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越北垂着眼,他冷冷的问道:“我父亲此时如何?”
“阿如,你放心,伯父虽被常阳扣在手中,但她没有苛待伯父。伯父好好的,一点伤都没受。常阳不是坏人,她只是任性了些。但太后那边很着急,恐怕等不了太久。”
宋越北抬起眼看着面前的挚友半响,他笑了,“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
袁子朔的表情变了变,他眼眶微红,嘴唇张开又合上。
此时的寂静让人分外难堪。
最终他又叹了口气。
“阿如,我是一心向着你的。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从没有想过与你争。新帝登基后,我保证会将你此时让的都还给你。我会替你护好小莲山和你姐姐,完成先帝的遗愿。”
宋越北只是沉默。
他几乎哀求的求他,“阿如,求你就退一步吧。若太后玉石俱焚,你的父亲,姐姐,小莲山,没有一个能活。”
宋越北说到这里,他语声渐低,闭了闭眼。
玉鸦看到他眼尾的水意一闪而逝。
她便知道他一定退了那一步。
他继续讲了下去,“那一步我退了,看在旧情上。”
他相信袁子朔和他多年的交情,相信他不会辜负曾经他们与先帝共同的誓言。
他告诉自己,三个人共同的理想,无论谁来完成都可以。
袁子朔登上那个位置,跟他登上那个位置没什么不同。
他会完成他们共同的理想,励精图治,越过澶河,驱兵南下,统一天下。
宋越北从前不怕死,曾无所顾忌的拒婚。
那时他才明白世上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有太多。
他可以死,却不能让先帝的信任与遗愿落空,他不能让亲人为他的任性身死。
死亡很容易,难得是忍耐痛苦活下去。
他跪在常阳长公主面前应允了订婚,交出了遗旨,卸下官印,换回了父亲宋纮。
“当初本宫说什么来着,”常阳长公主看着跪在脚边的人,轻轻的笑了一声,“本宫想要的东西,从没有得不到的。你此时纵然不愿,日后也会成为本宫的东西。”
新帝登基,灵王世子袁子朔,摇身一变成了秦王。
王室宗亲大肆分封,李氏族人封公封侯者众。
他与常阳长公主订婚,解职在家。
眼看着一手任用提拔的党朋树倒猢狲散,被贬的被贬,下罪的下罪。
一日,太皇太后下旨赐婚,订下吉日要他与常阳长公主大婚。
此时距离先帝新丧,还不到四月。
国丧还未服完,太皇太后为了常阳长公主的大婚已经阻止宫中侍人服丧。
她甚至责令礼部开始准备大婚的车架,挑选婚礼的乐人,为大婚庆贺排新的曲目。
宋越北求见如日中天的秦王,得到的回复永远是‘宋公子,抱歉,殿下没有时间见你。要不您等两天再来?’
而不论他说什么,此时已经无人会再理会。
直到他将替常阳长公主传信的令官关在了门外。
终于这一次,太皇太后理会了他。
她将他召入宫。
这是一次很不愉快的见面,宋越北软硬不吃,严词拒绝了在国丧期间与常阳长公主完婚。
常阳长公主让人在殿前抽了他五十鞭。
她冷眼看着他被打得皮开肉绽,“你以为你此时还有拒绝的能力?”
他被打的奄奄一息送回了宋府。
第二日,常阳长公主便发现他失踪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太皇太后与常阳长公主并不担心。
毕竟只要他的父亲姐姐和外甥还在京中,他迟早都会回来。
但太皇太后仍然很生气,她将宋含竺和宋纮叫到面前,当面严厉斥责了一通父女二人。
宋含竺被骂的受不住哭了。
宋纮出身军伍,是京城宿卫中的一个小吏。
他一生卑贱,没有什么大的才能,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生了宋含竺和宋越北这对姐弟。
姐姐生得美丽聪慧,博得了先帝的宠爱,让一家青云直上。
弟弟同样有副好皮相,博得了常阳长公主的钟爱。
他生了一对漂亮的孩子,容貌却不太出众,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年纪也大了,积年的劳累和风水日晒让他黑黝黝的,看起来像个老农。
太皇太后的斥骂越发不堪入目,贵为太后的宋含竺却只能抽抽噎噎的哭着。
卑贱的,平庸的,这辈子都没有什么出息的宋纮挨着骂,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回到宋府,当天夜里就自刎了。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震动朝野的事。
宋越北从广元寺接到父亲的死讯匆匆赶回丹阳城,见到的是已经躺在棺材里的父亲。
这世上的事情从来不是退一步就可以的。
誓言与真心是世上最可笑的东西。
信谁都不如信自己。
他彻底被泥沼淹没了,无力挣扎,也不想再挣扎。
他应下了李盈的要求,国丧期未满,不为父服丧。
四月后与常阳长公主大婚。
吴归藏和曾经的吴家旧部被调来的丹阳城,丹阳宿卫中增设一卫,麒麟卫。
这是他在昌南时依照先帝的旨意,寻找到的扩建新军的将才。
宋越北费尽心思的做完这件事后,他向宫中的太后与小皇帝偷偷讨了一封圣旨。
这封圣旨是用来除贼的。
那一日,李家人与各家勋贵的尸体堆满了城外的乱坟岗。
他敲开了公主府的门。
确切来说,他是被请进公主府的。
因为那时的公主府里到处都是麒麟卫。
常阳长公主倚坐在榻上,一如既往的美丽不可方物,面上敷了一层薄薄的脂粉,眼尾用朱砂和金粉混合描出一条线,浓妆艳抹不显庸俗,逼人的华丽哀艳。
她慢慢从榻上撑起身子,动作仍是那么慵懒从容,目光一贯如故的高高在上。
仿佛不曾听闻城中的悲号,不曾见到屋外的麒麟卫,她不曾被困在这小小的房间里三日。
“本宫就知道你会来。”她坐在榻边,轻轻的笑了一声,“本宫是先帝的皇妹。他过往最宠爱的就是本宫。你可要给本宫留个全尸才行。”
“还有什么愿望吗?”
常阳长公主一怔,她抚了抚鬓边的金簪,“让我的侍人辛正来送这杯毒酒。”
他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我字。
“你没有其他的愿望了?”
他眉眼间的惊诧太明显,常阳面上的笑容多出一抹讥讽,“你以为本宫会哀求你饶本宫一命吗?本宫不会做那种傻事。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她抬起头,分明是坐在榻上仰视的姿势。
可她的目光却仍是那么居高临下。
天家的公主,到死都像是一只高傲的凤凰,不肯有一刻低头。
“我想知道,你明明不喜欢我,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做你的驸马。”
常阳的目光如刀锋,一寸寸划过他冷凝的面容。
他看起来与从前截然不同了,名满丹阳的宋公子最常被人说到的就是风雅与温柔。
少年爱笑,待谁都笑盈盈的,织金的宽袍让风一吹便招摇着飘起,更显出清瘦文弱。
此时他身着一袭素白的丧服,衣服简朴庄重,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纹饰。
眼前的人穿上这身丧服,仿佛便立刻长大了,磨掉了身上所有的光芒。
身上所有的温柔尽数化成了危险的冷凝,他的脸上没有愤怒的神色,只有一片被压抑到极致的平静。
“不争就保不住自己想要保住的人,拿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本宫当然不喜欢你,可本宫喜欢踩着你站上高处。”
宋越北,“我何时碍了公主的眼,让您这般讨厌。”
“你知道吗?什么东西都能藏,都能装。但一个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她收回目光,偏过头拨弄了一下耳朵上的白玉坠子,“从前他们欺负你的时候。你的眼里有卑怯与懦弱,更多的是阴沉晦暗的怨毒,像是一块被堆在角落呕出臭味的垃圾。”
“没有人会爱上原本的你,你只能靠装成袁子朔获得他们的喜爱。脸上的笑容虚假的让人作呕。”
“本宫本以为只要让你尝到痛,你就会乖乖听话。没想到一条落水狗还能咬人。”
门被人从外推开,他看到常阳转头看了过去。
她的眼睛望到来人,一瞬间便亮了起来,面上那些高高在上的傲慢与鄙薄尽数消去。
那个侍人端着酒,脚步沉重的走上前。
公主的目光粘在他脸上,却并没有再说什么。
她贪恋的望着他,从托盘中拿起那杯毒酒,慢慢的饮了下去。
宋越北转身走出了门,听到身后传来侍人悲痛的哭声。
第81章
“你胡说!”李盈口中这般说着, 却转动身体扑上来扼住了辛正的脖子,“一定是你勾引了我儿。若不是为了养着你这个贱奴,我儿怎么会一心只想挑个听话好拿捏的驸马。
呜呜呜呜呜, 你害我儿!难怪我儿总说宋越北出身不显, 只要好好训导定能成一条听话的狗。就是为了你这个贱奴!”
自古以来,公主养面首都是丑事,更何况是养太监做面首。
公主垂爱名满丹阳的宋公子是一件逸事。
纵然宋越北出身卑贱,但他姿容不凡,文采出众, 从前声名也算不错。
李盈心中并不怎么满意宋越北, 但放眼望去诸姓高门中年龄相仿的少年, 不是狂傲,就是风流, 亦或根本就是贪财好色的庸才。
宋越北逢人便笑,小铃总跟她说他将来若是成婚定然会十分听话。
二人站在一处, 不能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起码也是十分登对。
她觉得小铃喜欢,那便也还行。
可辛正算什么呢?
他只是小铃脚下的泥!
若公主垂爱一太监的消息传出去, 她的小铃会被天下人耻笑!
她心中不愿相信,可眼前却越来越多的浮现出当年小铃谈及宋越北时的神色以及这个侍人陪在她身侧的一幕幕。
李盈怨恨的盯着辛正俊俏的面容,泪水滚了满脸, “若让我早知道便好了, 我当年就不该让你在我儿身边。若让我早知道,我当初就该把你凌迟处死!
你竟敢勾引主人做出此等丑事,我的小铃啊,都是让你害死的。”
辛正并不躲避,或者说他已经没有躲避的力量。
他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任由李盈扼住了脖子, 渐渐窒息。
宋越北的这番话让一直以来撑着他的那一口气都散了。
他恨宋越北恨了多年,恨他绝情寡义,恨他辜负了公主的心意害死了公主。
这股恨意支撑着他活了下来,他要让公主开心。
把宋越北送下去,公主见到他一定会开心。
只要公主开心就好了。
一叶障目。
他卑贱如尘泥,还是个有残缺的人,何等何能得到公主的青眼。
可若不是宋越北点破,谁又能想到公主的心意会是如此。
公主见到他……会开心吗?
等人七手八脚的拉开李盈时,辛正已经断了气。
她嚎啕大哭,“宋越北,你杀了我。你不是恨我吗?你杀了我!我不要活了!”
宋越北看着她面上的皱纹与发间的银丝,“时间过得真快,李太后竟苍老至此了。可惜,我父亲却没有老去的机会。”
杀了李盈容易,世上最容易的事情就是死。
可他岂能容她如此容易的解脱。
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我失了父亲,您失了独女。我既还活着,您自然也要好好活下去。”
宋越北凝视着玉鸦,她面上的浓妆分外华艳,几乎与从前的常阳一般无二。
他原本最厌憎的就是女子这般妆扮。
可对上她仿佛笼着云雾般的双眸,他竟觉得这妆容也没那么让人讨厌。
李盈口不择言的激怒他,“你可知道你这心肝宝贝,这几日不仅让人碰了,还挨了不少打。你难道不好奇她脸上为什么敷了那么厚的粉吗?因为那粉下面全是伤!
你来杀了我啊——杀了我给你着心肝宝贝的出气。”
玉鸦见宋越北被此言激得一时眼神隐隐变得有些吓人。
他的目光一寸寸的划过她的面容,两人站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即便是厚重的脂粉也无法掩盖她微微发肿的面颊。
他伸出手指轻轻的碰了一下她的面颊。
玉鸦疼的眉心一跳,她偏头躲开宋越北的手。
“别碰,疼。”
宋越北的手臂僵在半空,心口一揪。
李盈冷笑道:“你不会以为这小贱人落到我手中还能讨到好吧?你猜猜她衣服下面还有多少伤?你是属什么乌龟的,自己女人受这种苦也不敢放个屁。”
宋越北放下手臂,“你在找死。”
李盈又哭又笑,“我早不想活了,小玲死了我就不想活了。我就小铃那么一个女儿,你父亲是我骂死的,一命偿一命,你有种就来杀了我!”
他陷入了沉默,脸上的神色在某一刻都被抹去,像是所有愤怒,恨意,杀意,痛苦,都被深深的压了下去。
但谁都知道那些东西不会凭空消失,当它们重新弹出来时,会爆发出危险的力量。
玉鸦抢在弹簧再次弹起来之前抓住了他的手臂,“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我们快走吧,我好饿。”
宋越北未来得及说话,她就拽着他向外跑去。
李盈不甘心的嘶吼被抛在耳后,推开紧闭的阁楼房门,天光争先恐后的迎面撞来,含着水汽的清风吹动二人的衣摆。
她耳边的白玉坠子在空中微微摇晃,大步大步地向前奔跑。
藤蔓伸出触角将他密密麻麻的缠绕在其中,阻挡了野兽的利爪,将他拖出让人窒息的泥泽,奔向光明与空气。
在奔跑之间,所有的让他感到难堪,痛苦,绝望的过去都被甩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