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道,“如果换做现在的你,重来一次,还会那样吗?”他顿了顿,“还会那样说吗?”
霁雪收回落在他那只仍在微微颤着的右手上的眸光,想了想道:“不会。”
没有任何犹豫,没有半点不甘,说的斩钉截铁,即便说的没有什么感情,明辰也知足了。
“爷爷那儿我去应付,他就是这个脾气,别放心上。”明辰道。
“我知道,看你的脾气就知道了。”霁雪低喃。
“为什么?”开门出去的明辰回头。
霁雪赶忙摇头:“我刚刚乱说的。”
第86章 琼华山
明辰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下楼去了。纪元还在原位坐着,他手中的茶杯已经见了底,看到明辰下来,把茶杯举给他。
“爷爷,你很过分。”明辰边说,边举壶给他的茶杯倒满了茶。
“越长大,越不听话了。有了媳妇,就忘了我这个老头咯。”纪元怪里怪气地说,“你和你爹一个德行。”
“我爹和你一个德行。”明辰说。
“你是说你长成这样全是因为我的错?”纪元跳了起来。
“我什么都没说。”明辰道,“莫要再说我忘了你,前些日子我不是回去看过你?”
“你那叫看我?”纪元拍桌,“是谁见到我的第一面说的话居然是‘爷爷,她不喜欢我,这件婚事还是算了’?这话是谁说的?莫非还是我说的?”
“胡说!”明辰皱眉道,纪元被他的气势唬住了,看着他。
“我第一句话明明是说‘你怎么又偷师伯的酒了’。”明辰说,“我这里本来有埋了一百年‘三醉’,你却偏偏要去偷师伯五十年份的‘红尘笑’,最后还得我用‘三醉’去赔师伯的‘红尘笑’,才把你赎回来。”
有理有据,于是纪元终于想起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开导这个傻小子了,因为他偷酒被仙剑宗的宗主颜流逮了个正着。
那颜流真是可恶,全然不管他是谁的爷爷,笑眯眯地关着他,就是觊觎他孙儿埋着的美酒,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颜流小儿想要拿他孙儿的东西,他偏不如他愿,他把他酒窖里的酒喝了个精光!最后,颜流小儿把酒窖的门堵住了……
他在里面困了十天。
还是他孙儿回雾静峰,看到他不在,去寻他,才把他从颜流小儿那里赎回来,这见鬼了的仙剑宗,没有一点长幼尊卑。
“这东西嘛,无关价值,当然是别人手里的才是最好的。”纪元摸着自己的胡子,好让自己那拉碴的胡子能更顺一些,“得不到的才珍贵,你不一样吗?”
姜还是老的辣,明辰被将了一军,败下阵来。
纪元起身,捋了捋胡须,低头看着怔着无言的明辰,叹了口气:“有些东西,趁早放弃,也不失为一种得。”
“这世上,没有我得不到的,只有我不想去得到的。”明辰沉声道。
纪元唇角上扬,余光瞥着明辰的眼睛,笑道:“这才是我们家的男人啊……畏惧什么?去争便是了。”他收了脸上的笑意,“但是,像你这样上赶着贴上去,人家会搭理你就怪了。”
“他们不都说,如果是我的话,没人会拒绝吗?”明辰问,每次路过哪里,不小心听到他们聊天,每个人都是这么说。
“如果以季家家主和仙剑宗剑圣的身份去说,的确没人会拒绝。”纪元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可是你要的不是被你的身份权利吸引来的人吧……你想要的是为你而留下的人。”
“……”明辰。
“想想你当年,有哪个姑娘看过你。”纪元毫不留情地道。
明辰觉得纪元举的例子不对:“我当年也没看过她们……”他说。
“……”纪元。
“在我说话的时候不要打断我!”纪元怒道。
明辰便听他讲,接下来几个时辰,纪元对自己的孙儿进行了一次深刻的教育,纪元说的是有声有色,比起说书先生的精彩评书有过之无不及。甚至到了难懂之处,还会举至少一个例子出来。
可要问明辰,纪元到底讲了些什么,明辰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一个都没记到。
但听了这么久,他好歹是有些心得。
大约就是,不能太主动,又不能不主动,不能太惯着,也不能不惯着,适当地生气,适当地疏离,学会用手段来让对方注意到自己。
明辰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门比剑术还要精深难懂的道。
而纪元说的口干舌燥,他不知道自己说了这么多,自家孙儿到底懂了多少,不过依据以往的经验来看,应该基本上都听不懂。
对于明辰这种对一种感情无比迟钝的人来说,你只能告诉他,具体该怎么做。
例如:你去找她说话。
他孙儿就会疑惑地问:具体该说什么话?
纪元就得把那些话题列出来,并且把回答也写在下面……
没办法,他的孙儿不懂情爱,而这又是无法描述出来的。
再例如:去叫她一起去看花。
他孙儿就会问:为什么要一起去看花?看水不行吗?看人不行吗?
曾经也在他孙儿十八岁的时候让他去试过,那时候年少懵懂,本应是情愫萌发最快的时候,他让他去约一个绣娘家的女儿,倒不是真的让他喜欢那个绣娘的女儿,而是让他体会一下,这种蠢蠢欲动的情感。
纪元当时把做法写在纸上,并且每一步都写的十分细致,甚至到了出去幽会该做什么动作,买什么吃食都写的一清二楚,哪怕是个十岁小孩,按照上面的做都能给自己拐一个未婚妻回来,纪元看着很放心,让他照着步骤做。
然而他真的太高估他孙儿了,他没告诉他要把这个背出来,别让那个姑娘看到。后果就是这傻小子想也不想,照着纸上写的当着人家的面读出来,甚至还把回答都读了出来,他把整个计划全部读完,然后站着等那个姑娘的回答。
于是那个绣娘家的女儿和她家隔壁的一个卖肉的在一起了,她本来看不上那个卖猪肉的少年,可惜那个卖猪肉的少年在这个傻小子的对比之下,眉目也俊朗了,口才也好了,人家觉得那卖肉的比他说话实诚。
不过如今不比当年,现在可比从前聪明多了,也通达情理。
霁雪并不知道这两个男人在底下说了什么,她在卧房里坐了几个时辰,打开窗户去看,外面还是飞速掠过的风景,离浮渡谷还有好些距离,而此时天已经黑了。
她不好一直待在上面,索性接下来也该吃饭了,她便趁着晚饭时间下来。
明辰正在厨房里忙碌,依旧是对着菜谱,不过这次又换了另一本,菜式看起来更华丽,注重造型。
霁雪数不清明辰到底收集了多少菜谱,总感觉和他手里的剑谱一样多。
纪元在船头喝酒,看着天上的星星出神。
淡灰色的外衫,一头花白长发,眉目苍老。
今夜月朗星疏,很难找到明亮的星子,一片晴朗的夜空没有一片乌云,月儿不大,在高空,仙船内感受不到外面的气温,往下看去,其实已近深秋。明辰带她去的地方都是没有四季变化的,骤然看到下面落叶铺满了一地,霁雪不禁有种恍惚之感,其实有些地方,应当下雪了吧。
又快过去一年了。
“别怪老爷子自私,我只剩这个孙儿,他自小离开我的身边,无依无靠,在外面受了很多苦。”
霁雪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神色,一开始说没有任何怨言是不可能的,不过现在,倒是觉得该感谢他了。
“你注意到他的右手了吗?有没有发现特别的地方?”
霁雪闻言往明辰所在的方向看了看,道,“是不是受过伤?”
纪元摇头:“不是受伤,是断了,他最喜欢剑了,从小就立志要追上我,长大以后打败我,可是握剑的那只手却断了。”他惆怅地道,“我这辈子欠了他很多……”
原来是因为这个?接好之后,心里还是有残影,所以有时候会控制不住。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我自是当做宝贝来宠着,他想要什么,我就会帮他得来,哪怕是天上的星辰明月,只要他想要,就一定会到他的手上。”纪元道,“谁让他受半点委屈,我就让他遭受双倍的痛苦。那心魔不过是一团不成气候的薄雾,却在见到你之后成了形……”
纪元凑近,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他的眸光冷厉,霁雪颤了颤,想往后退。
如果之前的纪元给人一种散漫不羁的感觉,那么此刻的纪元无疑是一位大乘修为以上的的修士,他身上流露出的杀气和狠厉绝不是明辰那带着撒娇式的威胁能比拟的。
重生以来,霁雪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正被死亡的气息笼罩。
她前世见过太多的高修为修士视人命为草芥,修士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骨子里都有一股傲气,这是拥有颠覆法则力量的强者对弱者的蔑视,她太了解了。
这纪元,到底是何许人也?从来没有被记载,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就像是随着白临川的出现而凭空出现的一个人。
纪元凝视着少女的脸,从最开始被震慑住之外,不过一呼吸的功夫,就恢复平静,偶尔吓吓人其实还挺好玩的,提前给她练一练胆量,不然到时候怕出事。
目前这反应真的很出乎他的意料,他满意地点点头,欲坐回去,却猛地发现身后多了一道气息。
“爷爷。”
这下换纪元身子颤了颤,他抱着酒坛,腿慢慢地从船杆上往下放,想逃离这个危险的地方。
明辰哪会让他走,右手提他的后衣领:“你喝酒又把衣领弄湿了,快去换衣服。”他话锋一转,“都跟你说了,阿雪不能闻见酒味。”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压着嗓子说出来的,“你居然还离她这么近!”
“我在孙媳要不要提前办一个婚礼。”纪元疯狂找借口,“对不对呀,阿雪。”
霁雪能怎么办,只能点点头。
“离这里几百里就是琼华山了。”
琼华山顶有一棵桃缘树,修士们多半是想在桃缘树下拜天地的。
桃缘树究竟是谁种的,已经不能考据了,修士们唯一知道的,便是那棵树能辨真情。
人成婚摆喜宴不过是一种通知方式,为的是告知亲朋好友自己成婚的事情,或是为了自己的派头。
在桃缘树下拜天地,只要得到神树的祝福,神树就会将这对新人已经结为夫妻的消息化为花瓣,飘飞到各处。
不管摆多大的酒宴,其实都不如这一场花雨来的轰轰烈烈。
只是,想要得到神树的祝福谈何容易?
大多数新人去神树下拜天地,往往发现对方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般爱自己,于是那里也成了断情之地……
明辰显然是知道的,不止知道,他应该很清楚,他想去那里,很早就计划好了,桃缘树靠花瓣传送消息,但是花瓣的数量取决于人的灵力,以他的修为足以让中仙界人间以及妖域所有的生灵知道,就是……
到时候若是知道霁雪不喜欢他,或者刚好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他该怎么办?所以这段日子,他一直围绕着琼华山转圈。
纪元还在给他使眼色。
明辰抿唇,爷爷把他当三岁幼儿了吗?他什么都知道,就是爷爷想的太简单了。
第87章 树灵
正是为了避免这种恐怖的事情发生,明辰才一直没有说出来。
不过也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去做,他这段时间一直在琼华山的东南西北徘徊,聪明如霁雪,一定能猜出来他的用意。
然而霁雪真的完全没有往这个方面想,她听到“琼华山”三个字的时候便怔住了。
纪元仰着头去看明辰的眼神,只觉得自家孙儿的眼神很可怕。明辰把目光从纪元身上移到霁雪脸上,眸光转瞬之间就柔和了:“菜已经做好了,我去给爷爷换身衣裳。”
他说完,毫不留情地把纪元拖回去。的确是拖着回去,完全没有顾及纪元的颜面,纪元抱着的酒坛撒了一身的酒,本来没怎么湿,现在经过明辰一拖一拽,酒全洒了。
“混账小子,不就是吓了下吗?娶了媳妇就忘了爷爷!”纪元气急败坏。
或许这爷孙俩早就把她当自己人了吧,根本不想在她面前演一刻的戏。她看着明辰修长的背影和一身狼狈的纪元,感叹明辰六亲不认的同时,心情有些复杂。
琼华山?
也是很多年,没去过了。
第一次去琼华山,在师父和师娘成亲,那时候还来了很多人,大抵是想看她的笑话,就是最后什么都没看成。
回到客厅的时候,只有明辰坐在桌前,纪元不见踪影。
“纪前辈呢?”霁雪问。
“累了,在房里休息。”明辰道。
他说完,一楼的某间卧房的房门立刻“砰砰砰”地响了起来,明辰脸上没有任何不自在,也没有怔楞,他很自然地摆好两对碗筷,起身道:“可能是有老鼠,我去看看。”
天上哪来的老鼠……
编借口都不过脑子了。
明辰走到那间卧房里,那间卧房刚好在转角,霁雪这个角度看不到,只能见到明辰似乎进去了,不到片刻就出来,回来的时候,那间卧房再没半点声音传出来。
“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纪前辈毕竟是个老人。”霁雪说。
“我只是让他好好休息。”明辰替她夹了些菜,“快些吃,不然菜凉了。”
“我自己一个人吃就可以了,你多陪陪纪前辈。”霁雪道。
一辈子能有这么个疼自己的亲人,这是让多少人羡煞的事。
他们两个的感情亦是好的没话说,看起来吵吵闹闹,互看不顺眼,可每一句都流露出关爱之情。
若是因为她而影响了感情,她心里过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