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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华堂,东明间。
静姝几乎提心吊胆地与谢瑾年一起给谢夫人请过安,便低眉顺眼地缩到了一边,静待着谢夫人对着谢瑾年胳膊上的伤口垂泪,静等着谢夫人发作她。
没成想,谢夫人竟是连问都没问谢瑾年的伤势,而是朝着静姝招招手:“好孩子,你且过来。”
按理说,白鹭先她与谢瑾年一步回来,该说的肯定已经跟谢夫人回禀过了。
谢夫人不可能不知道谢瑾年负伤的事儿。
可这亲娘的反应,也太过平静了些。
静姝看向谢瑾年。
便见谢瑾年神色寡淡,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竟是与谢夫人的冷情如出一辙。
这一对母子之间,竟好似没有半分温情。
察觉到静姝的视线,谢瑾年眉眼间染上了一分真实的笑意:“母亲唤你,你瞅我做什么?”
瞅你好看!心疼你,算我眼瞎。
静姝白了谢瑾年一眼,揣着满腹费解轻移莲步,挪至罗汉榻旁,学着今日静婉在慈安堂里的姿态,装出了一副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样:“太太。”
谢夫人牵住静姝的手,拉着她坐在榻上,皱眉细细地端量了一番静姝的下巴颏,抬眼瞪谢瑾年:“可是你掐的她?”
谢瑾年脸上滑过一抹尴尬,却是瞬间便恢复了从容:“与瑶瑛逗闷子来着,不慎失了分寸。”
扬声吩咐白鹭去她屋里踅摸谢老爷自调的《百花祛瘀膏》,谢夫人眉眼里含着责备嗔怪:“你这也太没个轻重。”
谢瑾年看着静姝的侧脸,轻笑:“是,我的错。”
谢夫人摆摆手,示意谢瑾年别耽搁她与静姝说体己话:“你二叔等了你大半日了,你且别在这杵着碍眼了,赶紧去见见他罢,莫耽搁了正事。”
谢瑾年却是站着没动,淡然道:“待把瑶瑛送回怀瑾院,我便去见二叔。”
谢夫人与谢瑾年对视了一瞬,到底松开了静姝的手。
倚着引枕闭上眼,神色平静地摆了摆手。
谢瑾年牵起静姝的手,头也不回地离了荣华堂。
这一趟走得静姝云里雾里。
照说谢夫人特特使人来请,那定是有话要说的,最终却是什么都没说。
而谢夫人言语间待谢瑾年甚是亲昵,却自始至终也没关心半句谢瑾年的伤势。
于此,谢瑾年似乎已经见怪不怪,自有了一套应对方式。
这一对看似至亲,实则至疏的母子,太过不寻常,背后不知藏着什么秘密。
静姝歪在贵妃榻上,转着心思想了这一大通有的没的,便听有二等丫鬟澄心来禀,饭菜已经摆好了,问静姝是否现在用饭。
静姝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吩咐彩云:“使个小子去看看,问问少爷回不回来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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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北书斋。
谢瑾年靠在圈椅理,衣衫半解,受伤的那条胳膊搭在扶手上,任中年文士拆着他胳膊上的“绷带”。
“啧!少夫人这手包扎技术倒是可圈可点,以后你若是再受了伤回来,很是不必找我给你包扎了……”中年文士用烈酒蘸着被血笳黏在伤口上的“绷带”,一点一点往下揭,手上动作不停,嘴上也不闲着,“别人闺房乐事是画眉,你们闺房乐事是包扎换药……”
说着,中年文士便自己乐了起来。
谢瑾年不咸不淡地瞥了中年文士一眼:“蔺先生。”
中年文士原来就是那个几针扎“活”了谢瑾年的蔺郎中。
蔺郎中趁机一扯,把“绷带”扯了下来,看了一眼伤口,立马肉疼地瞪谢瑾年:“万金难求的好药,你倒是舍得让你家小娘子糟蹋!”
谢瑾年瞥了蔺郎中一眼,没吭声。
“嚯!瞧瞧这道口子……”蔺郎中又开始念叨谢瑾年的伤口,“不过是一鞭子罢了,你竟还真站在那等着被抽?就因为你那小娘子在你背后站着?”
谢瑾年早就习惯了蔺郎中的碎嘴子,直接提取重要信息:“我这么个随时都有可能去了的病秧子,难不成还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身手利落地躲开那鞭子?”
“你要是想躲,自会有一万种法子不着痕迹地躲了……”
“我娘子在我身后躲着。”谢瑾年一句话说得理所当然。
“真看不出……”蔺郎中在谢瑾年澹然的目光下息了声,却又忍不住笑了一会子,直至给谢瑾年包扎好伤口,一双干瘦的手离开药箱,才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成了世外高人模样的蔺先生。
蔺先生净了手,施施然坐到谢瑾年对面,重新执起了黑棋:“你这桩婚事太过引人注目,近来已有不下四波探子企图混入府里来了。”
“从五品的皇商家的嫡子,硬是攀上了国公府嫡女,自然会惹有心人好奇,很是不必把他们都拦了,放他们进来让他们打听着点他们能知道的,也免得他们往别处去深挖,挖出些他们不能知道的来。”
谢瑾年慢条斯理地穿好衣衫,捏起一枚白色棋子落入棋盘,换了个话题,“今日二叔来,说是去领今年的内库帑银时遭了刁难,没能领出来。劳烦先生费心,使人去打听打听,是哪个关节出了问题。”
蔺先生揪着胡子思量了好一会儿,才又落下一子:“明儿我去找广储司吕郎中到玉虹楼去听个曲儿。”
“把庆丰司的李郎中也叫上,跟他淘换一匹性情温顺的马驹。”说着,想起今日玉虹楼老鸨堵上门来催账的事,谢瑾年皱了下眉,叹气,“从账房支点银钱,顺便把谢瑾利在玉虹楼赊的账还了罢。”
谢瑾利是谢家三房嫡长子,又贪婪又好色,逛个窑子也要记公中的账,却也不嫌丢人。
蔺先生摇摇头,尽是对谢瑾利的嫌弃。
揪着胡子想了一会儿,到底没想到吞了谢瑾年大龙的法子,蔺先生手往棋盘上一划拉,显出几分“蔺郎中”的惫懒来:“不来了!”
谢瑾年轻笑一声,抬眼望着朱窗外在落日余晖里摇曳的嫩枝,意有所指:“先生,起风了。”
蔺先生:“风起好借力,云涌助龙腾。”
谢瑾年起身至朱窗前,往外望了一眼,回眸淡淡地瞥了蔺先生一眼:“先生,且慎言。”
蔺先生略一拱手,算是认了失言的错,却又道:“时机将至,公子需得有所准备了。”
谢瑾年望着朱窗外,未置可否。
蔺先生行至谢瑾年身侧,亦望向朱窗外,见得疾步而来的青衣小厮,顿时会意:“总是忘了公子娶了娘子了,确实该当小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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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子遣了人来请,谢瑾年便没再耽搁,袖着一个檀木盒子悠悠然回了怀瑾院。
彼时,静姝正歪在贵妃榻上听阳春说她听来的八卦。
“听灶上做事的胡三娘说,在花厅当值的紫玲也不知犯了什么错,竟是被姑爷赶家去了。那紫玲可是从7岁就进府来伺候姑爷了,还是咱们院里张嬷嬷的闺女呢,姑爷竟是一点情面也没给留……”
说着,阳春停下手中活计,往前倾了下身子,正说到,“您瞧,姑爷果然是个心狠的,姑娘日后可得……”
便听见廊下的小丫鬟扯着脖子喊:“少爷回来了!”
阳春吐了下舌头,立时闭紧了嘴。
静姝莞尔,阳春这丫头打听八卦倒是一把子好手。
谢瑾年治家甚严,却也能让谢家的仆妇跟她“推心置腹”。
“你爱跟人嚼舌头,我不管你,只一样,你跟人闲磨牙的时候只许长耳朵不许长嘴。”指尖戳着阳春额头敲打了一句,静姝视线扫过余下三个大丫鬟,最终停在垂眼自思量的白雪身上,“你们也一样,且给我记着,咱们搁屋里说的话,做的事,谁也不准往外传,否则休怪我不讲情面。”
四个大丫鬟立时起身,福身应诺。
静姝摆手:“该干什么干什么罢,且别搁我眼跟前儿杵着了,眼晕。”
见静姝只敲打了两句,便揭过了此事,四个大丫鬟都暗松了口气,重拾了手头的活计,只不过到底比先前多了几分小心,再没敢随意笑闹。
房里的动静,尽数入了谢瑾年的耳朵。
见静姝心中有数的很,谢瑾年倒是歇了寻机会提醒他的小娘子留心她的陪嫁丫鬟的心思。
立春觑着谢瑾年的脸色,打起了帘子。
房内“美人春睡图”霎时入眼,窗外花枝摇曳,窗下美人榻上佳人小憩。
只可惜佳人下巴上的乌青减了一分她的美,却也为她填了几分楚楚可怜。
谢瑾年驻足看了一瞬,款步走至美人榻前。
给静姝捏肩捶腿的彩云、追月立时退了开去。
谢瑾年垂眸看了静姝一瞬,贴着静姝腿边坐到贵妃榻上,指尖轻蹭了下静姝下巴上的乌青,吩咐道:“堂间罗汉榻左手边第三个抽屉里有活血化瘀的药膏,盛在青玉匣子里,去取来。”
白雪立时应声,袅袅娜娜地去堂间里拿药。
静姝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白雪的背影,摸摸方才谢瑾年碰过的地方,手上没个轻重,霎时疼得倒嘶了口凉气,不由迁怒罪魁祸首,含嗔带怨地白了谢瑾年一眼:“本还想明日去巡视我的嫁妆铺子的,你这可叫我怎么出门!”
提及这两块淤青,谢瑾年便是理亏。
无视了俏丫鬟隐晦地默默情深,谢瑾年自白雪捧着的青玉匣里挑了一块药膏,倾身,细细地涂在了静姝下巴那两片刺目的乌青上。
涂完,捏着静姝的下巴细细端量了一番,谢瑾年温声低哄:“且安心,今儿多给你抹几遍这药膏,赶明儿清早这淤青保管能褪。”
静姝却是不怎么信:“莫哄我,真照你说的那样,这药膏得是神药了。”
谢瑾年未置可否,只是笑着顽笑了一句:“只要你信为夫,为夫保管你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我最大的愿望可是坐拥你万贯家财,做个快乐的小寡妇,可能得偿所愿?
静姝默默腹诽了一句,揣着坏水,点头:“嗯嗯嗯,信夫君,得永生。”
又来了。
就如那“睿智”一般,分明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出自她小娘子的口,他就是觉得这不是甚么好话。
谢瑾年端量了小娘子一瞬,捕捉到那一双桃花眼里深藏的狡黠,神色一整,忍着笑恐吓:“嗯,不信为夫,为夫便送你入轮回。”
静姝娇笑着,做出一副怯怯的模样,抓着领口衣襟往后躲:“信的,信的。”
谢瑾年被小娘子拙劣的演技惹出了满心愉悦,不由朗笑。
只是“乐极生悲”,笑着笑着,便用帕子捂着嘴咳了起来。
病美人每次咳嗽都是来的猝不及防,又恰到好处。
虽然不过几日相处,静姝已然见过多次,倒也见怪不怪了。
坐起身,跪坐在谢瑾年身边,轻车熟路地给谢瑾年拍背抚胸口,又接过彩云递过来的水,送到谢瑾年嘴边,喂着他喝了一口。
照往常,谢瑾年这咳嗽也就该止住了。
今日也不知是否犯了太岁,病美人却是咳得愈发厉害了,直至咳得两颊泛起了不健康的潮红,才算堪堪止住。
素白的帕子上,又是点点殷红。
谢瑾年皮肤上没有别的症状,静姝忍不住怀疑谢瑾年是不是得了肺上的病,比如肺结核、肺炎、甚至是肺癌甚么的:“你这见天儿的咳,时不时还要咳上一碗血致敬,可有别的地方不舒坦?胸口疼不疼?可曾发过热?”
小娘子声声关切,谢瑾年抬眼,见小娘子眼底也蕴着担忧,却是心中一暖,借机倚在小娘子身上,以帕子捂着嘴又闷咳了一声,病歪歪地安慰:“且安心,为夫无碍。”
就这一口气倒三口,没风还往她身上倒的架势,哪里像是无碍的?
静姝勉力扶住谢瑾年的肩头,撑着他,犹豫了一瞬,到底没有推开这个病秧子:“却是不像。”
谢瑾年低笑。
静姝忙不迭地打断他:“你可别笑了,若是再咳上一碗血,铁打的身子骨也受不住,赶明儿一定得给你炖点补血的补补。”
谢瑾年还是想笑。
许是从未有亲近的人这般关心过他的缘故,小娘子越是担心他,他越是想笑。
谢瑾年忍着笑,握住静姝的手:“好,有劳娘子了。”
静姝沉默。
扪心自问——职业习惯误我,竟然还要给他补,置我的小寡妇梦想于何处啊!
谢瑾年却把小娘子的沉默当成了小娘子对他的担忧,拢紧手掌,把柔荑拢在掌心:“娘子安心,为夫当真无事,明儿陪你去巡视铺子。”
虽然是被误会的,却也好歹是一波好感。
静姝毫无心理压力的认领了这波好感,造作出一副庆幸的模样,抚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那感情好!我那嫁妆铺子里指定都是国公府的老人儿,这才刚把国公府的当家人给得罪了个遍,我心里还真有点儿为铺子的事儿打鼓,有夫君同去,我就踏实了。”
谢瑾年轻笑一声,心里却是不信。
他这个小娘子,凶悍起来,他都要自叹弗如。
不过,他并未拆穿她,而是借机把小娘子拽进怀里,好一番安慰,极尽温柔,险些勾得某只来自21世纪的颜狗中了美人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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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
静姝又回到了她那座复古小四合院。
看着愈发古意盎然的小院,静姝竟觉得恍如隔世。
倒也不对,无需“恍如”,确实是隔世了。
静姝惦念她的蠢狗,梦中画面便是一转,直接转到了卧房。
卧房里,眉清目秀的姑娘带着她所不熟悉的柔婉对着电脑在笨拙的用二指禅敲字,她那条蠢狗便堆在那“姑娘”脚下打盹儿。
静姝有心看一眼电脑界面,寻些蛛丝马迹验证心中的揣测。
然而,不待梦中情景再次切换,她便被仿若坠入岩浆一样的炙热烫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