时将她藏进冥界。”
“她是凡胎□□,不能总呆在冥界。”她微笑,“出来的时候,那老头子必定会将她抓住。”
所以,慕寒是故意的。
郁宿舟黑眸一动,笑意微微。
慕寒脑子还算好使。慕寒方才身边那人说,慕寒兴许不能再出钦天监,不能再进钦天监。
如今想来,这两个钦天监,怕不是一个地方。
他方才在席间的时候就已经打听过慕寒。
自遇到慕寒的那一天起,他便在怀疑慕寒的身份。如今倒是得到了完整的印证。
慕寒,长安钦天监监正,隐世慕家的人。
慕寒负责管理的钦天监,就只能说是长安天气预报,一个门面工程。真正的钦天监,掌控在慕家家主手中。
慕寒身边那人的意思,就是要将慕寒软禁在慕家家主的那个钦天监里,不让他有机会外出。
但是——这应该正合了慕寒的意。
方才白菩提说了,月秋崖会被抓走。如若月秋崖一定会被抓走,那么白菩提不会这样淡然,毕竟她先前为了救月秋崖,甚至被自己轻易步步套进了坑里。
所以,慕寒这是在以退为进。
他眸光一闪。
月秋崖不会有事。同时,短期之内,月秋崖不能有自由出现在长安。
这一切指向一个最有利于他的局面——月秋崖,没有机会将阿眠带走。
方才在席间,月秋崖说,她会将阿眠带回蜀郡。如今她自身难保,定然不会拿阿眠来犯险。
更有利于他的是,有了月秋崖在前面吸引钦天监的注意,他的乾骨之身,他想要做的事情,短期之内应该不会被发现。
他不会让阿眠死。
郁宿舟眼中散发出灼灼光亮。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有利于他的局面,简直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
他占据了足够的时间,能力,以及天机。
白菩提见他抱着江未眠要走,有几分诧异:“你不问我,将你师父送到何处去了?”真是个冷心肠的人。
“我相信您不会让她死。”少年抬起眼看她,似笑非笑。
白菩提挑眉,她将手中的乾骨匕首掷出:“拿走吧。”
此刻,虚空之中的空洞猛然变大。
江未眠的眼睫微微一颤。
郁宿舟忽然心生不妙预感:“阿眠?”
随之而来的是她逐渐变得痛苦的神情。
“我说过,让你将她放在外头,你不听。”白菩提淡然一笑,“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算是一报还一报。你当真以为我好欺负?”白菩提懒倦一笑,“你方才套我的话……她替你还债了。”
“你做了什么?”郁宿舟冷声道,傀儡丝已然成形。
“这是通往冥府的路,她八字轻,身体衰弱,少了一魄,自然会受到感召。”白菩提悠然道,“所以我方才可是为了这小姑娘好,才让你将她放在外头,谁知道你这样冥顽不化。”
白菩提自然感知到了他的杀意,眉峰一动:“不愧是天煞孤星,这小姑娘倒是命硬,扛得住你这样压她。”
此时,一片曼丽花朵自那空洞中开出。
“曼珠沙华。”白菩提挑眉,“它来接你家小姑娘了。”
与此同时,雪白的刀光擦过白菩提的咽喉。
白菩提轻灵飘飞至远处,踏入了空洞之中:“你杀不了我,你还没有那个本事。”
少年没有温度地笑:“你还需要白菩提这个身份。”
白菩提笑容一僵。
这天杀的冷血怪物,怎么这个时候还这么冷静?
“我会毁了你在人间的这个身份。”他温和道,“你再不停手的话。”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少年笑了笑。
“这不关我事。”白菩提冷然道,“这是你自己选择的,将她带进来。”
“让我想想,你为什么要留在人间,还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写那些话本故事呢。”少年却丝毫不为所动,继续开口道,“那我是否可以不负责任的揣测,你有重要的事,亦或者是重要的人……”
他特意在“重要的人”这四个字加重了音调。
白菩提戾气生出:“我有的是办法杀了你。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闲散王爷罢了……”
“那您大可以不必如此生气,”他眼眸一弯,“我不过是个小小王爷。我只是有办法毁掉你凡人的身份,亦或者是毁掉一个普通的人,我可没有本事伤到判官大人的头上。”
“你威胁我?”白菩提忽的冷笑一声。
“我可没有。”少年一脸无辜,一双漂亮剔透如同琉璃的眼眸一眨,又是微微一弯,“而且判官大人这样在意天道命数,怎么会滥杀无辜呢?”
白菩提噎住:“你……”
“还请判官大人莫要动怒。”少年垂眸,带着几分冷感的肌肤如同玉石一般,让人平白为他这无坚不摧气闷,“我不过是一个小小闲散王爷罢了。”
白菩提平息下心气:“我也没有办法,除非你自己将她方才被吸引进去的魂魄找回来。”
“怎么找?”少年慢慢收紧了手中的傀儡丝线。
“我发现你也没有多喜欢她。”白菩提不紧不慢,“你现在还和我浪费时间……”
“这一点我不需要您来告诉我。”少年微微一笑,温柔平静,“我发现您总是喜欢用我用过的手段来对付我,这是否太蠢了一些呢?”
随后,他指尖轻轻一勾。
白菩提不可抑制地被牵了过来,又惊又怒:“你!这是什么东西?”
“您应该不擅长作战。”郁宿舟和善的眼眸望向她愤怒的面容,“否则我方才在外头问您问题的时候,您就不会老实地回答。”
“你也不会不和慕家家主打一架,反而用如此惨烈的方式保住师尊。”少年慢条斯理道,“您要是够强,可不会靠和慕家家主拖延时间来争取师尊逃走的机会——可惜无论你怎么拖延,也还是被慕家家主发现了,他还是进来亲自对师尊动手了。”
“您并不强大。”郁宿舟眼睫一闪,微微一笑,“慕家家主不动您,只是因为您的地位特殊,是吗?”
“所以,我这样,才算是威胁。”少年笑意真挚,手中的丝线却一寸寸收紧。
“听见了?”他声音变冷,“将阿眠方才被带走的魂魄找回来,否则。”
“我就杀了你。”
“要杀就杀。”白菩提厉声道,“我是判官,你会遭受天谴。”
“哦?是吗?”郁宿舟微微一笑,乌黑如墨玉棋子的眼瞳注视着她。
“我有没有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
“我不会让你轻易死去。首先,我会让你看着你在意的那个人,死在你前头。”
少年慢条斯理地拽着丝线:“你这样小心地掩藏,在意你凡间的身份,想必就是为了他吧?”
白菩提瞳孔一缩:“你……”
“住手吧。”一个无奈的声音自白菩提身后传来。
白菩提脊背一僵,看着郁宿舟的眼中带着恨意。
“判官,你糊涂了。”那个声音仿佛可以将她钉在地上的长钉一般,让她不敢回头。
贺朝暮叹息一声,眸光复杂地望着她
不。
他带着些许眷恋地望着郁宿舟的方向。
“万世轮回,你还没有明白。”他淡然道,“我从不是为了忘记她。”
白菩提脊背一寸寸僵硬。
她眼眸中温热。
我是为了守护她。万世轮回,我与她同在。
白菩提早已经想过,会不会在蓬莱之中,他就已经苏醒了记忆,但是她一直欺骗自己,他若是没有醒来,也许自己还可以做才子“贺朝暮”的知己“白菩提”。
可是没有如果,他醒来了。
醒来的同时,意味着,他又要进入下一个轮回了。
她徒劳地开口:“朝暮,朝暮,你能不能别走……”
找到他,靠近他,塑造多年的记忆——如今都是徒劳了。他想起来了,他又是那不可靠近的人了。
“不。”贺朝暮温柔而坚定地拒绝了她。
“她在里面。”
“我要去见她。”
他微微泛着粉的白色衣角一转,随后他似乎才看见郁宿舟一般,颔首。
“放了判官。”他温和道,“我去找‘她’。”
他收回了自己放在江未眠面容上过分温柔的目光,道:“我能找得到她。”
老妪在黑暗荒凉的高坡上坐着,百无聊赖地撕扯草叶。
那绿色的草叶片片凋落,上头还未开放的小花苞,也分外可怜地枯萎。
忽的,她面前出现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雪白的长衫,赤着脚,穿过绿色的草叶,向她走来。
她看着他靠近。
在离她还有一步之遥时,他停住脚步,俯身,对她笑了笑。
“您怎么到这里来啦?”
他伸出修长洁净的手,白如雪的长发垂在了足踝:“我找了您好久。”
她安静地望着他。
最后偏了偏头,疑惑道:“你,在找我?”
“对。”对方笃定道。
“来,我带您回去。”他顿了顿,笑颜温柔,“还有人在外面等着您呢。”
“有人,等着我?”她有些呆呆的。
“对啊,”这美人如同芙蓉一般,温柔又好看,“跟我走吧。”
“可是,”她犹豫了一下,“可是这里好黑,我不敢乱走。”
“黑吗?”他似乎也没想到这一茬,愣了一瞬,随后道,“无碍,有我在,您不用害怕。”
“不,没有光,我看不见的。”她摇了摇头,随后没头没脑说了一句,“看不见,回家的路。”
美人眼睫一颤,随后一笑,似乎抑制住了自己没有说出什么话。
他洁白修长的手,鼓励一般离她更近了一点。
“别怕,牵着我,就有光。”
她试探着将苍老,带着鸡皮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那一瞬,山坡上的白色花朵次第绽放。
她新奇地睁大眼睛,眼看着那花朵发光,为她指引出一条路。
他牵着她的手行走:“慢点,慢点。”
她激动如同孩童:“花!好多漂亮的花!”
“你是谁呀?”她半晌后才想起来问。
此时她的面容已经变得年轻许多。
“你的引路人。”他垂眸看她,答道。
冥府黑暗道路,千灯伴随他们脚步依次而亮。
千盏灯引路,他细心地牵着她避开一处小坑,心想,阿眠,不要迷路啊。
这一世,你的名字叫做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