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美丽不是高不可攀的,而是下贱肮脏又唾手可得,廉价又足够妖艳灼目。
辛正将她从地上扶起来让她靠坐在马车上,替她理了理衣裙和头发。
他又弯下腰取了硬饼放在她手心里。
他对她笑,和和气气的宽慰她,“姑娘,这路上没什么好饭,您担待着些。先吃一点吧。路还长。多少吃一点,不然您身体撑不住可如何怎么办呢?”
玉鸦艰难的握住手中的硬饼,她垂下目光,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在膝头砸出一个小小的圆。
辛正从暗格中取出瓷杯,打开水囊往瓷杯中倒茶,“姑娘,哭了这么久,水都哭完了。这么水灵灵的脸蛋如果枯萎了可如何是好呢?”
茶水落在杯中的流水声在寂静的环境中不断放大,玉鸦浑身一颤。
他将茶杯端到她唇边,柔声细语道:“快喝一点,这茶水可是小人特意为姑娘准备的,你不喝这可怎么能行。难道是小人伺候姑娘伺候的不好吗?”
他说着话将茶杯往她嘴中塞去。
玉鸦仍紧紧的闭着嘴,她抬眸怒视他。
这份倔强毫不意外的又换来几个耳光,他揪着她如对待猫狗一样,强行给她把茶水灌了进去。
这样的日子只过了两日,他们换了一条船。
玉鸦看他们越来越激动的神色,便知道应该要到地方了。
湖心有一处小岛,岛上有座小庙。
庙中的老和尚见玉鸦被五花大绑推搡着走进来,面露不忍,对为首的辛正说道:“阿弥陀佛,施主这又是何苦?”
第76章
辛正皮笑肉不笑道:“大师都已入空门, 竟还有怜香惜玉之心呢?”
古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万事有因有果, 施主何苦为难无辜之人呢?”
辛正推了一把玉鸦, “少他妈的废话,你这秃驴口口声声慈悲为怀,这话怎么不对着宋越北那个丧尽天良的恶人说。你不过就是他宋越北的一条看门狗罢了。”
另一个人愤愤道:“太皇太后让姓宋的关在这破庙里这么多年,这秃驴罪无可恕。若我说,不如就将这破庙烧了, 这些贼和尚一个都不留。”
妙达听着这话吓得小脸惨白, 往古崖身后躲了躲。
古崖转动手中的念珠, 面上却无惧色。
一人闻声走上前来,“不得对大师无礼, 今日你等是为诛贼而来。若是徒增杀孽,又与那宋贼有何异?”
原本凶神恶煞的数人见着这人都齐齐地拜了下去, 口称‘太皇太后’。
只有玉鸦没有下拜,她好奇的看着眼前之人。
来人一袭灰扑扑的粗衣,不显腰身, 更无脂粉珠玉装饰,只有手上挂着一串佛珠。
但站在那里的气质就与寻常人很不同,她年纪已很大了, 眼角坠着几条浅浅的皱纹, 面色平静,仍能依稀从眉眼窥出昔年的美貌。
李盈看着眼前灰头土脸一副狼狈相也掩饰不了好皮相的女人,她细细打量了玉鸦的面容,神色中露出悲色。
“当年我的小铃死时,与这姑娘也就差不多大。”
玉鸦在丹阳生活了些日子, 也见了一次太后,却不知道太皇太后又是个什么意思。
但听起来好像比太后还要更值钱更厉害些。
宫中的太后是宋越北的姐姐,她见着的是个非常威严华贵的妇人。
比太后还要厉害的太皇太后为什么看起来这么落魄,还不住在皇宫里?
她有些想不通,但总觉得这其中一定又有一大段的故事。
那些故事可能就是辛正一定要杀宋越北的因由了。
她双眸如水般温柔的凝视着李盈,低声说道:“伯母的小铃死时与我这般大,真巧,我也将要死了。”
玉鸦心中有些紧张的想着,这位太皇太后一出现就救下了和尚,没准是个好人。
如果她一心软就把她给放了该有多好。
辛正匆忙从地上爬起来,他抬手就给了玉鸦一个耳光。
他又急又气,“谁准你开口说话了?贱婢!你如何能与公主相提并论?!”
这般骂着便又要去打第二下,第三下。
古崖试图上前阻挡。
李盈皱眉道:“停下!”
左右的人这才上去拦住了辛正,他收了手,目光却仍盯在玉鸦的脸上,仿佛要将她的皮剥下来。
玉鸦抬起头,她眼圈微微红了,却仍凝望着李盈的面容。
李盈直视玉鸦,面上神色毫无波动,“我的小铃死前已与宋家的贼子定下了婚约,本该做夫妻。
我的小铃心心念念嫁于宋越北,他却毁约背誓杀了小铃。你既得了他的喜爱,便是夺了小铃的心爱之物,合该用命来偿。小铃在天有灵,见你们这对奸夫□□身死,应当也会有所慰藉。”
李盈亲眼见那小姑娘眼里的希望如石磨下压着的豆子被一点点碾碎了,挤出豆大的泪珠,一颗颗的顺着红肿的面颊落下去。
玉鸦失落的垂下头,已放弃再说些什么她与宋越北无关,他们拿着她也不会如愿的话。
这些人都已经疯了。
李盈多年来空荡冰冷的胸口方才生出些许温暖与快意来,凭什么宋越北能杀了她唯一的女儿日日在丹阳城逍遥快活。
她的小铃这些年在下面一个人该多冷寂凄凉?
“宋越北也该来了,你们好好准备。别再打她了,打坏了,出了什么事,还怎么让宋越北送上门?”
众人点头称是。
“你们不会如愿的,他不会为我犯险。”
李盈原本已经转头离开,听到此话却回过头。
她们对视片刻,少女的面容美丽到极富侵略性,可惜遍布青紫,似枝头饱受疾风劲雨摧残的花朵。
风雨让花朵变得凄惨可怜,可却没能将她吹下枝头,磨掉她眼底的不逊。
她身上有一股让人出乎意料的坚韧。
“哦?”李盈捻了捻手中的佛珠,她玩味道:“那你想不想他来呢?”
玉鸦的目光躲闪了一下。
李盈便已经知道了答案,“那就赌赌看吧。看看在这个能手刃妻子的男人眼里,究竟是他自己的命更重,还是你的命更重。”
宋越北按着这几日收到的条子,孤身驾着一条小船登上了山门。
他的腿脚稍微慢些,玉鸦上午到,他下午这才到。
古崖在门前似乎已经等了他许久。
他见宋越北下舟走来,叹了口气,“施主,这一次又是求什么呢?”
宋越北的目光越过古崖的肩头看向他身后的庙宇。
从前来时总能看到几个和尚亦或香客在庙宇间行走。
此时庙宇静悄悄的,看起来空寂无人。
他却是知道此时一定有人在等他,或者说整座寺庙都在等着他的到来。
他摇了摇头,唇边多出一抹笑容,“无所求,这是来还愿了。广元寺果真灵验。”
古崖多看了宋越北几眼,疑心他是在说笑,“还愿?”
宋越北此来的状态比上一次见时要好得多,他面上的笑意不似作伪。
他点头应允道:“自然。上一次我来寺中求得愿,许是佛祖知道了我的诚心,已帮我达成了。”
古崖想到上一次宋越北来寺中时拜在佛前的身影,看着他此刻眉眼间的笑意,心中猜到了他上一次许下的愿。
宋越北已经位极人臣,他不缺权势,更不缺钱。
若说有什么东西他仍费尽心思无法得到的,无非是人,人的情感,人的生死。
这是只能寄望于神佛的东西。
或许,上一次他所言无法割舍的,便是这位姑娘。
这一次心心念念的人终于有了音信,虽不是好消息,但的确算是应验了。
他向宋越北点了点头,“宋公子请跟我来。”
李盈与玉鸦在桌边对坐,她侧耳听着外面响起的脚步声,感怀道:“这房子我一住就是好几年,等了这么久终于让老婆子我在死前等来了想见的人。”
她这一番感怀对着玉鸦讲,基本算是鸡同鸭讲。
玉鸦根本顾不上听她讲话,她一坐下就着迷看着的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
李盈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你在看什么?”
“看窗外的山水,多美啊。”
李盈淡淡道:“景色是好,可山水又有什么好看的。看十年,它永远都是这样。你这样的年轻姑娘若住在这里,要不了三日就会厌倦。你听他已经来了,我赌赢了,你高兴吗?”
玉鸦收回目光,她垂下头,捏了捏指尖。
高兴吗?
有一点。
有一点点,很小的一点。
门被人推开,她感觉到一道目光扫过来。
玉鸦心口一跳,她下意识将头低得更厉害了一些,说不上为什么不敢抬头。
“李太后,多年未见。内人这些日子劳您照顾。”
来人语速很慢,嗓音低缓,一字一句的落进耳朵里,带着点笑意。
她几乎已经能想象出他说话时那副倦怠含笑的样子了。
李盈浑身一僵,她看着来人,呼吸急促。
她几乎日日都想着见了宋越北要怎么辱骂他,他会如何愧疚。
偶尔她也会想一想,她被关在这些孤庙里的这些年。
姓宋的那个小子在丹阳城过着是什么日子呢?
宋含竺那个贱人是不是住在她曾住过的大衡宫,她生下的那个贱种会有几分像她的小铃吗?
不,韦宗是柳贵妃生的,他像柳贵妃多些,他的儿子又怎么可能会像她,像她的小铃。
韦宗虽自小养在她膝下,但不是自己的孩子终究是养不熟,她给韦宗挑了那么好的一位元后。
他却宠信出身卑贱的宋含竺,一意孤行闹着要废后,将宋含竺扶上后位,让她彻底寒了心。
这世上只有她的小铃,她唯一的女儿会一心一意的待她。
小铃眉眼像她,一日日张开,正是最鲜嫩美丽的年纪。
她是贞宗的元后,韦宗的嫡母,膝下却只有这这么一枚明珠。
她的小铃是整个大梁最高贵的公主。
天下任何一个男子能做常阳公主的驸马都该感到荣幸,常阳公主多看谁一眼都是无上的恩赐。
她的小铃选中了这个出身卑贱的宋越北做驸马,他竟敢再三推拒,甚至在缔结婚约后……毒杀了她的小铃。
她的小铃出身高贵,美貌冠绝丹阳,又有哪里比不上眼前这个卑贱的女人呢?!
那朵生在高高的枝头上,最为夺目高贵的凤凰花,花朵还未绽开便让这姓宋的给折下来碾碎了。
宋含竺从她手中夺走了她养大的韦宗,宋越北从她怀中夺走了她亲生的骨肉。
这对姐弟就是她生来的仇孽。
李盈脑海中滑过一幕幕旧事,她心如刀割,眼周的褶皱微微颤抖,“宋越北,你竟还敢来见我。”
自踏入这扇门起,宋越北的双眼便仿佛只能看到那一方心心念念的倩影了。
他走向她,走得很慢,好像生怕脚步重一点就会惊散她。
玉鸦坐在桌边,穿一袭朱红的宫装。
她从未穿过这样鲜艳夺目的颜色,那宫装繁复华丽,将她的身姿装饰得更加高贵美丽。
第77章
她坐在那里, 不知为何却低着头,一句话都没有。
他心口一紧,细细又看了她几眼, 方才能确信眼前的人就是他遍寻不得的人。
这一次没有认错人。
李盈, “姑娘为何不抬头见一见这为你舍命而来的情郎呢?此时能见上最后一面,下辈子就记住是这个男人害死了你。”
玉鸦盯着面前的那双鞋子,人都走到面前了,低着头的确不太好。
她硬着头皮,深吸一口气, 抬起头僵硬的对宋越北笑了几声, “嘿嘿嘿, 真巧啊。”
他仍是那么喜欢鸦青色,一袭宽大地袍子。
在官衙前她远远地看了他一眼, 觉得他身上的衣袍好像有些太大了。
此时看着他,这衣服果然有些太大了, 显得他有些瘦弱。
她见他微微皱眉,下意识想收回目光。
凭着过往多日的相处与了解,她觉得大概是自己看得太光明正大, 又惹了他生气。
说不准下一句,他就又要说‘不成体统,不知廉耻’来教训她了。
她想移不开眼, 眼睛却有些不太听话。
有了自己的主意, 粘在他身上,眼圈泛起了酸。
她藏在桌下的手揪了揪膝头垂下的络子。
他心上的姑娘坐在桌边,乌发如云,鬓边斜插一枚凤簪,黄金流苏在耳边随风微微晃动, 耳朵上坠着一枚白玉坠子。
面容上了浓妆,脂粉掩住了她原本细腻的肌容,白得有些太过刺眼,金粉混杂着朱砂在眼尾描出一笔,将她本就妩媚的眼睛拉长上挑。
朱唇染了不知何物,更显艳红晶莹,眉心贴着金箔花钿。
这浓墨重彩的勾勒下,她妖媚惑人,可他却觉得这美丽分外虚幻与陌生。
她这一番衣饰妆容,却又分明是熟悉的。
宋越北的目光在她耳朵和那枚白玉耳坠上多停了一会儿,他沉默了片刻。
血痕干涸粘在白玉上,仿佛在玉上开了一朵血红的花。
玉鸦顺着他的目光触碰了一下耳朵,伤口刚刚结痂,一触到便是一阵刺痛。
她眉心跳了一下,连着眨了几下眼。
他的心跟着重重的跳了一下,目光随着那枚晃动的玉坠,摆来摆去。
李盈问道:“好看吗?”
不等宋越北回答,她就自己回答道:“这都是当年小铃心爱之物,你送她的这枚白玉坠子,她日日带着,人死了都还带在耳朵上。这身衣服打扮自然是好看的,当年小铃死时就是这样好看。”
宋越北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抬起想模模她的面颊。
余光瞥见李盈投来目光,手又慢慢收回,“常阳公主死于我手,李太后怪罪我一人便是。此事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