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眼皮抽搐了一下,不肯泯灭的求生意识骤然燃起。被压在身体下拖行的那只手,在丛林的泥土里使劲地抓挠,终于被他抠到了一块边缘尖锐的石头。
异族的敌人并未察觉到异样,将少年弄到石台前,做活祭的准备。孰料就在他们转过了身时,那状若昏迷的少年,嘶吼了一声,猛地挣脱掉了断裂的绳子,就冲向了悬崖。
伤痛、疲倦、饥饿,在这一刻,都成了身外之物。看不清前面的路,他的双足仿佛乘着透明的风,拼命地跑,逃离身后的追兵,逃出这片地狱。
最终,一脚踏空,凌空失重,跌下了悬崖。
这片悬崖下的海,布满了漩涡、暗流和礁石。
幸运的是,少年落水时避开了礁石。不幸的是,他的体力已经完全耗尽,游不动了。
只能任由身体被海水吞噬、下沉。
阳光被晃动的海水筛过,照得海平面下一片通明,干涸的血沫从少年的伤口溢出,像一缕烟雾,在水中散开了。他睁开眼睛,看见了透明的水母,洁白的贝壳,缤纷的鱼群成群结队地穿过他的指尖。
海洋,人类文明的摇篮。它毫不吝啬地向陌生的闯入者展示了自己壮观瑰丽的风景。
过了这一层,再往下,就是不可测海洋的更深处。越深,就越静谧黑暗。
如果可以在这片温柔又浩瀚的海潮里永远沉睡,也未尝不是好结局。
少年心想。
但他没有沉到底。当他开始感到呼吸困难时,忽然发现,自己停止了下沉。
有东西勾住了他飘荡的衣领。
少年半睁开了眼睛,惊讶地发现勾住自己的居然是一块石壁的残垣。它巨大、宏伟,神迹一样,突兀地伫立在这里。
这里已经接收不到海上的光线了,石壁的左右、下方,都延伸向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看不到边界,也判断不出它有多大。但石头上不知附着了什么海洋生物,身上隐隐散发着微弱的磷光,成了近处的光源。
少年憋着一股气,抓住了石壁,不知哪来的力气,开始往上游去
去上面终究比挖掘它的底部在哪更容易,而且石壁有一个明显的倾斜角度。少年来到顶部,就震惊地发现,这竟然是一座四棱台形状的祭台。勾住他的石壁就是其中的一面斜墙。
这个海底祭台,光是顶端的平台就能容纳上千人。
红海任一部落的祭台和它一比,都被衬托得无比地渺小、粗糙。
虽然石头上攀附了很多海底植物,也落了厚厚的灰尘、动一下石头都能扬起一片尘雾,但还是能看出来每一块石头的雕刻之精美、对称,一些复杂规律的图案,更像是系统性的文字。
少年知道,在目前,没有任何文明有能力修建出规模这么大、工艺如此高的工程。
可是,这座海底祭台,看样子已经荒废很久了。环顾四周,借着微弱的荧光,还隐约看到了环绕在祭台四周的一排排房屋的轮廓。
也许,这里是一个很多年前就蓬勃发展的文明,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沉没到了海底,被世界遗忘了。
少年的手在颤抖,视野一阵阵发暗,耳膜刺痛。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但还是想多看几眼这壮观的文明,就慢慢地游到了祭台最中间。
凸起来的石台已经被腐蚀得只剩下了残骸。沙里有东西闪了一下,这儿竟然埋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匕首柄上嵌着暗淡的宝石。
而在此刻,肺部里最后一点空气湮灭殆尽,化成气泡从唇角溢出。缺氧的窒息感比他想象的更痛苦,肺部好像有火烧灼,要爆开了一样。少年的手指骤然缩紧,心底叹息一声,闭上眼睛,摸到了匕首,将它往自己心口扎了下去。
黑红的血花涌出,遮蔽了他的视线,也剥夺了他最后的一丝清醒。
……
在红海的文明里,人类在死亡后,会变成笔挺的树,变成飘扬的云,变成天上自由翱翔的鹰。
但原来都不是。
死后的世界,是一片寂静广袤的巨树之森。
少年是在其中一棵大树的树枝上苏醒的,维持着生命最后一刻的蜷缩姿势。
最初的几分钟,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坐在了一根树枝上,因为它太大,太宽了。
环顾四周,他看到了无边无际的参天巨木。浅棕树干,古老的纹路,每一株的树冠上,都延展出了数以亿万计的枝丫,分叉,相连,数不尽数。叶子像冰晶的形状,有的泛着美丽的淡金色,脉络有光流过。有的却是暗淡一片。
比树冠更高的地方不是蓝天白云,而是一片沉寂的黑。什么也没有、连光也被吞噬了的空间。是叶子发出的微光让森林亮如白昼。
少年被深深地震撼了,怔愣地看了许久。
他仿佛是误入了巨人国的普通人类,或是成了森林里的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身上还穿着原本的衣服,因被敌对部落拖拽过,已经磨得破破烂烂的了。伤都还没愈合。唯有他躺在祭坛上自己给自己痛快的那一刀所造成的伤口消失了。
不清楚自己身处何方,但少年很快冷静了下来。看了看身上的伤痕,还是想给自己包扎一下,同时找到水源。
作为部落的一员,虽然狩猎经验不多,但如何在森林里生存,他还是会的。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高耸入云,摔下去就会粉身碎骨。好在,树枝够宽,除非是故意的,不然很难滚下去。
少年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他走得很慢,忐忑而坚定。
走了很久,才从走到了这根树枝的分叉口。
少年抬头,树叶外的“天”依然是无光的夜色。看不到变化,也判断不出时间流逝。他根据自己的感觉,估摸出自己走了快一天时间了。
一路上都没找到食物和水源,但是,他既不饥饿,也不疲累。只就是发现自己存活的喜悦,被茫然和不安冲淡了,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少年猜测这片森林里也会生活着体型庞大的捕食者。如果是这样,它们吃掉他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没有反抗之力。
安全起见,在最初的一段时间,少年都谨慎地待在了树上,免得下了地沦为猎物。
但逐渐地,他终于意识到是自己在杞人忧天,以及这个地方的诡异之处。
这片森林,根本不像是“活着”的。
这里没有风,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不管是动物叫声还是树叶拂动声,都不存在。
世界上恐怕找不到比这里更彻底的寂静之地。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少年什么也听不见。
同时,森林里也没有活物。
人、动物、杂草、花……统统没有。
天空永远是黑色的。视野之内,除了巨树还是巨树。这些树也不像是活的。因为这么长时间了,叶子明灭闪烁,却没有一片落下来过。
在最初,少年在走路时,还时不时抬头去看,免得落叶会砸伤自己,后来也就麻木了。
从醒来开始,他就丧失了饥饿和口渴的感觉,可以连续走上半个月都不疲累——当然,半个月只是他的估算,在这里根本不知时日几何。
身上的伤口不再滴血,没有恶化,但是,也没有愈合。猩红的皮肉可怖地翻卷着,暴露在外。
仿佛是时间凝固在了他进来这个世界的那一刻。
刚开始还祈祷着千万别遇到威胁生命的捕食者。现在,他反而希望能见到除自己以外的活物,来为自己解惑,至少和他当个伴,别让环境这么寂静。
从最初的惶惑、希冀,到怀疑、心疲、郁闷、孤独……再强大的人的意志也会被击溃。少年慢慢地也有些撑不住了。
虽然不会死,但孤寂和困惑所带来的精神压力,也在成倍叠加。
遑论他的一身伤口都没有愈合,疼痛还在。时间久了也是受不了的。
少年重新爬到了树干上,仰望上空的金色树叶,颓然坐下,喃喃着说:“神,是您治好了我心脏的伤口、将我带来这里的吗?我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这是少年来到森林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尝试开口,直接和“神”对话。甚至他都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一个神。不抱希望会得到回应,却没想到,树叶开始轻轻震动,一个声音,忽然在四面八方响了起来:“你想离开吗?”
缥缈,雌雄莫辩,没有感情,语气冷淡。
吐的却是少年熟悉的语言。
少年倏然僵住了,眼睛睁大。过长的黑碎发落在额前,血污未净的脸庞上,是一双黑白分明的澄明眼眸。
半晌,他才找回了说话的能力,问:“您……就是救了我的神灵?您会说我们部族的语言?”
“自然可以。万物都隶属于时间的范畴,我可以和任何生命沟通。不同的语言,只不过是不同的沟通手段。”
少年眼睫一颤,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仰头,追问:“时间?您是控制时间的神明吗?”
“不是。”那个声音说完,就顿了一下。
似乎是第一次有人类问祂这样的问题,祂要停下来思索一下。
对时间而言,这不过是一下停顿。
但是,对少年而言,这一瞬息,就是数日之久的漫长等待。
许久,一直坐在地上的少年,终于听见了祂的后半句回答:“我就是时间。”
第191章 原点5
少年怔忪了好一会儿, 终于问:“那么,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时间秩序以外的地方。”
时间秩序以外?
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听得半懂不懂,抬起了手, 摸了摸自己还在跳动的心脏,不解地说:“也就是说,这片森林是死亡后的世界?我已经死了,所以才会来到这里……那为什么我见不到其它的亡灵?”
“不是的。死亡只是失去了生命,并不是走出了轮回。轮回也是隶属于时间的一部分, 是时间秩序的表现方式。在时间秩序的引导下,宇宙的轮回机制, 一直在运转。让亡灵去往不同的维度,不同的世界,获得新生。生生世世, 生生不息。”上空的声音淡而平静:“而这里,是属于我的世界。是一片凌驾于万物之上的高维空间。这里没有轮回、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人类、动物, 不论是死是活, 只要还没有走出轮回,就无法涉足此地。”
少年攥紧了手指:“那么, 为什么我会来到您的身边?”
他已经发现了自己和对方在“时间”这件事上有着巨大的感官差别。不想再碰到“枯坐好几天才听完后半句回答”的事儿了,少年学会了迅速追问。
“因为你将自己献祭给我了。”
少年愣了愣, 脑海里, 倏然闪过了在海底的最后一幕。
当时, 他已经快因窒息而死了。与其继续忍受痛苦, 他选择了用就地挖出来的匕首捅向自己心脏,好让自己离开得舒服点。
现在想来, 他当时躺着的位置, 正好是祭台中心的残垣。也即是在祭祀时, 放置祭品的位置。
难道……就是因为这一巧合,他便被认定为献祭的祭品,所以被送到了这里?
看来,那一座不知被什么文明建造、又不知缘何沉入了海底的祭坛,真的拥有现世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才促成了这跨越维度的见面。
少年的眼眸惴惴不安,轻声问:“在这之前,除了我之外,还有祭品来过您身边吗?”
“有过。具体几个……太久远,我懒得记了。”
自古以来,人类就有永生的奢望。即便是坐拥先进繁华的文明、英明又有权势的君主,也逃脱不了生老病死的宿命。
为了达到永生的目的,有的统治者终其一生都在寻求升仙问道之法。有的则召集起了全世界的能工巧匠,耗费数十年,建造出巨大的法阵、祭坛,试图通过祭祀和神灵发生对话,以获得永生的钥匙。
各地的统治者信奉的神灵都不一样。但是实际上,寿命、死亡,都归于时间管辖,而不是他们臆想里的神。
他们进献的祭品,实际的收礼者就是时间。
当然,这种所谓的祭祀,成功率无限接近于零,否则的话,这片巨树森林早就人满为患了。
亿万年间,无数的人因此白白送死了。只有零星几次,有人闯了进来。
少年听说有人和他一样来了这里,有些惊喜,连忙望向四周:“那他们现在在哪里?”
“我将他们送回了时间的秩序里。”时间又停顿了一下,这次是很短暂的停顿,才慢吞吞地说:“他们太吵了。”
人类一旦进入了这片高维空间,衰老就停下了,相当于是获得了永恒的寿命。
但任何事情都有代价。永恒的生命,代价就是永恒的孤独。
一两年还在忍受范围以内,但当独处的时间延长到十年,一百年,甚至是千万年……很少人能不被孤独击溃。
更何况,大多数祭品在死前都是充满恐惧的。醒来后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鸟不生蛋的巨人国森林里,基本都会吓坏。心理素质好点的,哪怕不吱哇乱叫,也不敢直接和“神”对话。
在森林里待久了,由于没有伴,这几个人无一例外都被孤独逼疯了。尖叫、抓挠、撞墙,没有片刻停歇。
于是,他们被送回了来的世界,回到了时间的秩序中。
通俗点说,就是被送回去投胎了。
对方分明不是人类,但不知为何,听祂说“太吵了”的时候,少年仿佛听出了一丝嫌弃的意味,忽然就觉得有点好笑,心里绷着的弦也不那么紧张了。
“你和他们不同,你很安静。”祂慢条斯理地点评了一句,又问:“你想离开这里吗?”
时间不会感到无聊,不需要祭品的陪伴。如果少年说想回去,祂就会送他入轮回。
要回去吗?
少年垂下头,看向自己粗糙的手心、满身的拖拽伤痕。眼前仿佛浮现起了红海旁的部落无休止的厮杀斗争、兵刃相向,有些疲惫地吁了口气。一抬头,是漫天金黄的巨大树叶,舒展的枝干,忽然,他说:“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那些发着光的叶子是什么?不发光的呢?”
时间没有计较少年跳跃的好奇心,说:“一片叶子是一个世界。有光是因为生机勃勃。无光是因为那个世界已走到了湮灭的尽头。”
“真没想到,原来有这么多不同的世界,人类比自己以为的更渺小……”少年入神地看着树冠,感慨道:“就像我没想到时间秩序外的世界会是一片森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