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喜的背脊离开白墙,站得笔直,也呆呆地看着他。
他从电梯里走出来,却不敢向她走近,电梯门在他身后关上,占喜能看到他的上半张脸,脸色都发白了,估计受了很大的惊吓。
她一下子感到好放松,嘴角浅浅地笑起来,双手背在身后,歪过头对他说:“嗨,小鱼,我终于抓到你了。”
第17章
她是谁?
那个站在昏暗楼道里的女孩子, 如此年轻,个子高高的,头发长长的,穿着一件臃肿的羽绒服, 脖子上围着黄色格纹围巾, 有一张白皙漂亮的小脸, 一双眼睛神采奕奕, 笑得像个耍了小聪明后求夸奖的孩子。
骆静语怔怔地看着她,觉得她应该是个陌生人。
内心却又反驳, 不是的!她不是陌生人, 你认识她。
不不, 他怎么会认识她?
他认识的那个女生, 不应该是长这样的。方旭见过她呀!说她三十多岁, 个子不高, 大众脸, 和他自己透过蛛丝马迹猜测出来的完全一样。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骆静语的思维陷入混乱, 心里明明有个答案,手机上刚收到的照片更是佐证, 却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也不愿相信。
早已形成的思维定势一夕之间被全盘推翻,他的脑子根本转不过来, 乱成一锅浆糊。
啊,高中时的数学老师果然没说错,他的逻辑思维真的很差,接受事物只看表面, 不懂得透过现象看本质。
她居然……这么好看, 又聪明又好看!
而他, 却是个实打实的笨蛋。
占喜看着面前近乎石化了的男人,心中泛起波澜,笑意渐渐收敛下来。
哎呀,她是不是搞砸了?惹小鱼生气了?
占喜扯扯嘴角,尴尬地说:“小鱼,是我,鸡蛋布丁,好巧啊,我就住在你楼下。”
骆静语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她说话时,他更是仔细地盯着她的嘴唇看。但此时此刻他的心脏跳得巨快,脑子太乱了,连唇语都读不出来,只看到她在说话,很努力很努力地去分辨,都没搞清她在说什么。
关键时刻掉链子!
听不见,不会说,现在紧张得连读唇都不会!骆静语你究竟下楼来干什么?就不能装作看不懂消息吗?
那个成语叫什么来着?自、自什么网?
骆静语后悔了,就他这智商,凭什么和鸡蛋老师斗?鸡蛋老师可是双学位大学生!头脑多灵光!他还傻乎乎地不管不顾跑下楼,就为了自……什么辱吗?
他连成语都记不住几个!
看着对方那瞬息万变的眼神,占喜真的慌了,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她原本真挺得意的,还想逗逗小鱼,这时候已经变成愧疚自责。她还是太心急、太莽撞了,小鱼显然没有准备好见面,可她却不顾他的意愿,硬生生地让他掉马。现在好了,他生气了,是不是会像王赫那样骂她有病啊?
占喜的嘴巴噘了起来,耷拉着眉眼,垂头丧气地说:“小鱼……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骆静语的读唇能力虽然暂时屏蔽,眼睛还是能用的,清楚地看到面前女孩的表情变化,原本生动活泼的笑脸渐渐变成一张哭丧脸,小嘴瘪着,令他更加烦躁懊恼。
是因为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吗?她不高兴了?
但他真的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骆静语所有的伪装哗啦啦全部瓦解,彻底放弃抵抗,连着僵硬的肩背也松弛下来。
反正他人都在这儿了,逃也逃不掉,就别再垂死挣扎,告诉她吧。
他摸出手机,在备忘录打下一行字,语句很简单。
打完后,他向那女孩走了几步,与她只隔着不到一臂远时才停下脚步。
楼道并不宽敞,窄窄一条,两头分别是相对着的801室和804室,面向两扇电梯门的是802室和803室,他们正站在两间小户型中间的白墙边。
骆静语把手机屏幕递到女孩面前。
如此逼仄的空间里,当他靠近时,占喜闻到了一种味道,是来自于他身上的味道。
说不出是什么味儿,不是香水,像是某种植物,或是树木,很清爽,凉嗖嗖的还带着一丝苦。她深吸一口气,那股凉苦味刺激到鼻腔,令她忍不住偏头打了一个喷嚏。
“阿嚏!”
骆静语:“……”
“对不起。”占喜摸摸鼻子,这才转回头看清他手机上的那行字。
【你是鸡蛋老师?我是聋人,听不见。】
时间仿佛静止了。
女孩子一直没有抬起头来,就那么几个字,她盯着看了好久。
骆静语认命地闭了闭眼睛。
他害怕面对的一幕终究还是发生了。
当他睁开眼时,发现对方已经抬起头,正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神情挺微妙的,就像是……明明很惊讶,偏要装成毫不在意的样子,可惜演技并不达标。
骆静语一点也不意外,甚至还笑了一下。只是他的口罩并未摘下,那女孩看不到。
他收回手机,又打下三个字。
【对不起。】
占喜再一次看向递到面前的手机,“对不起”三个字特别刺眼,直到这时候,她才理解小鱼之前所有的逃避和恐惧。
可惜还是晚了,她自作聪明,把他逼得无路可退了。
骆静语把手机收回去,没有再打字。
他站着不动,眼睛好奇地四处打量,好像八楼的格局和十五楼不一样似的。占喜也不动,垂着脑袋,像做错了事的小孩。
两个人面对着面,气氛沉闷,谁都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交流。
占喜悄悄抬眸看他,终于,右手伸进衣兜拿出手机,也打开备忘录。
骆静语看到她的动作,没有阻止。他的心跳到现在都没平复,思维也很混乱,除非她讲得又慢又清晰,要不然,他还是读不懂她的唇语。
占喜打字比骆静语快多了,递给他看时已是很大一段:
【小鱼,我是鸡蛋布丁,应该是我向你道歉才对,对不起,没有经过你同意就来和你见面,请你原谅我。我是上周六才知道你就是好大一头鱼,那天晚上还探过你的话。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见见你,我一点也没有讨厌你,没有失望,更加不会害怕,我们之间还是像之前一样的,是好朋友。你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骆静语打字慢,阅读也慢,把这段话仔仔细细从头看到尾,视线再转到占喜脸上时,沮丧的眼神终于柔和了一些。
他也打字给她看:【我没有生气。】
占喜对着他笑了一下,又打字:【重新自我介绍,我叫占喜,你呢?】
骆静语看过她的手机,视线在她名字上逗留片刻,才在自己手机上打字:【骆静语】
占喜忍不住念出了他的名字:“骆静语。”
她打字夸他:【你的名字真好听!怪不得你喜欢鲸鱼。】
骆静语并不知道自己名字念出来是什么样的,打字解释:【意思我不会说话。】
占喜一愣,原来是这个意思啊,之前都没意识到。她心中疑惑,孩子出生后就要取名,为什么……
骆静语的手机又递过来了:【先天性,双耳,全聋。】
占喜:“……”
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占喜原本就不是个外向跳脱的人,抓住小鱼已经是她鼓足勇气做的一件事,前提还是基于她不介意他任何外貌上的缺陷。
实在没想到,他的缺陷不是在外貌,而是在听力和语言。
耳朵用来听,嘴巴用来说,听和说是人与人之间最常用的交流方式。当骆静语丧失这两项基本交流技能,占喜与他即使面对面站着,也只能用手机打字聊天。
这不是一种好的体验。
隔着网线,占喜或许还健谈一些,可现在这个情况,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和小鱼交流,没办法像平时那样开玩笑逗他,更没办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畅所欲言。
她曾经给他分享过带唱歌视频的推文,问他搞不搞笑,还推荐过几首她喜欢的歌曲,说适合坐地铁时听,聊天时她从没避讳过相关话题。占喜换位思考,小鱼当时肯定很不好受,想到这儿,她就尴尬得想抠墙。
骆静语已经看出她的局促不安,心里很平静。
他想,一切都结束了,他该走了。
他打字给她:【很晚时间,你回家,我上楼。】
占喜点了点头,打字:【好的,晚安。】
骆静语:【晚安。】
他转过身,刚迈出一步,突然感觉衣服被人拉住。
骆静语回头,眼神里透着疑问。
占喜揪着他的外套下摆,眼神怯怯的,打字后把手机递给他:
【小鱼,你长什么样啊?】
骆静语恍然,他的口罩一直没摘下。
罢了,最大的秘密都被发现了,还有什么再值得隐瞒?
骆静语转身面向占喜,抬手摘下了口罩,很轻巧的动作,并不像古装电视剧里女主摘面纱、男主摘面具那样还有慢动作和BGM加持。
可是,占喜还是体会到了郭襄看到杨过摘面具时的那种心情。
骆静语,好大一头鱼,小鱼,方旭嘴里文化不高的小伙计……一个个子很高、肩宽腿长的年轻男人,总是穿着一身黑衣。
而现在,他的脸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出现在占喜面前。高挺的鼻,薄而优美的唇形,配上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睛,竟是如此得丰神俊朗,纤密的睫毛缓缓眨动着,目光交汇时叫人移不开视线。
占喜仰头看着他,心里只剩一个念头:罗欣然是个神婆吧?
兴许是她的眼神太过直白,骆静语很有些不自在,脸都微微热起来。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占喜被他温柔的笑容晃花了眼,直到他指指电梯,她才回过神来,松开拽住他衣摆的手指。
按下上行键,骆静语等了一会儿,电梯来了,他走进去转过身,发现占喜还站在那儿没动,视线追随着他。
骆静语向她挥挥手,占喜也挥挥手,电梯门关上后开始上行,占喜看着楼层显示,电梯最终停在十五楼。
她叹了口气,转身回到802,换鞋时看到餐桌上玻璃瓶里的那支葵百合,伸手摸摸紫红色的大花瓣,又叹了一口气。
她成功抓住了小鱼,知道了他的名字,知道了他住的楼层,知道了他的长相,也知道了他的秘密。
可小鱼看起来并不开心,很正常,换谁都不会开心。
占喜自己也不开心,虽然她并不介意小鱼听不见,可是刚才,她的表现绝不能算合格,她就是……没想到,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想过。她真的,高估了自己的临场应变能力。
她那么不自然的反应,不知道会不会伤到小鱼。
骆静语又一次遭遇失眠。
晚上发生的这些事堪称离奇,直到躺在床上,他才开始思索,鸡蛋老师究竟是怎么认出他的?
他在哪里发过照片吗?泄露过个人信息吗?还是方旭说漏了嘴?
不管什么原因,掉马已成既定事实,他再想也没有用了。
骆静语翻了个身,心里想到鸡蛋老师……哦,现在该叫她占喜,“喜”这个字好像很吉利,与它有关的词语都是好意思。
占喜,不知道怎么读,读起来好听吗?
肯定好听,又好听又有美好的意义,她的名字取得真好。
她长得……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骆静语把脸埋在枕头上,心情很低落。
他是聋人,视觉是他接触世界最依赖的感官,其次是触觉、味觉、嗅觉。他习惯用眼睛去获取信息,看到什么就是什么,没见过的东西很难想象,越是抽象越是难以理解。
他好不容易在脑海里构建出鸡蛋老师的形象,结果全错了,年龄、身高、身材、相貌,就没有一点搭边的。
那个小人儿的样子本就模糊易碎,今天见到本尊,小人儿早跑得没了踪影,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年轻女孩漂亮到耀眼的模样。
鸡蛋布丁,鸡蛋老师,糖氽蛋,占喜……
他仰躺着在黑暗中抬起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打着手语。
是在叫她的名字,用他的母语。本名,网名……“叫”得意犹未尽,他甚至还帮她取了小名,小喜,喜喜,鸡蛋公主……
只是,不管他怎么比划,她都是看不懂的。
骆静语自嘲地笑了一下,放下双手,交叠着枕在脑后。
虽然占喜说不讨厌他,没有害怕没有失望,他们依旧是好朋友,可骆静语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心慌意乱和不知所措。
他觉得,他们再也恢复不到轻松快乐的聊天模式了,也许再过些日子,他们就会不再联系,彼此躺列。再过些日子,占喜清理微信时会默默地删掉他。
她不会接受通讯录里有一个聋人的。
这一晚,失眠的人不止一个。
睡眠质量一向很好的占喜,大半夜还瞪着天花板发呆。
9点半时,她等过小鱼的微信,然而他并没有发来。
占喜想主动发给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作罢。
这是三个星期以来,他们第一次没有睡前聊天。
10点多、11点多、12点多、1点多……占喜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堵得慌。
她又一次打开手机,看着和“好大一头鱼”的对话框,很自然地按键操作,把自己的朋友圈对他开放。
第18章
早上9点, 骆静语被手环的振动闹醒。
他睁开眼睛,又赖了会儿床才起来穿衣服,摘掉智能手环,踩着拖鞋去卫生间洗漱。
这只手环其实功能很多, 但骆静语只当闹铃用, 它小巧, 睡觉时戴在手腕上几乎没感觉。
有时候, 他会庆幸自己生活在这个年代,有电脑, 有智能手机、智能手表、5G网络, 可以在线网购、叫车、买票、订房、点外卖……对于他这样的听障人群来说, 生活属实方便许多。
老爸老妈年轻时就比较惨, 只能对着一台固定电话干瞪眼。老爸说有一次他想约老妈去逛公园, 踩了半小时自行车去老妈家喊人, 结果老妈去走亲戚了, 老爸只能灰溜溜地再踩半小时自行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