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思为脸色已经拉下来——实质上他已经如孟周翰先前所料那般暴跳如雷了。
但不知怎么的……有些跳不起来。
大概是因为那个会这么跟他说话的朋友,如今跟白痴似的躺在病床上。让他在跳脚之前先难受起来了吧。
“……真像。”他不由自主吐槽出来。
“像什么?”
“孟周翰。”蒋思为就说,“说起话来让人想对着嘴抽的语气,跟他太像了——你还真挺有当那个‘没钱版孟周翰’的潜力的。不过孟周翰可不是只有臭脾气。”
“……知道。”孟周翰没好气的说——除了脾气臭,他还是个坑货!不用再强调了。
“四年前,他劝我回国。那会儿最好的互联网公司全都在国外,国内网络巨头全都是跟风国外创意建起来的。我在国外的工作室也已经小有名气。怎么看都是在国外发展更有前景。但他说,国内正在推广3G,提出了村村通网络计划,基站已经建到山里去了。也就是说很快国内网络就能覆盖绝大多数人口,并且在任何一个角落里都能用。他问我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孟周翰就顿了一顿——蒋思为这厮,是在表扬他?
“他很多想法在普通人看来都有些好高骛远,大而无当。不过谁叫他有那份家业,有那个眼光呢?能看清大势所趋,已经比风口上的猪高到不知哪里去了。”蒋思为停顿片刻,起身,“我觉得,你要是真想创业,还是把目标放小一些。先学会锱铢必较吧。”
他停顿了片刻,“你的意见我也收下了……多谢。如果你创业遇到困难,就来找我吧。”
第46章 变形记(八) 他在苏禾面前,是否也曾……
蒋思为已经结账离开。
孟周翰坐在座位上, 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如果没钱,他就是个坑货——这是来自他的好友兼合作伙伴的亲口认证。
他明白蒋思为未必就是在贬低他。毕竟会花钱也是一种技能,他的圈子里坐拥金山也依旧是个坑货的富二代, 他见得多了。好歹蒋思为还承认, 只要有钱他就还是那个大有作为的孟周翰。
……但归根到底,没有钱, 他就什么都不是。
太伤人了。
孟周翰打开时小凡的同事群,发现群里有人给他发了私聊。
——有人想退出。
孟周翰的手悬在屏幕上半天, 才回复“你想好了吗?”
对方当然想好了。其实早就想好了, 只不过孟周翰行动力太强, 煽动性也太强, 说是你们可以慢慢考虑,实际上根本就是不容拒绝的裹挟着人就滚滚向前了。
何况还有时小凡的一直以来的人情在, 这群人信任他。他这么坚决,别人就很难找到合适的机会把拒绝的话说出口。
但人类归根到底还是有自主思想和自我考量的生物。
“鹊厂给我发了offer。”对方就告诉他——自己身上背着房贷,又没什么存款。一想到有可能会断供, 就焦虑得睡不着觉。但同时表示,他肯定也会给这边帮忙。只是实在没勇气冒险创业。
孟周翰其实是有些恼火的——若他还是孟周翰, 大家都开始商量租哪里的办公楼、买什么配置的办公用品时, 有人跳出来说退伙。肯定就结仇了。
但是, 想想前阵子他为了几十万四处奔波, 急得满嘴溃疡的际遇, 火气莫名就压下去了。
已经打出一半的狠话又一键键删掉。
敲了句, “行, 我能理解。”片刻后,又补充,“好好干。在鹊厂混不下去, 还可以回来”。
表态虽然大度,心里却在疯狂输出——就你这水平肯定混不下去,到时候看你还有没有脸回来。
这种时候有人退伙,肯定会打击士气。
他原本该立刻去群里稳住人心,如有必要就召集一次会面。
——至于他心里是不是真的有底气,那是另一回事。反正他必须表现得信心十足,说服力十足。
然而……孟周翰忍不住就开始自我怀疑,他真的能对这么多人的生计,负起责任吗?
他真的该在自己都不明白“意义”何在时,就把别人拉下水,跟着他去冒险吗?
孟周翰敲了半天字,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发。只是关掉了手机。
从餐厅里出来,坐车沿着滨海路回家。
路过他们出车祸的那个路口,依稀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绕过绿化带,孟周翰忙叫停了车。
追着穿过绿化带,绕进口袋公园里,果然就看到个含胸拔背的白胖子,正坐在公园长椅上啃汉堡。
“丁兆堃?”他喊了一声。
白胖子错愕的抬起头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片刻后,“你是?”
孟周翰噎了噎,“我,呃,算是你的熟人吧——在江城读小学的时候,在网吧里跟你们打过比赛。前阵子在林嘉图过生日,不还在孟周翰的游艇上见过吗?……我姓时,时小凡。”
丁兆堃显然没认出他,却还是连忙起身,蹩脚的和他套近乎,“噢,幸会幸会。你看我这大近视……”
孟周翰就自然而然走过去,“这都三点多了,你还没吃饭?”
“嗯……有事耽误了。”
孟周翰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办公楼——最顶上两层就是林嘉图名下投资公司的办公地点。
他终于想起,出车祸前他才答应给丁兆堃的朋友投资1600万。
……现在他的身体八成还在昏迷着,这笔钱恐怕已经很难兑现了吧。
所以,丁兆堃这是无奈之下,又来向林嘉图求助了吗?
——他确实从小就有这么股子憨傻的义气。
孟周翰那边的投资公司大致由他全权掌握。很多项目他心血来潮想投就投,但同样的,一旦他倒下,那些心血来潮的项目也大概率很难通过公司内部的审批流程。而林嘉图这边,林嘉图就真的只是挂个名字领工资而已。公司里的管理层大都直接向他妈负责,而他本身对工作也无任何兴趣。工作日的上班时间出现在公司里的概率,跟他没人约的概率几乎相等。都无限接近零。
丁兆堃怕是在公司门外空等了大半天。
……鉴于林嘉图他们家那些精英金领一贯以来的傲慢和过度压力导致的心理变态,以丁兆堃这一副软体动物一般的欠缺精干的无害模样,怕是还受了些恶意戏弄。
孟周翰略猜了猜缘由,莫名就有些心烦。
于是上前半推半邀,“我记得附近有家美食城,走,一起去喝个下午茶吧。”
丁兆堃还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人。一时脑子没转过来,已经错过了拒绝的时机。
他们两个是小学兼初中九年同学。高中时孟周翰去国外读书,还一直保持着联系。
丁兆堃说自己的事情比较少,孟周翰也是断断续续从别人口中得知,他高二时家里资金链出了问题,他一边读书一边跟着他爸到处去跑业务。高三毕业后就离开了江城,听说没有再继续读大学。
得知他家破产的消息时,孟周翰还在英国读书。就主动联系他,询问需不需要帮忙。
丁兆堃接到他电话时还很惊喜,听到他这么问就有些讪讪的。最后他到底是怎么答复的,孟周翰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事后跟林嘉图说起来,林嘉图吐槽说,“你偏问他,他现在自尊敏感得跟个姑娘似的。上次聚会钱樾提起这茬,他差点没当场揍过去。”
等他们大学毕业回国之后,就想拉着丁兆堃一起创业——其实就是想变相帮帮他——但丁兆堃显然已经是不打算跟他们一起混了,慢慢就到眼下这般半生不熟的地步。
如此说来,从高中分别算起,他和丁兆堃“不熟”的时间,已经快要跟是哥们儿的时间等长了。
上一次一起吃大排档,还是大二那年回国过春节,因为天气原因被困在浅川机场,跟他偶遇那一次。
孟周翰原本以为这次同座会有些尴尬,谁知剥着小龙虾喝着啤酒,吐槽着创业筹款的艰难,慢慢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或者该说,丁兆堃这白胖子酒量太差了。一杯啤酒就把自制力给冲垮了。
“哪有容易的呢。”有人酒后兴奋,丁兆堃这显然属于酒后消沉,“我那朋友,国美毕业,巴黎高艺深造回来,拿过国际动画短片奖。搁哪儿都是个精英人才吧?去给自己的电影筹个投资,人家什么都不看,进门两瓶白酒先干掉再说……”他垂着眼睛,没精打采的剥着小龙虾,“你能说什么,只好喝呗。”
孟周翰吃得正痛快,冷不丁听他这么说,只能讪讪的喝了口酒,“……他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交个朋友吧。”
“什么交朋友啊,”丁兆堃仄仄的嗤笑一声,“交朋友是咱们这种碰杯喝。他看着人家对瓶吹,这算什么交朋友?有人敢让他进门对瓶吹,说交个朋友吗?”
孟周翰:……
“我那朋友还有胃病,”丁兆堃就说,“从他船上下去,直接胃穿孔住了半个月的院。苗影那边本来就有撤资的意向,一看导演住院,立刻二话不说就撤了。真TM的不当人……我本来想帮朋友牵个线,缓解一下资金压力。结果反过来连累他卖房筹钱。”他眼圈就红了一红,“我当然也不是怨孟周翰,没他这茬苗影八成也会撤。何况他人是真的仗义,让你喝酒其实也没什么坏心。我就是……”他哽了半天,也只能叹一声,“唉!”
孟周翰口中的酒忽然就有些辛辣刺喉了。
那句——他是真不知道那人不能喝酒——在舌头底下压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你见着林嘉图了吗?”
丁兆堃摇了摇头,“我去哪儿见他啊?没皮没脸的赖在人家公司门口半天,连个帮忙递话的都没。”
孟周翰说,“他很少去公司,不是故意不见你。”
如果他没出车祸,林嘉图现在八成正在海上追秋汛,说不定已经顺着洋流跑到北海道去了。他出了车祸……感觉应该也不会太妨碍林嘉图乱跑。他人其实还挺薄情的,估计早就不挂心了。
丁兆堃说,“我知道。不是故意不见我,但也肯定没把我当一回事。”片刻后又说,“这也挺正常的。”
“他就是对你有些怨气——邀你创业你也不干,你结婚还没请他。说起来,一开始也是你不愿意跟他们混吧?”
“我拿什么去跟他们混?”丁兆堃苦笑,“我跟他们就不是一个阶级的——我17那年家里就破产了。我爸开车载着我,后备箱里装上仓库里积压的礼盒,挨家挨户的去推销。基本上每个同学家里我都去跑过。唯独他们两个家里,说什么我都不肯去。我就怕一旦我有求于他们,日后跟他们打游戏,就再也没法嘻嘻哈哈的互骂菜鸡了。”
孟周翰就有些不明白,“你不也没求他们什么吗?为什么后来还是断了联系?”
丁兆堃就闷了一大杯啤酒,红着眼睛笑着摆手,“这没法说,真的没法说。”
“有什么没法说的?”孟周翰也有些恼火,“不就是你自己自尊上过不去,宁肯跟人绝交吗?”
“自尊?我他妈的还有个屁的自尊!”丁兆堃哆嗦了半天,终于破罐子破摔了,“你被人摸过屁股吗?男的,这样摸。”
他醉醺醺的伸手来示意,孟周翰手忙脚乱赶紧挥开,差点抬手给他一拳。幸而他也就比划了一下,就蔫下去,“我爸说摸就摸了呗,你是个男的,能吃什么亏?”
孟周翰只是呆若木鸡的看着他。
丁兆堃就说,“我他妈的以为自己只是破产……”他说着,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谁知道别人眼里,我还是这么个东西呢。”
孟周翰又气又急,语无伦次,“又不是他们俩……他们俩又……”
他有些被毁三观了——他当然知道圈子里就是有这么恶心的人,不分同性恋异性恋。但是……他是真的没想到,自己的朋友也曾有一度,被这些恶心东西看成盘子里一块儿随意下嘴的肉。
他怎么就没弄死那些恶心玩意儿!
丁兆堃嗤笑了一声,“得了吧,你那天也在船上吧?”
孟周翰片刻后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哪天在他的私人游艇上。
丁兆堃说,“他们俩看船上那些姑娘,跟那死老头看我有本质区别?”
孟周翰心想当然有本质区别!你TM的居然把我跟那些死玩意儿相提并论?!
但他说不出口。
凭他的聪明几乎瞬间就明白丁兆堃所恶心的到底是什么。
他忽然就想起自己当面对丁兆堃说,“你媳妇儿如果有意见你就来找我,我给你换一个。”他甚至一时都不太确定,自己当初有没有让他在船上“随便挑”。但不管他到底说没说,在当时,他恐怕都确实不太把船上那些捞金女当人看的。
他真的一直以来都很恶心这种人对人的“物化”,但他究竟是否也曾以视物的眼光看待别人,他居然有些不太确定了。不过,这难道不该怪那些人非要跑到他跟前去自我物化,招他厌恶吗?
但片刻后他又想到……他瞧不起这些捞金女,那丁兆堃的妻子又有那里招惹他了?他开口就要替丁兆堃做主把妻子“换掉”,他又真有那么尊重自己的朋友吗?若有人跟这么对他说……
丁兆堃能忍住了没有发作,已是好脾气。还怎么可能认为自己跟他们是同类人。
孟周翰忽然就有些毛骨悚然——他有这么烂的一面,而他居然对此始终都毫无所觉。
那么,他在苏禾面前,是否也曾在无意之中,展露出这么恶心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