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乍听起来合情合理,就是怎么都觉得有点多余。
谢瑾年可不是会说这种废话的人。
静姝不禁有些狐疑,盯着谢瑾年审视了片刻,却也没见谢瑾年有半分心虚:“夫君可是要病到端肃郡王安然返京?”
“呵!”他的小娘子试探他呢!
谢瑾年好气又好笑,指节轻敲静姝额头,“端肃郡王能否安然返京为未可知,不过为夫确实得病到这事儿有个结果为止。”
静姝眉心微蹙:“妾身驽钝,有些想不明白,还请夫君为我解惑。”
“何事不解?”谢瑾年指尖点在静姝眉心,揉开了蹙起来的褶皱,“娘子且说来听听。”
“我有些想不明白,以谢家在虞州的势力,夫君装病便能不被圣上猜疑了?”静姝以指背蹭蹭眉心,又捏了个蟹壳,眯着眼吃了一口蟹黄,慢悠悠地道,“要知道,有一种职位叫‘下属’,有一种关系叫‘同盟’,有一种利益叫‘交换’,有一种……欸!”
谢瑾年莞尔。
拿走静姝吃到一半的蟹壳,学着静姝的腔调,慢悠悠地道:“有一种信任叫‘朕相信朕的耳目’,届时自会有人替为夫一证清白。”
哦,还真是这么回事儿,自古狗皇帝都多疑,年老的皇帝更甚。
今上显然也是个多疑的老皇帝,不然也不会一直派人监视着谢瑾年。只是遇着肚肠染墨的谢瑾年,狗皇帝这些耳目反倒被谢瑾年利用,成了他洗脱嫌疑最有利的人证。
静姝盯着被谢瑾年抢走的蟹壳,若有所思——就是不知道谢瑾年是当真清白,还是钻着空子做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手脚。
毕竟,南虞是谢家的天下,谢瑾年要瞒狗皇帝的耳目跟玩儿似的。
“呵!”
小娘子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蟹壳儿,跟个被抢了小鱼干儿的猫似的。
谢瑾年忍俊不禁,故意在他家小娘子眼皮子底下,慢条斯理地吃完了蟹壳儿里的蟹黄和蟹肉,忍笑道,“蟹子性寒,娘子不宜多食。”
想当初吃香辣蟹的时候,也没见你这般说!
静姝十分优雅地白了谢瑾年一眼,夹了块栗子炒鸡啃了一口,气哼哼:“吃蟹子可治胸中邪气,就今儿这一码一码的糟心事儿,我合该多吃几口才对。”
谢瑾年眉峰微动:“在积善堂受委屈了?”
静姝摇摇头:“倒也算不得委屈,不过有些被谢老夫人恶心着了。”
谢瑾年垂眼掩下眼底冷意。
拿了个蟹壳,用勺子拨开蟹黄,舀了些寒性相对小些的蟹肉送到静姝嘴边,状若不经意地问:“她又作了什么妖?”
静姝把蟹肉抿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
谢瑾年失笑:“别光顾着吃。”
静姝指指谢瑾年手里的蟹壳,又讨了一勺蟹肉吃,才道:“谢老夫人打算让锦绣给你冲喜。”
谢瑾年手一顿。
不着痕迹地把被他捏断了柄的勺子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截:“老糊涂了。”
静姝看了一眼地上的磁勺,又看看谢瑾年:“也不知她到底要做甚么,口口声声疼锦绣,担心锦绣后半生没得依靠,还整出这么一出儿来。”
吃着了蟹肉,静姝投桃报李,给谢瑾年喂了一块羊肉,“先前她要把锦绣给你做平妻还勉强可以算是她疼外孙女,可今儿个知道你熬不过入冬之后,也不管锦绣已经被你许配给了谢瑾利,偏要把锦绣塞给你冲喜。”
简直脑子瓦特了。
谢瑾年细嚼慢咽,吃了羊肉之后,轻笑:“怎么想的,异想天开呢。”
静姝煞有其事地点头:“就很恶心!”
谢瑾年忍俊不禁:“既觉得恶心不理会她便是,母亲自会替你料理了此事。”
念及离开积善堂时谢夫人那番话,静姝舒展眉心:“嗯,母亲已经给谢老夫人发出警告啦!想来她当不敢再造次了。”
端量着静姝眉宇间似有若无的厌烦,谢瑾年略一沉吟,建议道:“祖母作了这么个妖,三房指定要闹。娘子不如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到兰若寺去给为夫祈几天福。”
谢瑾年待她真是没话说。
唔,值得奖励一块栗子炒鸡。
静姝夹了一块鸡腿肉送到谢瑾年嘴边儿,笑着拒绝:“夫君昏迷不醒,妾身哪里舍得擅离左右。”
见谢瑾年还欲再说,静姝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笋片儿,“况且不是说好了,这遭换我护着你,哪能见着麻烦将至便脚底抹油的道理。”
说完,静姝便又夹了一筷子鳜鱼,摆出了一副“你敢开口,我便敢用鳜鱼堵你嘴”的姿态。
谢瑾年哭笑不得。
攥住静姝的手,无奈换了一套说辞:“仅为夫昏迷不醒不足以迷惑那些耳目,还需得娘子配合为夫才行。”
静姝指指自己的眼:“妾身哭得可伤心了。”
谢瑾年心疼地摸摸静姝发红的眼尾,温声哄她:“光以泪洗面还不够,南虞人笃信佛教,家里但凡有什么事儿都要到寺里去跪经祈福。娘子虽不是南虞人,却也当入乡随俗,绝望之下到兰若寺去跪经祈福才更能让人相信为夫命不久矣。”
静姝面无表情地盯着谢瑾年看。
“娘子曾入佛堂为岳父岳母守孝三载,到兰若寺去跪经祈福才更合情理……”谢瑾年指腹点在静姝嘴角轻轻往上推,笑着相求,“劳烦娘子了。”
静姝抿嘴:“依夫君看,妾身当跪经几日?”
谢瑾年破天荒地带上了几分小心:“四十九日。”
就很气!
就算知道谢瑾年是想让她远离是非躲清静,还是很气!
静姝把鳜鱼放进自己嘴里,端着红豆饭转身,认认真真地吃饭,每一筷子夹得都是谢瑾年最爱吃的那口。
谢瑾年莞尔。
戳戳静姝鼓鼓的脸颊,笑问:“恼了?”
静姝白了谢瑾年一眼,没吭声。
谢瑾年隔着罗衫在静姝腰上挠了两下,见着笑意冲淡了静姝眉眼里的薄怒,便不再闹她。
静姝斜睨谢瑾年一眼,往床尾方向挪了半尺。
谢瑾年倚在床头,安安静静地看着静姝吃饱了饭,待静姝放了筷子,才又开口道:“让娘子去兰若寺去祈福并非只是让娘子去躲清静。”
静姝吃饱了饭,气便也消了,总算施舍给谢瑾年一个正眼:“不知夫君还有什么旁的吩咐?”
谢瑾年起身凑到静姝身边儿,贴着静姝耳畔低声道:“一是借此迷惑和亲王,二是请娘子替为夫给兰若寺普智方丈带封信。”
静姝狐疑,轻哼:“带一封信也不必四十九日。”
谢瑾年无奈。
小娘子太聪明,不好哄,只得又道:“兴许还需得娘子给为夫做个接应。”
就知道谢瑾年不可能安安分分地躺在怀瑾院里“病入膏肓”!
静姝刚要细问究竟,便听得院子里一阵闹闹哄哄。
静姝与谢瑾年对视一眼,催谢瑾年:“你赶紧吃两口饭,我出去看看。”
谢瑾年皱眉看了一眼窗外,嘱咐静姝:“不管什么事儿,娘子切记莫委屈了自己个儿。”
静姝扬眉:“夫君知道外面是什么事儿?”
谢瑾年面不改色地否认:“不知。”
她怀疑谢瑾年就是知道,然而并没有证据。
静姝拿捏出最为高深莫测地目光看了谢瑾年一眼,起身揉了揉眼圈,袅袅娜娜地离了卧房。
堂间里。
静姝和急匆匆进来禀事儿的阳春碰了个正着:“闹闹哄哄的,怎么回事儿?不知道少爷需要静养是怎么的?”
阳春福身:“积善堂里来人,说是表姑娘险些投缳自尽,老夫人使人叫姑娘赶紧到紫藤院去!”
第94章 劝您善良些 锦绣呜呜呜,哭成了一辆小……
紫藤院, 香闺中。
锦绣歪在拔步床上,默默流着眼泪,任谢老夫人如何哄她都不肯开口。
静姝自锦绣脖颈那道红痕上收回视线, 垂眸思量着来时路上立春悄声禀给她的话, 不动声色地观察屋里众人。
锦绣默默垂泪,哭得好不可怜。
谢老夫人呜呜哭斥, 哭得仿佛肝肠寸断。
素来最会捧谢老夫人的谢三夫人,竟是一声不吭, 面无表情地盯着锦绣, 细看还能看出唇角藏着的冷笑。
至于谢夫人, 坐在圈椅里, 一盏香茗品得优雅至极。
静姝略作犹豫,便挪动脚步坐到了谢夫人右手边。
看戏, 当然还是坐着舒坦。
谢夫人含笑端量着静姝,慢条斯理地倒了一盏茶,推到了静姝面前。
静姝不动声色地与谢夫人对视一眼, 屈指轻扣桌面无声道过谢,捧起茶盏, 朝着谢夫人露出一个浅笑:“谢谢母亲, 正好口渴了。”
谢夫人待她一直不错, 而且谢夫人也是实惨一个人。
谢夫人听出静姝言语里的亲近, 不禁轻笑出声。
这一声轻笑, 便像是触动了一场大戏的播放按钮, 大戏的主角不再只是嘤嘤嘤地哭。
谢老夫人哭了这一会子, 始终没人劝她,也哭累了。
听见谢夫人这一声轻笑,谢老夫人正好就坡下驴, 抻着老脸循声回头便要开口怒斥。
然而,对上谢夫人淡然无波的视线,谢老夫人一萎,视线转向谢夫人旁边的静姝,冷着脸叱责:“你也是个没心肝的!锦绣险些丢了命,使人去请你,还要三请五请的你才肯来!”
说着,谢老夫人余光瞟着谢夫人一指静姝手中的茶盏,“可显见是国公府里出来的尊贵人,来了一不请安二不问锦绣的情况,往那一坐便端起了茶碗,你这是来看西洋景儿的,还是来看锦绣的!”
嚯!
着实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还有当软柿子的一天!
静姝捧着茶碗,回视谢老夫人:“我也有点想不通,我一不是郎中,二没逼着锦绣投缳,祖母不顾我正在给世安侍疾,硬是这般三催五请的,把我叫到紫藤院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老夫人一噎,旋即怒道:“你表妹因为世安投缳,你来看看她难道不应该?”
静姝冷笑:“劝祖母想好了再说话,什么叫锦绣因为世安投缳?你这话要是传将出去,旁人非得以为世安招惹了将过门的弟妇不可,世安的名声还要不要?”
“年哥儿家的还请慎言,什么叫未过门的弟妇?”一直冷着脸怒视锦绣的谢三夫人,突然开口道,“老夫人可是又把锦绣许给年哥儿做平妻了,我们家利哥儿素来尊重兄长,再不敢跟年哥儿争的。”
“祖母要是能做得了主,就不会有锦绣许给谢瑾利那一出。劝三婶儿还是少做些美梦,老老实实去给谢瑾利和锦绣操办婚事才是正经。”想趁机把锦绣甩给谢瑾年?做梦!
谢夫人不紧不慢地道:“姝丫头说的在理儿,就算世安被三老爷耽搁得至今未醒转,这谢家也还是得他说了算。”
谢三夫人无言以对。
打谢瑾年接掌谢家开始,这谢家便成了谢瑾年的一言堂,饶是知道他病入膏肓熬不到入冬,可但凡谢瑾年还喘着气儿,便没人敢违背他的决定。
眼见着谢夫人和静姝婆媳两个“沆瀣一气”,谢三夫人一张嘴说不过两张口,心头火一起就开始撒泼:“这谢家是年哥儿说了算,我们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不假,可也没有硬逼着兄弟娶他不要的破鞋的道理,我们利哥儿又不是活王八,没这么糟践人的!”
静姝:“……”谢三夫人这张嘴,会骂就多骂一点儿!
静姝眼观鼻,鼻观心,突然开始摆出事不关己的姿态。
谢夫人立时闭嘴,与静姝一道儿看戏。
谢三夫人开了腔,便哭天抹泪儿地骂起来没完,句句不离“锦绣倒贴谢瑾年”、“锦绣个小贱人不检点”、“她们家利哥儿也是要脸的,不能捡这破鞋”。
谢三夫人骂得着实难听。
锦绣受不住,捂着脸“嗷”一声,撞进谢老夫人怀里,哑着嗓子哭:“呜呜呜!外祖母,我不活了!”
谢老夫人身子一晃,搂住锦绣,黑着脸把手串砸向谢三夫人:“贱人!闭嘴!”
沉香木手串正中面门。
谢三夫人被砸得一懵,愣了一瞬,坐到地上拍着腿撒泼:“你个老棺材瓤子!老杀才!欺人太甚!年轻的时候搅风搅雨,生了个闺女不要脸,还要教着外孙女不要脸上赶着去倒贴年哥儿,年哥儿贴不上就来祸害我们家利哥儿,也不瞅瞅她那哭哭啼啼的丧门星德行!谁能看得上!”
谢老夫人被气了个仰倒。
以前只觉得谢三夫人混不吝,她稍微点拨点拨就敢跑谢夫人跟前儿去作天作地,特别解气。
今儿个轮到她自己个儿身上,就只恨谢三夫人出门不带脑子了:“可住嘴吧!你个小贱人胡吣什么呢!”
谢三夫人一抹眼泪:“是我胡吣还是你敢做不敢认!你当我不知道你个老贱人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呢?不就是怕年哥儿跟谢家生分了,要拿锦绣绑着年哥儿吗?可真是打得如意算盘,却也不看看年哥儿看不看得上锦绣……”
“啪!”
谢老夫人情急之下,随手抓着玉如意砸向谢三夫人。
谢三夫人见机的早,堪堪避了开去,玉如意砸在地上,摔了个细碎。
有如意碎屑溅到象牙色的裙摆上。
谢夫人轻弹了下膝头褶皱,不紧不慢地道:“你们要吵便吵,但别一嘴一句年哥儿的,拿年哥儿作筏子。”
谢三夫人耍浑耍得鸡血上头,当即便将矛头指向了谢夫人:“你这会子跑出来做好人来了!可也不知道是谁恨不得要了年哥儿的命了!”
谢夫人神色微变,茶盏往桌案上一磕,盯着谢三夫人的目光有点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