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去取月子酒。
有酒没有菜,可不完美,白荷想要下厨,牛叔说,来的是客,怎么好让客人亲自动手丰衣足食呢?
于是去请叶知秋。
刚打开门就看见叶知秋候在门外,这是已经恭候多时了吗?还没去请,就自己送上门来,这是什么操作?
叶知秋不但人来了,手里还提着各种食材,一进门就围起围裙,洗涮烧火下锅开煮。
从陶制大缸里抽起月子酒,装在陶罐里,放入锅里温煮,酒糟用来烧菜,肉肉鱼鱼用酒糟做调料,或炖或炒或蒸,煮出一盘一盘,很快,整个屋子里香飘扑鼻。
大家一起动手,将装着精致肉菜的碗碟摆放桌上,月子酒倒入精美白瓷大碗,开始饕餮。
叶知秋将一碗酒放到白荷面前,笑着说道:“白小姐,这碗酒里加了白糖温煮,好喝不醉,你尝尝。”
白荷端起碗抿了一口,顿时酒香领路,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全都舒展开了。
“谢谢。”白荷端着酒碗敬叶知秋。
覃小津也端起酒碗敬牛叔,牛叔怕他醉,转念一想,醉了刚好就不缠着他谈买房子的事,立即打消了劝他少喝的念头,改为劝酒。
牛叔不知道,覃小津今晚根本不是来谈买房子的,而是来认亲的。
自从知道了真相,他从英国回来后便想过无数次认亲的事,牛家不认他,那是因为不知道他的身份,那么他主动来认牛家这门亲又如何呢?
父亲也好,母亲也好,他们身上都有共同的特质,那就是执拗、放不下身段,因而他们和彼此怄气,和自己怄气,又和他怄气……终归是错过了许多骨肉天伦快乐的时光,到后悔时已然铸就了许多遗憾。
覃小津看一眼坐他旁边的白荷,和父亲母亲比起来,白荷就聪明得多,无论身处什么样的境地都没有放弃骨肉亲情,因而再苦再难也能拥有许多快乐。
人生苦短,不要再花太多时间去怄气去浪费了,那样太傻。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送那么珍贵的酒给你吗?”酒过三巡,覃小津放下酒碗看着牛叔。
他的脸颊因为喝了酒红扑扑的,眼神有些迷离,令他英俊的面孔多了丝可爱。
牛叔内心一咯噔,慢慢放下手中酒碗,心里叹气:来了来了,终于要跟他摊牌了。
不但牛叔放下了酒碗,听到覃小津的话,白荷和叶知秋也停下筷子看了过来。
牛叔正紧张在心里措辞要如何拒绝他买房的提议,告诉他他们牛家的房子坚决不卖,覃家要发扬覃家的古筝事业,牛家也要保牛家赖以生计的蓝花楹啊——
正紧张着,就听覃小津喊道:“舅舅!”
牛叔愣住,所有人都愣住。
叶知秋看着覃小津,心里想的是:果然酒能乱性,一向稳妥斯文的覃家小先生多喝了点酒就开始认舅了,怎么认爹呢?
叶知秋看看覃小津又看看牛叔,不由擦了擦眼睛,他晚上喝得不多怎么也醉了?竟然觉得覃家小先生脸上有牛叔的神韵。
而白荷,看着覃小津脸上那丝带着醉意的笑,不由有些心疼,为了古筝小镇,覃先生是要开始打亲情牌了。
一片静默之后,牛叔拿起碗猛喝了一口酒,说道:“小先生,酒可以乱喝,但是舅舅不能乱喊啊。”
他牛安安只有一个姐姐,如果姐姐还在世,像大多数女人那样结婚生子,他现在应该也被人喊着“舅舅”,可惜啊——
姐姐英年早逝,婚也没有结成,唯一的孩子也难产了。
说起来,他们牛家与覃家还差点结了姻亲,如果不出意外,覃家大先生现在应该是他的姐夫,终究是他们牛家高攀不上覃家这样的艺术世家,连老天爷都要来拆这门亲事吧。
如果姐姐还在,如果姐姐的孩子没有难产,现在也该有覃家小先生这般大了。
牛叔看着覃小津,一股酒劲上头,他眼眶一紧,眼泪就掉了下来。
牛叔哭了,叶知秋最先吓了一跳,天天和牛叔一起早出晚归地干活,什么时候见过牛叔哭?他干起活来像一头牛,又硬朗又勤快,根本不可能有脆弱柔软的时候。
然而此刻,牛叔就是哞哞哭着——
第321章 我没有死
叶知秋继揉了揉眼睛之后又搓了搓自己双耳,牛叔怎么可能哞哞哭呢?
搓了搓耳朵后,终于听清牛叔是呜呜哭,叶知秋方才确认自己真的醉了,于是趴到了桌上,呆呆看着牛叔哭。
牛叔哭一会儿喝一口酒,喝一口酒又哭一会儿,那样子狼狈又可爱。
白荷抽了许多纸巾递给覃小津,覃小津就拿着纸巾给牛叔擦眼泪,还擦嘴巴上的酒渍,嘴里一叠连声说道:“舅舅别哭了,舅舅别哭了……”
牛叔摆摆手:“覃家小先生啊,你不要故意奚落我了,想当初我们牛家为了不从蓝花坞搬出去,是动了想高攀你们覃家的心思——”
牛叔许是喝醉了,竟然开始自揭老底,这让桌上的三人都来了精神。
牛叔却唉声叹气:“可是就连我父母也没有想到覃家大先生居然真的能看上我的姐姐,两个人还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唉,婚姻大事讲究门当户对,终究是配不起吧,我姐姐保不住婚姻也保不住和大先生的孩子——”
覃川老先生在世的时候,的确买下了蓝花坞许多人家的房子,除了牛家以及与牛家沾亲带故的叶家、莫家几户人家,没想到覃川老先生的让步还藏着这样的秘密。
牛家人为了继续在蓝花坞落脚,不惜使出了嫁女儿的计策。
作为一名言情小说写手,白荷此刻已经脑补了一百章覃山海和牛婉兮相识之初的因缘际会,看起来覃山海对牛婉兮的一见钟情并非全是天意,还有更多人为因素。
此刻从牛叔口中又听到了些许关于父母的前尘往事,覃小津内心激动,他把手搭在牛叔肩上,安慰他:“舅舅,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我告诉你,我还活着。”
牛叔盯着覃小津看了一会儿,忽而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的样子让叶知秋颇为担心,牛叔酒量一直很好的,醉得这么快是受了刺激啊。
也难怪,如果突然冒出一个大小伙子认自己“舅舅”,不受刺激都难。
受了刺激的牛叔也伸手搭在覃小津肩上,两个人面对面额头抵着对方额头,俨然亲密无间。这在旁人看来莫说是舅甥了,说是父子也有人信。
牛叔额头抵着覃小津额头,笑着说道:“覃家小先生,你当然还活着,你会长命百岁的。”
“我妈已经死了,舅舅也要长命百岁,我才能好好孝顺舅舅。”
牛叔猛地直起身子来,同情看着覃小津,问道:“你妈也死了?”
覃小津点点头。
牛叔抓抓头皮,打了个酒嗝,不可置信说道:“我一直都不敢问你的,上次咱们一起烤全羊,覃家大先生和他的妻子也在,我就纳闷,那么年轻貌美的覃太太一定不是小先生你的母亲,大先生风流倜傥桃花运也多啊,我就猜他是和原配离婚了,才娶了个年轻的,没想到啊没想到——”
牛叔拖长了尾音,没想到不是离婚,竟是丧偶啊!
这样想着,牛叔觉得覃家大先生也是蛮可怜的。
牛叔絮絮叨叨分析,覃小津苦笑:“舅舅,我爸他这辈子没有离过婚,就结了这么一次婚,他和我妈没有结婚。”
牛叔睁大一双醉眼:“孩子都有了,大先生还不肯和对方结婚吗?”
没想到大先生也有薄情寡义的时候,想当初大先生对姐姐可不是这样的,是姐姐要退婚,是姐姐不要肚子里的孩子——
此一时彼一时,大先生这是受了不公平的待遇去报复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吧?
牛叔同情完覃山海又开始同情覃小津。
“对不起啊,孩子,让你妈受委屈了。”牛叔拍拍覃小津的肩,叹了一口酒气。
“我妈再委屈,也委屈不过我爸。”覃小津眼前浮现英国医院橡树下长椅上,覃山海忧伤诉说前尘往事的模样,不由涌起一股悲怆,替覃山海不平,也替自己不平。
“我妈并不爱我爸,他们故事的一开始是我爸对我妈一见钟情,我妈之所以愿意嫁给我爸,是因为得知恋人在异国他乡另娶她人,背叛了她们的爱情……”
或者恋人的背叛还不足以能够让牛婉兮去委身一个她不爱的人,家族的利益才是另一份压力吧。
覃小津对牛婉兮的感情复杂到了极致,他从得知真相后的一度冷漠怨怪到此时此刻不由又有些心疼与同情。
“总之我妈愿意嫁给我爸,并且怀了我爸的孩子,就是我,但是我妈又得知了真相,她的恋人没有背叛她,她的恋人病逝了,为了不让她伤心才编造了已经结婚的谎言,他对我妈的至死不渝让我妈对他们之间的爱情不能释怀……”
或许还有知道有了父亲的保证和维护,爷爷再怎么地也不会动牛家的房子,她才能决绝地做一个任性的自己。
“我妈决定不生下我,并且和我爸退婚,在我爸苦苦请求里,我妈终于与他达成协议,生下我由我爸抚养,可惜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他的亲人面临保大人还是保小孩的选择,他们选择了保大人,毕竟这个孩子我妈一开始就不愿意要——”
覃小津脸上酒精的潮红退却了,哀戚的神色铺满眼底。
牛叔也清醒了不少,这个故事他好熟悉啊,仿佛就发生在他们牛家。
“没想到大先生这辈子遇到两次这样悲伤的事。”牛叔喃喃自语,心情沉重。
覃家大先生是个好人,但是感情路太不顺了。
覃小津喝了酒,又将前尘往事回忆了一遍,此刻只有千斤重的秤砣压在心头,他还想讲很多话,但一时都难以再开口了,只觉心口闷得慌。
白荷伸过手于桌子底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像冰一样凉。
“牛叔,不是两次,就是一次,小津就是大先生和牛婉兮的孩子,就是你的亲外甥。”白荷向牛叔郑重说道。
牛叔震惊看向覃小津,酒是顷刻间全醒了:“怎么会?”
“那一个晚上,整个牛家都在关注你们牛家自己的女儿,没有人知道那个被放弃的婴儿其实没有死,如果不是大先生执意要抢救,或许他也已经死了。”
白荷说着侧头同情看着覃小津。
覃小津反倒坦然对着牛叔一笑:“舅舅,是我,我没有死,还长大成人了。”
第322章 选拔
牛叔拉着叶知秋留在牛家陪他睡,但却又不想他睡,自己也激动得一整夜没有睡。
以为一出生就夭折的外甥竟然好端端长大成人还上门认亲,喊他“舅舅”,给他送贵重的酒,陪他喝酒……一切就跟做梦一样。
牛叔一晚上拧了无数次叶知秋,脸颊、胳膊、大腿的肉都没有放过,每次突然拧完他然后问他:“怎么样怎么样,痛不痛?”
如果痛就是真实的不是梦境,只是,你为什么不拧自己呢?叶知秋愁闷。
再说,外甥没有死外甥长大了外甥一表人才,且才华出众,这不是大喜事吗?如果是他,他就美美地睡一觉,根本不会失眠。
然而叶知秋不是牛叔,叶知秋是旁观者清,牛叔身在其中啊!何况牛叔也不是叶知秋,牛叔太激动了,他根本没法好好睡觉。
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拉着叶知秋起身:“陪我去我姐姐的墓。”
叶知秋一边穿衣一边嘟哝:“没想到你一把年纪也怕鬼。”
牛叔用手上围脖打了叶知秋一下:“那是我姐姐,我怕什么?”
叶知秋打了个哈欠,作势要躺下,但被牛叔一把拉走了,嘴里说道:“她是我姐姐,我不是怕吓着她吗?这三更半夜的,亲弟弟单枪匹马闯到她墓前,你想想她害不害怕,她保准以为我遇到了什么事想不开,你想啊,天人之隔,我要想不开,她也没法出手救我,是不是?”
叶知秋哭笑不得:“我能救你?”
“对啊,”牛叔揽住叶知秋的肩,“我姐姐看着我带一个年轻力壮的青年同行,知道我就算想不开也出不了什么意外。”
叶知秋摇了摇头,认识牛叔这么久,真的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的牛叔,歪理邪说一大堆。
到了牛婉兮墓前,牛叔拿出带来的纸钱,叶知秋在墓前一直放置着的铁锅里生起了火,两人默默烧着纸钱,红红的火光映照在牛叔脸上,他扭头看牛婉兮的墓碑,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得深沉,有喜悦也有沉重。
“你的孩子没有死,还活着,你藏在心里那么多年的愧疚终于可以放下了。”
冷夜,冷风,蓝花楹落光了枝叶的树下,矮矮的坟墓戚戚无语。
虽然当年牛婉兮怀孕的时候一度要打胎,生产时遇到难产,家里人签字保大人不保小孩,牛婉兮动完手术保住命后也是深深自责与悔疚的。
人总是这样,心境、情绪都会随着时空而变化。
那些年,病魂常似秋千索,怕人寻问咽泪装欢,姐姐的身子终究是在无尽的忧伤与懊悔里耗尽了精神。
“那时候姐姐你说,你死后也是为难的,你不知道到了另一个世界你是与心上人团圆,还是与自己的孩子团圆,你就那么为难活着,为难地死去,你担心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会遇到他们,你又担心遇不到他们……”
牛叔叹口气,不知道姐姐有没有遇到她的心上人,没有遇见亲生骨肉是真的,因为那孩子根本没死啊。
“不知道你在那边,没有遇见外甥,是不是会很害怕,害怕他是不是因为怨恨你而故意躲避你,或者你以为他早就投胎去了,姐姐啊,外甥没有死,还活着,你就安心吧。”
牛叔烧完最后一张纸钱,拍拍手站起身,心情却轻松不起来,姐姐可以安心了,他却不能安生,他和外甥之间还有好大的官司没有了结。
他靠近那棵蓝花楹,这棵蓝花楹算是一整个蓝花坞蓝花楹的母树了。他伸手拍拍那树干,寒夜里粗壮的树干是冰冷的,令他头脑越发清醒起来,心里也做好了一个决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