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日复一日的跟着和尚敲钟念经,对着木佛三叩九拜,吃着寡淡的斋饭好似吃上了瘾。
如此几日之后袁子昔渐渐麻木了。
就是宋越北此时说他要出家,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直到这一天几个太监乘着小船踏上庙门送来一道圣旨,“宋相,叶从恒与数位大人都死了,如今朝中上下人心惶惶,圣上请您快些回丹阳主持大局!”
宋越北接了圣旨,微微皱眉,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袁子昔,“叶大人死了?”
袁子昔被这个消息惊地目瞪口呆,恍若五雷轰顶。
他虽是将叶从恒抓入了牢狱,却没想过要他的性命。
太监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一旁的卫王,“叶家子潜入刑部大狱想见叶大人一面,却发现叶大人已经被严刑拷打得命悬一线。
次日得知了这般情形的几十个大臣强闯刑部大狱,发现狱中的人都死了。如今叶家闹着要让卫王殿下血债血偿呢……”
袁子昔替自己分辩道:“我这几日都不在丹阳城,离京时,他们都分明好好的。这事可跟我没关系!”
让他抓叶从恒,他咬咬牙也就做了。
他要是真想杀叶从恒,绝不会是在这种时候光明正大的下手。
此时下手难道是嫌骂他的人不够多,太后不够恨他吗?
为自己做过的事担些骂名便也就罢了,没有作过的事情没有还要为此挨骂的道理。
太监咳嗽了一声,“不少人都说卫王是做了亏心事,才连夜逃出了城。叶大人的死亡时间跟据推算就是您离城前后,听闻您离京前还见了他一面。”
袁子昔想到那一日他与叶从恒最后一次见面,他面色白了白,“我,我只是与他道个别。”
这话说出来连他都觉得十分勉强,难以取信于人。
叶从恒死的这个时间掐的太好,让他一时之间竟是百口莫辩。
怎么会这么巧?
他前脚出城,后脚人就死了?
这么几日的时间足够一个屎盆子牢牢地扣到他头上,洗都洗不干净,袁子昔觉得喘不上气,两眼隐隐发昏。
他向宋越北哀求道:“相爷,此事我全是听您的吩咐,您可一定要保我。”
宋越北叹了口气,“罢了,我明日回丹阳。”
袁子昔见宋越北神色似乎略有不虞,他面露苦涩,“相爷,真不是我做得。”
宋越北一颗一颗捻着手里的珠子,“你太让我失望了。”
“不是我做的……”
寺外的湖水静谧蔚蓝,几只野鸭在湖面上惬意悠游,脚爪划开波澜。
宋越北拨弄着珠子,漫不经心道:“即便是你做得又如何?我失望是因为你撑不起大局,压不住百官,被人灰溜溜的赶出了丹阳城。这般无用。”
袁子昔一点点垂下头,肩膀塌了下去。
时隔多日,宋越北终于回到了繁华热闹的丹阳城,平素就热闹的丹阳此时更是热闹极了。
数日之间没了叶从恒与数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又接连不断有官员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行刺。
无论是宋越北的党羽,还是自认为在匡扶正义的忠臣都憋了一肚子的火。
这边觉得宋越北欺人太甚,连他的狗腿都敢将叶从恒和老臣们当草一般取了性命,太不拿人当成人。
那边觉得委屈,宋越北和任明泉,袁子昔都不在京城,这帮欺软怕硬的家伙就敢在太岁上动土,天天冲他们龇牙咧嘴也就算了,自己人还天天不明不白的被刺死。
是可忍熟不可忍!一定要削他们!
上头又没人压着,大家更是放开了去撕,整日吵得脸红脖子粗,彼此攻歼不休,几日间便闹出了鱼死网破的架势。
有人吵到激动处,索性动上了手,一群人在官衙中打起了群架闹出了人命。
小皇帝年幼,一时又无人能主持大局,太后只能面对着群臣递上来的折子装死,但总装死也不是个办法。
她越不管,下面的大臣们闹得就越凶。前日只是动动口,现在已经开始动上了手,再不管说不定明日就动起了刀子。
宋含竺被这些人闹得焦头烂额,直到此时才觉出亲弟弟的好来。
若是她那能干的亲弟弟在这里,这些人怎么会闹得这么不成体统,让她如此劳神费心。
她硬着头皮想来想去,想出了个好法子,大臣们会发生这么多的龌龊,全是因为他们要去官衙要去上朝,总能见上面。
他们是在官衙里打架,但如果将他们放回家,不就不会打架了吗?
她想到就做,让太监往下传了一道圣旨。
太监站在官衙前道:“圣上近日梦到先帝说诸位大人平日工作都太辛苦,念着你们的辛劳,暂且让你们都回家休息几日。”
一众官员面面相觑,面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太监不解道:“各位大人,你们放假难道不开心吗?还不来谢太后与圣上恩典。”
众人被这么一提点,这才上前叩谢圣旨。
丹阳城中的官吏,从上到下都放了假。
官衙中稀稀落落的有人三两成群往外走。
“考核在即,这会儿放起了假,你我可总算能松快松快了。”
“嘿嘿嘿,我看近日这日子真是一天比一天松快。宋相执掌朝堂这么些年,咱们可是难得如此松快。”
“上面没人压着,左右无人盯着,这又放起了假,若是太后娘娘仁德,长长久久给咱们多放些日子就好了。”
“若宋相不回来,我看说不准太后娘娘还真能日日给咱们放假。”
宋越北回到丹阳城时见到的就是城中如休沐日一般的繁华,他面对前来迎接的敬归问出了第一个问题,“找到人了吗?”
敬归一怔,他本准备好了一肚子这些天关于时局的见闻想要告诉宋越北。
“找到人了吗?”他理了理思绪,“属下无能,城中作乱的贼人还是一个都没有找到。”
宋越北摇了摇头,“我问的不是那些贼人,我问的是……”
他顿了顿,那个名字在唇齿间打转,生出一股微薄的希翼,像个脆弱的泡泡摇摇晃晃的飘了起来。
敬归从他的停顿中的愁色里找到了答案,“玉小姐也仍然没有消息,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些日子我们将城中搜了不下十遍,可仍不时有官员死亡,那些贼人来无影去无踪。周边的城郡乡村都已经搜了,没有玉小姐的下落。”
啪——
那个飘起来的泡泡破了。
宋越北垂下眼,神色间的色彩被抹去,好像顷刻间便抹上一层晦暗的底色。
“备轿,我现在进宫。”
宋含竺见到久别重逢的宋越北,激动得掉了几滴泪,“阿如,你离京这么数日,是不是瘦了?来,今日姐姐准备地都是你喜欢的菜。你多吃一点。”
酒足饭饱,今日的姐姐格外好说话,更是难得的热切关怀。
宋越北看着宋含竺面上真切的笑容,再看一眼坐在他膝头口口声声喊着舅父的袁莲山。
他本以为自己见到这样的长姐,应当会高兴。
他已有很长一段时日没有见过宋含竺真心对他笑过了。
可此时看到了这样熟悉又陌生的笑容,他心中却没有半分高兴,脑中都是另一张笑脸。
那人不用他百般讨好退让,见着猫要笑,让他哄两句就笑,吃两口合心的菜也爱笑。
初见她时,她的笑容总让他觉得轻佻放荡,瞧不出真心。
相处日久,他方知她早将一颗真心奉上,世上再没有那么好懂好哄的傻姑娘。
“阿如,这些天那些臣子总是闹哄哄的,一个个的不成体统,成日不是吵架,就是打架。
唉,我也闹不懂他们究竟在吵什么。总之,你不在城中,姐姐连觉都睡不好。这些事全托付给你了……”
宋越北夹了一筷子荔枝肉喂着膝头的袁莲山。
袁莲山已经吃了不少,他只咬了半口就将嘴里的肉吐到了桌子上,挣扎着要跳下宋越北的膝头,“舅父,我吃饱了。”
宋含竺张开手,“来,莲儿来母亲这里,不闹你舅父了。阿如,这些小事哪里用你亲自来,这孩子都让你给宠坏了。你想想朝中之事该怎么办吧。叶家人闹着要卫王偿命呢,你若不管,怕是真要出人命。”
宋越北放下筷子,“此事姐姐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
一队卫兵将堵在卫王府前的叶家人驱逐离开。
叶家人身披白麻,高声哭喊,“你们是哪里来的恶贼,光天化日就这样欺负人,世上还有王法吗?”
领头的卫兵大喊道:“宋相有令,卫王袁子昔有不查之失,夺官削封邑,责令于家中反省。你等有冤何不诉于宋相?为何要聚集于此?”
袁子昔刚跟着宋越北回到丹阳城,叶家人堵在正门前,这让他不敢从正门走只能从侧门悄悄回了府中换下衣服。
他刚换好衣服便听到下人高兴的禀报说有卫兵将门口的叶家人都驱走了,他抓了一袋金子兴冲冲的往外走,
“不知相爷派了谁来替本王赶人,本王要好好谢谢这人。”
结果他刚踏出府门便听到此言,手里的袋子砰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叶家人一家老小喜极而泣,“宋相回来了。终于有人能治卫王了。”
“宋相大义啊!”
袁子昔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些人离去,但心中却一点都快意不起来。
他挤出笑容面对领头的卫兵,“你们是在开玩笑的吧?宋相,怎么可能一回来就责罚我……”
卫兵对待他十分客气,“卫王殿下说笑了,给下官十个胆子,下官也不敢假传宋相的话。宋相的意思是让殿下近日谨言慎行,多多反省。”
另一边有卫兵在城中四处传令,让官员明日恢复正常,按时到官衙。
随之一同发出的还有数道贬官的指令,对着近日闹事的人该罚的罚,该贬的贬。
尤其祭上明那一日被抓的官员此时大多都有了决断,统统被一贬三千里,万幸是没有丢了性命。
这般干净利索的动作三日之内就重新将朝中上下都恢复成秩序井然,老老实实的干活,没人敢再闹事。
宋越北忙了数日,这一日刚从官衙中走出来,忽从左侧射来一根箭。
宋幽一把抓住了那根箭,只见箭身上绑着一根布条。
宋越北从宋幽手中接过箭,展开箭上布条。
‘若想见人,来广元寺。’
第74章
窥见破空而来的这一根箭引得整条街上惊叫声四起, 一众官吏一哄而散。
一个小厮却在纷乱四散奔逃的人群中逆流跑向宋越北的方向,她在人群中左冲右突,不时被撞到, 却仍没有停下脚步。
宋幽拽开人, 抬手一把将箭矢抓在手里。
宋越北站在宋幽身后,从他手里接过箭矢。
紫檀色的锦缎衣袍在阳光下光华流转,周围所有人都不及他显目。
他从箭上取下了什么,在手中展开。
姿态跟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一般,仍是不急不缓的闲雅姿态。
他看了手中之物。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更看不清那从箭上取下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只是发觉他的姿势变得很僵硬。
她定定的看了几眼。
宋幽仍跟在他身边, 不管他离开丹阳多久。
仍有无数人记挂着他, 记挂着他的性命。
想要他的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纵然很难,仍有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做。
她向前走的脚步微顿, 转了个方向混在人群中向后退去。
宋越北感到有什么人在看他,他抬起头看过去。
人头涌动, 满街的官员和来接官员归家的佣人都被这一箭吓住了。
他们像是闻声展翅奔逃的飞鸟。
宋越北在人群中扫了几眼,一无所获。
他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将手中的布条卷成一团握在手心。
“备车马, 我要出城。”
玉鸦被人重重的撞了一下,来人抓着她的手腕,她抬眸看了一眼便乖顺的跟着对方跑了。
两个小厮混在人群中, 跑出了长街, 一直跑到无人的偏僻街巷才停下脚步。
“师姐,你方才也见着了。那箭上有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人竟然用这种法子来向宋越北传信。”
云梦低声说道:“我看见射箭的身影似乎是个蒙着脸的男人,在三条街外的塔楼上。我已经让司乐去追人了。”
玉鸦不解道:“为什么要追?我们又不是宋越北的护卫。他不能死在别人手里,但我们也没有必要替他抓人。”
云梦戳了戳她的眉心, “我还没问你为什么非要来见宋越北呢?方才多危险,你直直地盯着他,眼睛都要粘在他身上了。我见他都往你的方向看了。”
玉鸦错开眼,“我只是怕他死在别人手里。”
不见着他,她总觉得不安心。
云梦笑道:“好,师姐知道了,以后绝对不跟你抢。一定将杀他那一刀留给你来捅。”
她顿了顿,“不过,你到时候可别下不去手。”
玉鸦急切地向云梦解释,边说边比划,“不会的。我早都想好了,就先搁他脖子割一刀,再冲他心口这里捅一刀。”
她肯定的点了点头,做个了个结语,“这都是命门,两刀才保险,稳妥。师姐你放心,虽然我是生手,但肯定会让他死透的。”
云梦失笑,“你这些天原来就想着这些,想得神思不属的?”
玉鸦迟疑了一下,这些天没有想过怎么向宋越北动手。
这些动手的流程,她从前在宋府中想得最多。
有时书背多了,晚上做梦都想杀了宋越北。
云梦见她迟疑,心头一慌,厉声道:“你这些天想得不是杀了宋越北?那你日日想着宋越北,你是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