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重归安静,只是空气中多了一股浓郁地让人反胃的血腥味。
宋越北眼底一点点被抹上色彩,双眸被温暖的笑意点亮,,唇边勾出一个弧度,“我心中只有她,不是因为她身份高低贵贱。因为她爱我,为我可抛却生死,一心装的都是我。”
他抬起手迟疑地,小心翼翼地靠近她。他轻轻碰了一下她的面颊。
好似在害怕碰的稍微用力一点,她便会碎了。
像是无数次梦中所见的那般。
玉鸦怔了一瞬,双眸笼着一层水蒙蒙的雾气,她安静的注视着他。
没有躲避,也没有畏惧,似乎在鼓励他可以做得更多。
像只傻乎乎的鹿。
他的手触到了温热的肌肤,
这一次终于没有落空,温度从指尖传到心底,让他心口发烫又发酸。
他唇边的弧度越来越大,“我要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将我的心头所爱还给我。”
李盈听着宋越北开口道谢,却比骂她一百倍都要更难受。
她用尽了手段,花了数年的时间才总算寻到这样的一个机会将人骗来。
结果宋越北轻而易举,三言两语就让她找来的人当场反叛。
她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听着门外的寂静,便知道只怕外面的人手也……凶多吉少。
他居然还写她?
好像她是专门来做好事给他送老婆似的。
她倍感羞辱,抽泣道:“宋越北,你,你不知好歹!”
辛正看着此情此景,气得当场又呕出一口血,“公主若不是一心都是你,京中多少好男儿,为什么独独只选了你。你难道要说当初公主与你订下婚约,也是你被强逼吗?”
他喘了一口粗气,气若游丝道:“你见了这狐媚子,便连做过的事都不认了。”
玉鸦神色一黯,偏头躲开宋越北的手。
宋越北的手顿在半空中,他神色一怔,她往后又退了一步。
“常阳公主从未曾垂爱过我,我与她从不是世人所见那般。”
这句话脱口而出。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要对他人解释这段旧事。
或者说,即便解释了又有什么用处,只能惹人发笑。
公主已死了,没人会相信他,他也不需要人相信。
这些旧事本该跟着公主永远埋葬。
可此时他却想让眼前人相信,他想留住她。
宋越北闭了闭眼,亲口揭开了最难堪的过往,“常阳公主是个聪明的女子。天家的公主,的确是我高攀不上。她也从未将我放在眼里过。
初见时,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冷眼看着旁人羞辱我。她不靠近,也不阻止。偶尔笑一下,就有大把想要讨她欢心的人来拿我的洋相逗她开心。”
第79章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常阳公主的那天, 石路上积着雨水,一泓泓水迹如光滑的镜面映出蓝天。
通往启星阁的石路两旁栽满了高大挺拔的梧桐树,叶片被昨日的新雨洗的格外青翠。
他跟着宫人走在幽静的小道上, 慢慢靠近了那座道路尽头的启星阁, 手中拿着姐姐为他准备的,要送给常阳长公主的礼物。
传闻中先帝的元后只有这一位嫡长公主,她地位尊贵超过其他公主。
姐姐想讨好常阳长公主,让他跟这位公主做朋友。
阁楼前聚集着三五个少年,他们见到他, 语声一停, 交换了个眼神。
宋越北僵硬的低下头, 装作没有看到他们。
他抓紧了手中的礼物,蒙着头往里走。
有人从背后撞了他一下, 他被撞向另一个人,又被推开。
像是孩子手里的球, 在不同的地方撞来撞去,最后跌进一滩水迹里。
他望着包裹着礼物盒子的绢布上星星点点的泥水。
雨过天晴的午后,他却仿佛一人置身寒雨中。
头顶传来一声笑, 女孩子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
他难堪的抬起头,一双眼浓黑泛着冷意。
朦胧的妃色轻纱团扇掩住小姑娘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笑弯了的眼, 发间的凤簪折射出晃目的光晕。
她身后站了个俊俏的侍人, 手中拿着把稍大些的扇子,尽心尽责地为她扇扇子。
她高高的坐在阁楼上,垂首看下来,就像在看台上供人取乐的戏子。
在她眼中,他定然是个极好的丑角。
阁楼上又探出一个头, “这是谁家的人让你们这样闹?”
“回禀长公主,三公主,这小子姓宋,是宋妃的弟弟。”
三公主恍然一笑,“原是宋妃。难怪了。不过这人能讨皇姐一笑,也是他的福气。”
宋越北这才知道原来那个拿着团扇的小姑娘就是常阳长公主。
他漠然的收回目光,松开那个沾了泥水的礼物盒子。
他撑着地,慢慢站起身。
“喂,姓宋的小子,公主瞧你这副样子高兴。你还不快在泥里打个滚给公主看看?”
“哈哈哈,让我们瞧得高兴了。爷爷给你赏钱。”
少年们见几位公主并未阻止,反倒在楼上颇有兴味的观看,一时都围了上来对他推推搡搡。
他沉默的站在人群中,被众人围观。
一人见他不为所动,便伸出脚踢了两下那个沾着泥水的盒子,“哟,这是什么呀?”
“下三滥的穷酸货,送的肯定也是些垃圾。”
那个他精心包裹拎了一路的盒子在他面前被踩碎,露出碎裂的瓷偶。
头顶又传来一声笑声,公子哥们便好似得了公主的赞许,一个个动作愈发用力。
瓷偶和木盒被踩碎,丝绢在泥水践踏中变了颜色。
他漠然的看着这一切。
直到传令的侍官前来,让众人去另一处宫殿,围着他的人一哄而散。
他被留在了原地,侍人上下将他看了一遍,阻止了他的脚步。
“这位公子,你这般仪容不整,可不能上殿啊。”
他今日入宫,换的是一件用宫中姐姐送出来的锦缎裁出来的新袍子。
只是此时这件新袍子已经沾上了星星点点的泥水。
他的目光错过侍官的肩头,看到一顶小轿被抬到了启星阁门前。
一袭朱红宫装的小姑娘站在启星阁门口,她看着门外湿漉漉的石路皱了皱眉。
距离轿子只有三四步,可她连这三四步都不想走。
她侧过头牵着身边侍人的袖子晃了晃,“阿辛,你抱我过去。地上好脏。”
侍人年纪很轻,眉眼还有稚气,唇红齿白,十分俊俏。
他与公主对视一眼,无奈的笑了笑,躬下身抱住了公主。
公主习以为常的揽住那侍人的脖子,让他抱着走过四步,送进了软轿。
她的绣鞋,鞋底干净得一尘不染。
他垂下头看着泥水中七零八碎的瓷偶,握紧了垂在身边的手。
玉鸦看着宋越北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所有温度都褪去了。
她像是回到了越朱江上的那个月夜,他满身的晦暗之气,提起过往便像是被抹去了色彩,竖起了一身的刺。
可他的刺并不危险,反而显得脆弱。
只要轻轻碰一下,他一定就会碎成粉。
他竭力保持平静,只是眼中的波动仍出卖了心绪。
“天家的公主,的确是高贵,也是真的高傲。从始至终,我在高高在上的公主眼中都只是个戏台上丑态百出的小丑罢了。”
她不是第一次听他提起过去。
但却是第一次听他说他曾经的窘迫。
原本从梨襄和屈理的口中,常阳公主一心痴恋于他。
他年少时又常跟屈理他们混在一起,还常常坐船出去游玩,为了一个赌约渡江。
纵然他说过他曾住在南城,但应当也没有吃过什么苦。
她原以为他应当是养尊处优的长大,生来就是这般谁都要敬他怕他,连公主都会爱他。
他理所应当的高高在上,无论在什么样的境地里都漫不经心,万事在握。
此时站在她面前亲口揭开过往,身上所有的威势都被剥去。
他站在那里,便仍是当年那个自卑又孤独的少年。
她有些不忍。
辛正随着宋越北的话恍惚着想起了那一日。
那天是有一场宫宴,由头是什么他已记不清了。
但时隔多年却仍能记起公主偏头一笑时唇边的梨涡,她那天很高兴,看了宋越北很久。
连着好几天都在对他说宋越北,后来她口中宋越北三个字出现的越来越多。
谈起宋越北时,她整个人都神采飞扬。
“阿辛,宋越北今天又被他们捉弄了。他看起来好惨,但好好笑。”
“阿辛,今天这场宴会没有宋越北,这些公子哥惺惺作态的样子。真没意思。”
“阿辛,你看宋越北又出丑了!”
“阿辛,阿辛,你快过来,我给你讲我今天又遇到宋越北……”
辛正想到一幕幕公主过往的神态,他心口泛出窒闷的痛。
他反驳宋越北,“公主出身高贵,高傲些是理所应当。她从见你第一面起,就对你颇多关注。这是你的福气。
况且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定然是会错意了。公主等了你数年,即便你拒婚,你被贬到昌南道。她仍在丹阳城一心等着你。”
“我当年为何会拒婚又为什么会被贬昌南,”宋越北诧异道:“你跟在公主身边竟不清楚吗?”
辛正呕出一口血,“你会拒婚,自然是因为你狂傲!你不识好歹!”
宋越北摇了摇头,他目光中透出些许同情,“原来你是真的不知道。”
那一年先帝一力革新扩军,同时又要废掉无过的元后,想扶他的姐姐登上后位。
他与秦王是先帝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他入仕为官,用一支笔与群臣相斗,替先帝扫除前路的障碍。
皇后是李太后亲自为先帝挑的的妻子,废后在即,太后与新帝之间的关系急速降温。
记得是一日谏议大夫李曲直言冒犯先帝。
先帝大怒,他罢了李曲的官。
李曲是太后的亲外甥,谏议大夫的官印从李府送出,到了宋越北的手中。
此举似乎已表明上意,预示着李家的大厦将倾。
就在这个关头,宫中次日传出消息,公主有意于宋越北,使他为驸马。
宋越北本以为这又是无稽之谈。
恰逢此时,当时还是灵王世子的袁子朔邀他入府一叙。
他拿了拜帖上门。
二人宴席至半途,他察觉到袁子朔似乎心神不宁,“今日袁兄邀我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袁子朔放下手中的杯盏,“其实今日想见你的,是另有其人。”
他起身,房内的侧门推开,一个人缓步从门后走了进来。
少女年纪与他相仿,面容并不陌生,朱红的宫装逶迤而来,一如既往的高贵端庄。
她耳朵上的两枚白玉坠子微微摇晃,他看着那两枚坠子变了脸色。
袁子朔从门后退了下去,他贴心的为二人合上了门。
常阳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歪头拨弄了一下自己耳朵上的坠子,“宋妃说这坠子是你母亲的遗物,以后要传给儿媳妇的传家宝。本宫觉得倒是一般。”
宋越北口舌发涩,“此物算不上贵重,公主也不喜。请将它还给臣吧。”
常阳精致美丽的眉眼间带着一股仿佛与生俱来的骄傲,她居高临下欣赏着他的失态,轻轻的笑了一声。
是他最熟悉的那种笑声。
不管他这些年改变了多少,他用琴技书文闻名丹阳,出了多少风头。
他多么努力的让那些曾经对他嗤之以鼻的贵公子们成了他的拥簇和朋友。
在公主的眼中,他仍是当初那个丑态百出的丑角。
“这可不行,”她轻轻的笑着,指尖一下下的拨弄着那枚白玉坠子,“这是你姐姐送给本宫的,本宫已经向哥哥求了你做驸马。宋越北,你姐姐很高兴呢。”
荒谬的传闻在此时成了真,宋越北只觉得仿佛一瞬间置身寒冬,心脏收紧。
按例,公主的驸马一生不得重用,只领驸马的闲职,虽荣却无权。
若他应下这门亲事,不可能再领谏议大夫的职,甚至这辈子的仕途都会就此为止。
常阳看着他褪去所有血色的脸,面上笑意愈重,“让你做本宫的驸马。宋越北,你难道还敢不愿意?”
第80章
他垂下眼, 沉默了很久。
常阳了然的笑道:“谅你也不敢。今日来见你,是为了告诉你。日后你与本宫成婚,倒不必一日三次向本宫请安。
本宫会从宫中带些旧人, 你要谨记自己的本分, 不要逾越。本宫从宫中带出来的人都是跟随多年的老人,你对他们也要尊敬。
本宫做些什么你不用管,只要好好的待在府中就是了。你喜欢抚琴,本宫可以为你开辟一方琴室。你守着本分,本宫也会赐你尊荣。”
宋越北抬起眼, 他看向她, “公主殿下。您出身高贵, 容貌姿仪无可挑剔。宋某自知出身卑贱,言行举止并无优秀之处。不堪与公主您相配。”
他顿了顿, 语声低缓,却很坚定, “请公主殿下另觅良人。”
常阳饶有兴味的挑了挑眉,“你竟然要拒绝本宫?”
她并未发怒,反倒冲他勾唇一笑, 美人如火,灼灼其艳。
宋越北一时怔住,她上前一步, 伸出手揽上他的脖颈, 勾着他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公主的衣袖间有浓郁的金雀花香味。
美人鬓发如云,“本宫难道生得还不够美丽?”
他仓惶的推开她,连连后退了几步。
“公主您很美丽,但臣于您无意。臣不是您的良配。蒙您错爱, 臣甚为惶恐。”
常阳被推开后看不出有什么挫败失落伤心,她的脸上始终缺乏能将她和柔弱关联在一起的神色,甚至她的视线有些过分冷静和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