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
其实她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虽然我们就见过几面,但我觉得投缘只是一眼两眼的事儿,像这会儿,本来不该和你说的事却总觉得该告诉你——不好意思,废话好像有点儿多。”
石先生这才切入正题,告诉她他们的故事。
那时候他和白糖女士还住在外面,他们有个漂亮聪明的女儿,除了他们仨,家里还有两位老人,是白糖女士的父母——因为石先生从小就是孤儿,所以他和白女士结婚后就把两个老人接来一起住。
一家五口幸福和睦,经营着一间花店,后来生意越做越好,夫妻俩便租了片地打造花圃,也做得有声有色,后来甚至需要预约才能进园赏花。
他们一家最喜欢的花就是大花萱草,在康乃馨被视为献给母亲的花之前,它才是中国人的母亲花。
白女士的母亲、白女士、以及白女士的女儿,她们三代人都对大花萱草有着特殊而浓烈的感情,石先生受其感染,也爱上了这种花,他的确是个孤儿,但这并不意味着孤儿对母亲就没有感情,他从小到大始终相信,他的母亲也是深爱着他的。
十年前,她们的女儿才十五岁,刚刚初中毕业,她从小就学舞蹈,个子高高的,很瘦很瘦,也很漂亮。
那年暑假,石先生想到女儿快升高中,突然想带家人去旅游,虽然家里除了他其他四人都不想去,但他还是安排好花圃的员工与大事,带着一家人去旅行了。
而那次旅行就是噩梦的开端。
因为他偏要带他们去旅行、因为他偏要自己开车,所以当一辆四米多高的重型货车撞向他们时,车上另外三个人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他年轻的女儿,他可敬的岳父与岳母,无一不被他害死。
如果没有他,他们还有很长的路可走。
“我很自责,我明明很爱他们……”
安静听得脸色苍白,双拳放在膝上紧紧握着,继续往下听。
“我那时候刚做完截肢手术,浑浑噩噩躺在医院,不是哭就是自虐,连他们的后事都不敢面对,还是我太太忙完那些事的,是不是很混蛋?
“后来出了院,我开始抽烟喝酒,伤口复发也不管,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不敢面对她,她明明可以怨我恨我,可是她都没有……
“她因为这些事瘦得可怕,我却整天像个窝囊废或者疯子,哭哭啼啼。有天晚上我让店员给我买酒,她刚好到家,听见后直接朝我过来,使劲儿打了我三个巴掌,那应该是她最大的力气。
“她一直都是很温柔的人,换做以前我坚决不敢想她会打我,我那天哭着求她原谅,请她继续打我,她却抱住我,抱了整晚。
“她说,我是她最后的亲人了,我那时候才知道女人有多伟大——她们就像这种花,漂亮、柔软、可以有很多色彩与形态,适合养在家里美化家居,也适合长在绿化带、园林甚至野外,她们是温柔与坚强并存的。”
后来,他们在机缘巧合下知道了傻瓜镇,也搬来了傻瓜镇,伤痕渐渐愈合。
石先生讲完他的故事,远远地看了眼月季拱门下修枝的人,微笑着收回眼,看安静。
她的眼眶与鼻尖都红红的,神情有些不自然,看得石先生突然心虚:
“抱歉,给你讲这些让你为难了,我只是觉得如果我的女儿还活着,她应该比你大不了多少,也会和你一样漂亮。”
安静低头,帽檐挡住眼睛:“没有为难,我只是觉得震撼。”
“因为我的太太?”
“嗯,她很厉害。”
很宽容,很理智,很柔和又很坚强,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存在……
男人看她低着头,从围兜里取出把剪刀,剪了枝开得正好的萱草花递给她:“谢谢你听我唠叨。”
安静手指微微蜷缩,仰头看轮椅上坐着的人。
“大花萱草又叫忘忧草,花语是‘忘记一切不愉快的事’,我猜你也会有不快乐的事,希望你可以和我们一样,忘记悲伤,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和事。”
安静本就红了眼圈,这时一颗泪珠不受控地从右眼眼眶涌出,顺着脸颊滑下,砸到膝上。
“对不起,我可能不喜欢这种花。”
石先生一愣。
准确地说是讨厌,不只是因为这是母亲之花,还是因为她所知道的大花萱草的花语是——遗忘的爱。
就像一个母亲忘记如何去爱她的女儿。
第56章 蓝色风暴 摸头杀与蝴蝶。
Chapter56. 蓝色风暴
“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远在花圃的另一头, 也有人问出这样的问题,这个人就是天生严肃脸的敬桐,不过他在问这话时面部表情稍有松动。
程风正除着草, 没留意他的神情, 闻言只是抬头看去。
敬桐指的是一片浅紫色的月季, 炎夏里花正盛开,枝枝繁茂,却朵朵蓬松,单看时花随着风静默摇曳,汇成一片看却又如海浪般汹涌, 花色有点像安静穿的那件香芋色的园艺裙, 可爱又温柔。
如果是其它花, 他认不出的可能性会很高, 但月季不同, 早在他规划自己花园时就了解了很多。
不过他显然不是问什么答什么的人,只是觉得敬桐问得莫名其妙,反问道:“问这干什么?”
“关心关心。”
“……”
关心他知不知道月季花的名字吗?
更加没头没脑了。
程风想着,这才回答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蓝色风暴’。”
“不错,但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什么?”程风随口一问。
“暗恋的心。”
“……”
四个字不轻不重地砸到程风头上, 他除草的动作顿了顿,看向敬桐, 后者也转头看他, 场面一度尴尬。
他不记得有和敬桐透露过, 难道说他表现得很明显?
敬桐转回目光,拔起根杂草,口吻平淡:“如果喜欢, 至少要在有机会的时候说出口。”
“那你喜欢的人——”
“听说秋天就会结婚。”面无表情的牛仔继续拔草,仿佛一点也不在乎。
程风顿时陷入沉默,许久才起身,到敬桐身旁拍了拍他的肩,敬桐却一掌反拍回来,力气很大,显然心情不好。
“……”
这家伙,关心人把自己关心到抑郁可还行?
程风这么腹诽句,实则神情复杂地看了敬桐一眼。
说实在的,因为他的母亲,他对母族的亲戚并不了解,直到外公接他来傻瓜镇他才知道这么个表哥,所以他对敬桐的过往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曾经当过缉毒警察,再之后就来了傻瓜镇,再也没离开过……
关于敬桐喜欢了许久的人,他是在一个雪天听他提起的,只有短短几句。对方是名幼师,与他只有数面之缘,从头至尾都不知道他的心意。
他低头,看了看敬桐落寞的背影,回应他的关心:“我知道,我只是还在等合适的时机。”
他抬眼看去花圃另一头,见到顶绑着泡芙花的草帽忽高忽低,又有些别扭地垂下眼。
也许等他的头发长到足够长,他就会向她表白。
在那之前,他应该再努力点,让她多喜欢他一些。
……
大概等到敬桐恢复平静,花圃那头的安静也朝他们过来。
只有她一个人,手里拿着枝淡黄色的萱草花,恹恹地垂着脑袋,程风一见便猜到什么,他看了眼专心致志除草的敬桐,先走开几步,将安静拦在半路上。
安静仰头,帽檐之下,她的脸颊挂着浅淡的红晕,眼圈也微微泛红,像只兔子。
“石先生和你讲了他的故事?”
他问得很直接,原本兴致还不高的安静立刻有了情绪波动,惊讶并脱口问道:“你也知道吗?他还要我保密的!”
程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时笑了笑:“不好意思,害你没守好这个秘密。”
“……”
安静噎住,不可思议地瞪圆眼,大概是想用眼神谴责他。
“我是看你不太高兴……”程风解释到一半,忽然拐了个弯,“不过他确实和我讲过他的故事,也让我替他保密了。”
“那你还说。”安静悄声嘀咕句。
程风不语,嘴角飞快地翘了翘,眨眼间又收敛好,望向已经移动到花圃外的石先生,低声说:“你相信吗?说不准他会给每个来这里的人讲他的故事。”
安静也扭头看那边,心想,那还叫什么秘密?
“然后告诉他们应该忘掉一切的不愉快,再假装这是个秘密。”
安静远远望着轮椅上的男人,他已经穿过花圃另一侧的几座花架到了白女士面前,微笑说着什么。
两只金色的蝴蝶在阳光下打转,像是被花圃里的花香迷晕了,一瞬间,她笑了下,回头看程风:“我相信。”
因为他们都是可爱的人。
都在用自己的办法疗愈别人。
程风被她的笑晃了晃眼,一个不留神,人就消失在眼前。
“……”
他低头看她。
安静已经蹲下,原本只是微红的脸颊又有往玫瑰红方向发展的趋势,因为她好像干了件蠢事——
她居然在白女士看过来的瞬间蹲下身,原因是站在花丛中像是在偷懒,尽管她和程风站着闲聊的确是在偷懒。
她想了想,故作镇定抬头,劝说程风:“你也蹲下吧,不是要拔草吗?”
这样就有两个做蠢事的人了。
“……”
程风装作不知道她的心思,极为配合地蹲下,虽然和她一样面朝路边的花丛,但眼神始终落在她身上,尤其关注她的脸。
他还在想怎么会有人这么会红脸?连脸红的范围和颜色深浅都能控制得很合宜。
兴许是他看得太久,安静脖颈有些僵,半天才低下头,看了眼手上的花——这是石先生安慰她时她才收下的,可是说实话,她还是有些排斥。
她的闲聊还没结束,她又问程风:“所以石先生也送过你萱草花吗?”
“送过,他说是忘忧草。”
他口吻平淡,安静心念一转,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程风又补上几个字:“但我没收。”
她一怔,没想到会是这样,想问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启齿,只好沉默。
程风发现她有点奇怪,气压好像又低了下去,这时才发觉事情可能没他想的那么简单。
“你不开心?”虽然他的本意是疑问,但说出来很是笃定。
安静摇摇头:“也没有……其实是因为我也不想收下这朵花,刚才还想着偷偷转送给你。”
“为什么?”他伸手扶了扶帽檐,“如果不方便告诉我,也可以是我回答你。”
安静意外偏头,左手撑着半边脸颊看他,他说得很认真,脸上看不出任何负面情绪,这让她问得很放心:“你为什么不收?”
“我听他说这还是母亲花,我认为这不是我的母亲花。”
有些奇怪的理由。
她抿唇:“那你的母亲花是什么?”
他想了想:“铁树吧。”
“……”
安静又瞪大眼,有些尴尬地抓了抓脸颊,接不了这话。
程风轻笑声:“如果你也不想要它,可以转送给我,我再转送给敬桐。”
“这样会不会不太礼貌?”
“放心,不会让第四个人知道。”
安静心虚地看了眼手里的萱草花,点点头,静默会儿开口:“我也可以告诉你,不过不是全部的原因。”
“好。”
“我不喜欢它是因为它还有另外一个花语,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遗忘的爱。”
她的声音一如往常那般轻细,说得那样轻松的四个字在程风听来却有种难言的震撼感。
她也是被爱遗忘的人吗?可她明明是所有人都会喜欢的样子,不应该是这样。
他望着她,许久后鬼使神差般地抬起左手手臂,探向她。
很轻的一下,她的脑袋被人隔着帽子摸了下,安静浑身上下都似是定住,只有血管里的血液在奔腾,集合赶往被人触碰的地方。
她会不会充血啊?
“蝴蝶。”程风收回胳膊,两指捏着蝴蝶翅膀给她看,面无表情的样子可以让热情的滚水原地冷却。
刚刚奔赴到大脑的血液:“……”
散了散了。
安静吞了吞喉咙,磕绊问:“你、抓它做什么?”
紧张到口不择言的程风:“它在侵犯你头上的花。”
“……”
还是除草吧,没什么好说的了。
摸头风波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至少在安静这里已经过去,程风那里或许还要回味个十天半个月,就像是刚从冰天雪地里回到温室不久,他的手由里到外都在发烫,还痒酥酥的。
他只用右手除草,左手始终闲在一旁,直到午餐前才肯放它去凉水下冲了冲。
午后他们依旧结伴来帮忙,安静在征得白糖女士同意后顺便带上她的相机,在除草之余拍了些花花草草。
黄昏前有些热,她歇气的同时瞄到花丛前单膝跪地的程风,眨了眨眼,以最快的速度放下除草的小铲子,将挂在脖子上的小相机举到眼前。
夕阳薄薄地穿过花丛,在程风身上罩上橘色的光,蹲在接近两米高的蒲棒菊下竟让他看起来小了一号,像个打工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