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山海筝声未停,神色却一滞,心里哀嚎着:大姐啊,这时候你演什么琴瑟和鸣啊?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是一对情侣,不是姐弟啊!
覃湖浑然未觉覃山海的小幽怨,她几乎是立马就沉醉在《凤求凰》的旋律里,并向李梦瑶投去鼓励和期待的目光。
于是李梦瑶合着那旋律唱了起来:“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凤凰,百鸟之王,雄的叫“凤”,雌的叫“凰”,我就是那凤,你就是那凰……
覃山海的目光直勾勾落在李梦瑶身上,来自江南的女子温柔如水,恬淡如风,人美筝美歌也美……李梦瑶,你还敢再完美一些吗?
桑教授走到两个小孩子身边去,伸手轻轻合上了两个小孩子的下巴。
再不合上,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吧?原来小孩子也不仅仅是馋吃的。
覃山海在心里道:我的妈妈啊,你也过来合一合我的下巴吧!
好在筝曲总有弹完的时候,不至于让他的下巴脱臼。
曲终人未散,这便是人间最美好的事情吧?
覃山海的目光定定落在李梦瑶的面颊上,心里坚定地想:此生,他要和这个江南女子永远不散。
……
冬日暖阳,一大片落叶乔木已经落光了叶子,或黄白,或灰白的树干与枝蔓显得萧瑟。
白荷走下车,望着那映入眼帘的村庄不禁呆住。
这就是蓝花坞?
与她想象里花影浮动、如梦似幻的美丽村庄一点儿都不一样。
覃小津也下了车,看见白荷呆呆的表情,他走到她身边来,说道:“蓝花坞之所以叫蓝花坞,是因为这里种满了蓝花楹。”
“蓝花楹?”白荷一颤。
覃小津点点头,指着村庄入口夹道的两排落叶乔木说道:“那些就是蓝花楹,可惜现在是冬季,不是蓝花楹的花期,等到春天,花开遍野,整个村庄都像披上蓝紫色的云霭,曼妙多姿,你会爱上这里的。”
白荷是第一次听到蓝花楹这种树木,从未见过她繁花似锦的模样,无法想象覃小津口中她进入花期的美,只是对眼前一片光秃秃灰溜溜的冬日消煞感到一丝灰心丧气。
这多么像她当下的困境。
离异、负债,带着两个幼儿,四处躲藏,漂泊无定所,如丧家之犬,就算她真的很想活下去,很想带着她的两个孩子好好地活下去,可是七位数的债务对于她来说,就像这冬日冷风中落光了枝叶的蓝花楹,叫人灰心绝望。
覃小津看着白荷的眼底依稀有一丝泪痕升起,宛若悄悄涨潮的海水,不是最亲近的岸边岩石,是不可能察觉的。
“只要熬过这个冬天,就能迎来绽放的春天,所以,蓝花楹的花语是永不言弃的信念,在等待中复苏,在绝望中迎来希望……”
耳边响起覃小津略带暗哑的声音,白荷侧头看他。
四目相对,她看见他的目光深沉,眉宇间拧成一个淡淡的“川”字。
“谢谢。”白荷给了覃小津一个笑容,却如这冬日暖阳,极尽灿烂也难免虚弱。
覃小津还想说什么,白荷已经走过去给常苏搭下手,帮常苏搬行李去了。
看着白荷的背影,覃小津在心里说道:愿你是一朵白荷,出淤泥而不染,更愿你做一株蓝花楹,挫折过后更加强劲,经历了风雨能迎来彩虹……
白荷正从后备箱抱起一个大箱子,覃小津收回飘忽的思绪要走过去帮忙,就听常苏说道:“白小姐,你赶紧放下,太重了,我来就可以。”
“哪里那么脆弱了?我一年到头四处搬家,搬东西是我的强项。”白荷说着执意要去搬箱子。
常苏执意不肯:“白小姐,这种体力活要你们女人干的话,让我们男人脸往哪里放?”
覃小津顿觉脸颊一烫。
“男女平等!”白荷清脆的话音刚落,就听见村口传来喧哗声。
三人循声望去,但见一辆牛车上下来一男三女:男人很年轻,二十七八岁的精壮汉子,面貌却很干净;三个小姑娘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另外两个小些,都只有十七八岁光景。
四个人热热闹闹走过来。
“我叫叶知秋,她们三个是我的堂妹,缦缦、扬扬、莫默,牛叔叫我们过来带你们去覃家的老房子。”年轻汉子声音洪亮,说着就招呼三个姑娘过来搬行李。
眨眼功夫,后备箱里的行李就已经搬到了牛车上。
牛车坐不下很多人,叶知秋留下莫默为覃小津和白荷领路,驾着牛车,带着常苏和缦缦、扬扬先向老房子而去。
走在蓝花楹树下,莫默的笑容摇曳生辉。
“我姓莫,单名一个默字,沉默的默。”莫默重新介绍了自己,她是三个姑娘中年纪最长的,二十出头的年纪,最是繁花似锦的时候,整个人顾盼神飞的。
“莫默就是不要沉默的意思?”白荷问莫默。
莫默点点头,兴奋说道:“姐姐说对了,如果蓝花坞是个景区的话,我绝对可以称得上蓝花坞的金牌导游,关于蓝花坞啊,我是包打听哦。”
“蓝花坞为什么叫蓝花坞啊?是因为种满了蓝花楹吗?”白荷看着两旁夹道的落叶乔木,问道。
“姐姐又说对了,”莫默笑声如银铃,“哥哥和姐姐可知道,蓝花坞的蓝花楹是谁种的吗?”
覃小津驻足,抬眼看着那些蓝花楹,眉宇的“川”字又淡淡地浮现出来。
第44章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种植这蓝花楹的人,她的名字叫牛婉兮。”莫默巧笑倩兮。
覃小津心头一颤:原来,母亲的名字叫牛婉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白荷慨叹一句,“这名字取自《诗经》,好美啊!”
莫默“哦”了一声,“原来婉兮姑姑的名字还有这样的来历啊!怪不得牛叔一直称赞覃家的那位大先生不但古筝弹得好,还是位有学问的大才子呢。”
“婉兮的名字竟是覃家大先生取的吗?”白荷问莫默,视线却看向覃小津。
覃小津也生出好奇的神色。
莫默说道:“婉兮姑姑原来的名字叫平平,牛叔是她的弟弟,叫安安,他们的名字合起来就是平平安安。认识覃家大先生后,覃家大先生说,平平的名字未必佳,就给婉兮姑姑改了名,清扬婉兮的确比平平无奇好听得多,对吗?”
覃小津目光暗沉下来,双手在身体两侧握成了拳头。
那个人怎么可以这么自私霸道和自以为是?母亲认识他就是一场灾难,是他亲手毁了母亲的现世平安。
“那个……包打听姑娘,”覃小津突然唤道,但是莫默并没有理他,他再次唤道,“那个,包打听姑娘……”
白荷拍了拍莫默的肩,莫默回神:“哥哥叫我啊?”
覃小津默了默:不是叫你,难道叫我自己?
莫默笑道:“哥哥,我的名字叫莫默。”
覃小津黑了脸。
现在你的脸色比较适合姓包。白荷想笑,但忍住了。
“哥哥叫我什么事啊?”莫默问道。
覃小津这才开了口:“包……莫默,婉兮姑姑的墓在哪里啊?”
莫默吃惊:“你们不是蓝花坞的人,竟也知道婉兮姑姑已经去世了吗?”
“他是覃家的小先生。”白荷小声介绍。
莫默看着覃小津频频点头,“如果婉兮姑姑没有去世的话,说不定现在是覃家大先生的妻子呢,说不定就是小先生你的母亲咯。”
她去世了,也是我的母亲。覃小津眼眶有些发胀。
莫默却又否定了自己的说法:“如果婉兮姑姑成了覃家大先生的妻子,那就不会有小先生你咯……”
覃小津在莫默欢快的语气中越发低沉。
白荷看了覃小津一眼,拍了拍莫默的肩,笑着问道:“莫默,你知道婉兮姑姑的墓在哪里吗?”
莫默正要指路,就听见远处传来叶知秋、缦缦和扬扬的召唤声。
“莫默,我们已经搬好行李了,快去找牛叔吧!”叶知秋大声喊。
“那么多活,牛叔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们快去帮他吧。”
“莫默快来!”
扬扬和缦缦站在牛车上向莫默招手。
“好,我马上。”
莫默应了三人一句,就对覃小津和白荷说道:“穿过这条蓝花楹小道,过一片山田就能看到了,墓旁有一株很大很大的蓝花楹。”
莫默指完路,就欢呼着奔向叶知秋的牛车。
看着莫默欢脱的背影,白荷唇角露出一抹艳羡的笑容。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般天真烂漫的年轻姑娘,只可惜一段婚姻换来一地鸡毛。
再也回不去了……
白荷心头怅惘,忽觉手上一凉,覃小津已经拉了她,走入莫默指的那条蓝花楹岔道。
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丫落在有些潮湿的地面上,那些发霉的腐朽的枯叶在脚下绵绵软软,让人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的,但那只拉着她的手十分有力,令她走得稳稳的。
只是,那只手比她的手还要凉。
一株高大的蓝花楹,比村口小路上夹道的蓝花楹要高大粗壮许多,看起来年月比较悠久。
她矗立着,像一位守护者,守护着身下一块小小的坟墓。
墓碑上“牛婉兮”三个字在冬日的暖阳里显得宁静、深远、忧郁而孤独。
覃小津站在墓前,整个人被哀伤和忧愁笼罩。
妈,我终于知道你的名字了,只是为什么你连名字都是那个人的印记?
妈,那个人爱过你吗?如果他爱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你?如果他不爱你,他有什么资格这样伤害你?
那个人害死了你,害死了我的妈妈……
覃小津上前,蹲下身子抚摸墓碑上“牛婉兮”三个字,胸口像堵了一堵墙。
白荷站在一旁,什么话都不能说,什么话也都说不出口,她能做的只是默默陪着。
许久,覃小津站起身疾步走向白荷,他伸手抱住她,在她肩头无声痛哭起来。
虽然是无声的,可是眼泪却汹涌落下。
“他爱过我妈妈吗?他爱过我妈妈吗?”覃小津在白荷肩头一遍遍问着。
每问一句,白荷都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愤怒火焰以及像海水一样的绝望。
终于,他放开她,泪眼模糊看着她,再次问道:“你告诉我,他爱过我妈妈吗?”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白荷说道,“《诗经》中这几句诗是讲,有一位美丽的姑娘,生得清扬婉转,眉目流情,有缘今日相遇,令人一见倾心。大先生给你母亲改名婉兮,说明他不但爱着你的母亲,还对她一见钟情……”
“我不相信,我母亲与我舅舅的名字合起来就是‘平平安安’,寓意多好,然而他却说这名字不好,他根本就不希望我母亲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他怎么可能爱她?”
覃小津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一个让他母亲苦等一辈子,最终郁郁而终的负心汉会是一个真心爱他母亲的人。
白荷想了想说道:“平平二字,或许对于大先生和你母亲之间的爱情,的确是不祥的字眼,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大先生若深爱着你母亲,就决不允许自己在你母亲面前是平淡无奇的存在,在所爱面前,他当然希望自己是高大的山是伟岸的海,是光是电,是巨星,而不是他的才华、他的耀眼、他的光芒,全都可以抹平,全都不值一提……”
除非那个女子不爱他。
白荷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毕竟她不是当事人,她不能胡乱猜测,胡乱猜测只会让覃小津越发混乱。
此刻的覃小津就分外激动。
他摇着头说道:“可是,我的童年经历告诉我,他根本就不爱我的母亲!”
哭泣的覃小津释放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的仇恨。
白荷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无比真诚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第45章 病中还种蓝花楹
冬日暖阳薄薄铺洒在村庄上,白荷和覃小津并肩坐在田埂上,他们身后是高大的蓝花楹和一方矮矮的坟墓。
“自我记事起,全家人都告诉我,我母亲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死了,那个人与我也不亲近,姑姑就像我的母亲一样,是爷爷奶奶以外,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直到八岁,我无意中听到爷爷奶奶的谈话,我才知道,我的母亲还活着,她就生活在蓝花坞里,她与那个人没有结婚就生下了我,而爷爷之所以会与奶奶谈起我的母亲,是因为我母亲那时候已经病得很重了……”
覃小津陷入回忆里,心底里的忧伤满溢出来,流满面颊。
“原来我不是只有姑姑,我也有母亲,她一定很爱我,她只是因为没有和那个人结婚,不能走进覃家那栋大别墅,她一定也很想我,想念她的亲生儿子我,只是她一个人住在这村庄里,不但见不到我,还生了重病,她病得快要死了,一定很想念很想念她唯一的儿子吧?她一定很想在临死前见一见她的儿子我……”
覃小津的眼泪成串地落下来。
白荷伸出手,将覃小津揽入怀中,轻拍他的头,像母亲一样。
说到底,她和覃小津同是天涯沦落人,各有各的可怜。
而她是一个母亲,见不得一个儿子如此伤心。
覃小津倚在白荷肩头,宛若一只小船漂泊了多年,终于寻到了可以安歇的渡口,语气也平复了许多。
他静静说道:“我哭着央求姑姑带我来一趟蓝花坞,看一看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快要死了,我很快再也见不到我的母亲,我想知道我的母亲她究竟长得什么模样,但是那个人不肯,无论我怎么哭求,那个人就是不肯,直至我终于哭晕过去,姑姑才偷偷带我来了蓝花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