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小乌鸦长大了。”司乐话音顿了顿,“这些天我们一直都在找你,四师兄也来了丹阳城。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落脚。他总喜欢独来独往,不然你们说不准能见一面。”
玉鸦一怔,“怎么一下这么多人都来了丹阳城?”
她自然不会觉得这些师兄师姐都是为了帮她做任务来的,即便师父怕她笨手笨脚砸了招牌,或者师姐们心疼她。
最多派一个人来就是了。
这数月之间,她所见过的就已经有二师兄释念,五师姐云梦,六师姐司乐,若加上还没见面的四师兄闻啸。
不算前后数月间到底的人,光是此时的丹阳城中就有四位同门。
杀手出师下山之后,便是天南海北的走,一单任务,若是远了,来回数月再正常不过。
有时一年都难得碰上两回面,毕竟大家回山时间不同,你在路上,我在山上,下一回不巧又错开了时间。
只有她年纪最小,一直守在山上。
大师姐一般不出任务,大多时候在山上照顾她和师父起居,是以不管谁回山上都见她们二人最多。
同时四个人聚在一个地方,这太难得了。
司乐左右看了一圈,压低声音,“云客那里加了大价钱,一口气下了三十多单。这些单子都在丹阳。”
云客是山上惯用,意思是出钱的雇主。
玉鸦吸了一口气,“这么多单,这位云客一定很有钱。”
在山门中下单可不是个小数目。
司乐低声说道:“可不是,师父乐得不行,说是第一次有人一口气下这么多单。我和云梦从西绵做了两单刚回山没有休息就被派来了。我们是先来的,四师兄是后来的,前后脚。他应该也是没有休息就赶来了。”
玉鸦挠了挠头,她有些不好意思,“师姐你们单子都做完了?只有我没做完吗?”
司乐戳了戳玉鸦的眉心,“幸好你没有做完,这些天我们一直在找你。单子不急,云客让我们不要一下将人杀了,隔几天杀一个。你的那个宋宰相,云客改了口,让我们过几日再杀了他。说是让他多活一阵子有用。”
玉鸦喃喃道:“云客杀这么多人,究竟是想做什么?”
云客杀人还要挑时间,总不会是为了给宋越北选个风和日丽的死期。
窗户被人推开,不带二人反应,一个人就从窗外滚了起来。
“五师姐!”
司乐看到来人神色一松,定睛瞧见云梦身上的伤口,连忙高声喊道:“快拿药来!”
门外侍立着的婢女忙做一团。
云梦坐在地上喘了两口气,司乐蹲下身揽住她,“姐姐你伤到哪里了?”
云梦拍了拍司乐的手,“不碍事,两三处皮肉伤罢了。姓宋的真是属疯狗,追着味到处咬,甩都甩不掉。
不知道还以为我拿了那位宋宰相什么命根子呢。他既没缺胳膊也没少腿,犯得着这么大动干戈不依不饶吗?”
宋越北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犯得着,很犯得着。
他在家养病已经养了数十日,养病的日子里,宋宰相一言不发,宰相府没有传出过任何一条指令,安静的让攀附于宋越北的党羽们很心慌。
这一天他终于给了一条指令,只是无关任何政事,而是调动三卫挨家挨户的搜城。
整个丹阳城不管是高门世家还是低门小户都在这一天被一视同仁的搜了一遍,唯一没有搜过的地方大概只有皇宫了。
但他除了搜出几个贪官污吏的小金库贪污罪证之外一无所获,宋越北仍然不死心,他让三卫封锁了整个丹阳城,闹得人心惶惶。
是可忍熟不可忍,本来近日对着宋越北的攻歼之声就不少,此时更是沸反盈天。
宋越北对此充耳不闻,仍旧我行我素,封锁着整个丹阳城不许进不许出,街面上到处都是盘查的士兵遇见可疑之人便拦下来搜查一番,一副挖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出来的架势。
如此过了几天,他仍连一根毛都没抓到。
反倒是闹得最凶的叶从恒连带着跟着他闹的几位老臣被卫王罗织罪名当天就抓入了大狱。
叶从恒三朝元老,七十多岁的高龄,北梁立国六十年,至少四分之一的时间他在做宰相,名副其实的北梁常青树。
小皇帝的爷爷在位时,人就是宰相,他爹在位时也做了几年。
朝中从上到下不知多少人是他的老部下,又有多少人是他一手提拔,另有多少勋贵与叶家有姻亲故旧。
这一次你宋越北和袁子昔太过分了,欺人太甚!
叶家带着族人将卫王府的府门直接堵了,闹着要他放人。
太后装了很久的死,这一次终于坐不住了,她召宋越北入宫。
送信的辛正赶到宋府却得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留下来守家的敬归说道:“小公公,真是不巧。宋相今日不在府中。”
辛正一怔,他回过神给灵福使了个眼色。
灵福捧着手里的托盘上前。
辛正掀开托盘上的布,给敬归看盘子里的盛着的衣裙,“这裙子是太后命尚衣局依照那位玉夫人的尺码裁剪的夏裙。请将它交予那位夫人,尚衣局的宋尚宫嘱托我看看有没有不合身之处,她可以改日上门来再修改一下。”
迎欢在宋府中已经住了几日,他本想着迎欢入府或许要与那位玉夫人争一争宠,没想到迎欢竟传回消息说宋府中根本没有那日见到的那个玉夫人。
宋越北偶尔见她也只让她背对他或站或坐,并不与她亲近。
宋越北近日又一反常态的到处派人找人,他命人拿了寻人的画像,发现那些画像中有一张与宋越北的那位宠姬颇为类似。
难道是那位颇受宋越北宠爱看重的宠姬失踪了?
敬归看着眼前的托盘面露难色,“可玉小姐已不在了。”
他说完话才觉出失言,连忙补充道:“玉小姐近日不在府中,恐怕没法试了。”
辛正面上露出笑容,“这是太后所赐,那位夫人此时不在府中真是不巧。就请这位大人先收下吧。”
敬归连连称是,从他手中接过了托盘。
太后得知宋越北不在府中的消息大发雷霆,她觉得他是做了亏心事这才不敢见她,有意躲她。
但没关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宋越北不在,抓人的袁子昔总是在的。
她自己的亲弟弟要慎重留些面子不能将事情做过了,总不至于连弟弟的狗腿她都要慎重再慎重。
对着谁下刀不是下刀呢?
第71章
阴雨绵绵, 佛像端坐在莲花座上,神色悲悯,目光慈悲。
小沙弥穿着灰色的僧袍穿过雨幕, 走过空寂无人的长廊, 路过一间阁楼,他向着紧闭的阁楼门看了一眼,忙不迭地收回目光,脚下步子走的更快了。
他站在明堂下摸了摸圆圆的头,擦去头顶和面上的雨水, 好奇的盯着守在殿外的几个人多看了几眼。
见面无表情的少年抬眸看过来, 他便展颜一笑, 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今天的雨可真大。”
任明泉摸了一把小沙弥光溜溜的脑袋, 笑盈盈道:“瞧这小和尚,下雨都不怕湿, 还真是没烦恼啊。”
小沙弥被人摸了脑袋也不恼,“阿弥陀佛,施主若是剃了这三千烦恼丝, 自然也会没有烦恼。人本无忧,忧愁都是自扰。”
任明泉弹了他一个脑瓜嘣,“那可算了, 入了空门日日吃素, 我定然日日忧愁。我这人啊,无肉不欢。”
他放眼看了一眼门外风云涌动的湖面,“小和尚,你们这广元寺身处璇湖的湖心,不会一下雨涨水就给淹了吧?”
“不会, 我们这里从来都淹不着。”
小沙弥一面回答任明泉,一面向明堂内偷偷看了一眼,看见身披朱红袈裟的老和尚背对着他站在一个人身边。
小沙弥眼睛一亮,高兴道:“原来是三师兄回来了。”
今日阴雨,明堂中昏暗得厉害,满耳都是风雨声。
“宋公子,有何事要冒雨前来?”
宋越北跪在蒲团上,低眸闭目“人人都说广元寺求佛十分灵验,凡有所求,必得其念。此来宋某是有所求。”
老和尚叹了口气,“宋公子所念何须求神佛,不如求自己。”
宋越北睁开眼,他看着褪色的莲花底座,“若能达成所愿,我愿为寺中佛像重塑金身,再为广元寺重修大殿,增设禅院。”
老和尚摇了摇头,“拜佛灵验与否并不在于礼佛之人的身份高低贵贱,更不在于金银,只关乎心诚与否。”
宋越北双手合十,俯身下拜,双手伸出头顶,头伏在双臂之间。
相识十年间,宋越北踏足广元寺没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年少时还曾在寺中住过一段时日。
可即便他住在寺庙中,听着经课,将佛经倒背如流比寺中任何一个和尚都要更纯熟,他仍不肯向佛下拜,多数时候只是垂首静立,连跪都少。
上一次是几年前先帝病逝,他在佛堂中跪了七日。
秦王死时,他坐在门口看了几日的湖。
老和尚低低的叹了口气,看着他叩拜良久再次坐起身。
“阿弥陀佛,宋公子一向豁达,本不该被世俗所困至此。若有什么无法开解之事,不如同老衲讲一讲。”
宋越北低眸垂目,他心中未尝不知道跪在佛前求于神佛怜悯有多么可笑。
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所能做的都已做了,却仍寻不到那一人。
明堂的风雨呼啸,潮湿阴冷的水汽随着风涌入佛堂,吹动鸦青色的衣袍,衣角上绣着的金莲微微抖动着。
“我以为世间的困苦大抵只因一字,弱。无力的弱者只能被更有权力的人支配,失去一切。”
宋越北一点点抬起头,脸色出奇得苍白,显得一双眼更加浓黑,“所以只要更努力的往上爬,踩着所有人站上最高处就能支配一切。再也没有人能从我手中夺走什么,让我妥协。”
他忽地一笑,眼中透出星星点点的无力,“可世上之事却仍不能尽如人意。古崖禅师,你说,如何才能让事事顺心呢?”
古崖,“割舍身外之物,舍去俗世,遁入空门,自可解脱。”
宋越北沉默良久,“我割舍不掉的东西太多。”
古崖捻了捻手中的珠子,“阿弥陀佛。记得老衲初见宋公子与袁公子时,二位都极豁达,不似俗人。唉——”
广元寺虽在周围的乡民口中是颇为灵验,但因为位置偏远,璇湖距离安阳有上百里,是一方在深山环绕下的小湖,人迹罕至。
庙宇凋敝陈旧,寺中只有四五个和尚,往来的香客大多都是周边的渔民与乡民,平素香火不算鼎盛。
灵王世子袁子昔喜璇湖的灵秀,广元寺的清幽,在周围的深山中置了一处外宅,夏日偶尔来此避暑。
古崖与宋越北的第一次相识便是当年的灵王长子带了一帮朋友到了庙中。
少年立在佛堂中一袭锦绣衣袍,清风朗月般出众,见人便笑,言谈之间更是十分博学。
一众文人坐而论道,每每都是他引动话题。
无论旁人如何与他争辩,他都始终气定神闲,面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后来某一天,有人划着小舟而来,叩响庙门。
他提着灯去看,便见到初见时衣袍华贵的少年身上斑斑血痕,他应当是受了鞭伤又连夜驾马而来。
“禅师,我想在寺中叨扰几日,可以吗?”
他声音虚弱,满身血痕,却仍在笑,一双眼没有半点怨恨阴晦。
古崖禅师没问这少年是为何受伤,也没问他为何而来。
他只叹了口气,“阿弥陀佛,相逢即是缘,施主请进。”
宋越北就此在寺中住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伤没养好的时候,他就在藏经阁里支了张小床。
广元寺庙小,藏经阁中一共也没多少书。
他养好伤,经书刚好便也就看完了,开始跟着和尚们一起撞钟上早课,甚至是出外化缘。
因他面容俊秀,引得广元寺中来进香的女客一时激增。
他被人看也不恼,脾气比寺中的和尚们还要好几分,还跟寺中的和尚称兄道弟,更像个和尚了。
即便后来离开广元寺回到丹阳,因着这段旧事,倒是偶尔也回来过几次。
门外的任明泉看着湖面上多出的许多只船,抚掌大笑,“终于来了。”
小和尚惊讶道:“这些人怎么冒着雨还要来庙中呀?”
任明泉看着一众船只在波涛汹涌的湖面上乘风破浪,他乐得嘿嘿嘿的笑,“估计这人是倒霉透了,上赶着来求神拜佛改一改霉运。”
说话的这一会儿,人就已经到了庙门前。
他们陆续停下船,几个人撑着伞先登了岸,这才从船舱中请出个老熟人。
袁子昔那一身亲王的蟒袍太显目,看不见都不行。
一行人围着袁子昔替他打伞,小心的不让一点水汽沾到卫王殿下的身上。
他挟着一袖水汽怒气冲冲的走到庙门前刚要抬脚往里走便被吴归藏伸出长枪挡了下来。
“相爷有令,旁人不得入。”
袁子昔的脸阴沉得都要能拧出水来,“吴将军,你连我都认不得了吗?本王想见相爷,你竟也要阻拦?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你说这话可太不合适。”
吴归藏神色冷淡,“抱歉,卫王殿下。我也只是奉宰相之令而已。”
袁子昔是奔波了两日才从丹阳赶到这个在犄角旮旯里的小庙,能找到这鬼地方还多亏宋越北临行之前还给他发了封书信。
信中说他身体每况愈下,丹阳城不适合养病,他想去一处山灵水秀的僻静之所静养些时日。
若袁子昔愿意,就邀请他一同上路,若他不愿意,请他留在丹阳城中暂代他主持大局,国事便托付给袁子昔了。
袁子昔收到这封信之后大喜过望,自然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
他没过多久又得知任明泉收到了一封跟他这封差不多的信,但任明泉选择跟着宋越北离京。
至此,丹阳城中只留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