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是要去嫏嬛局,也见不着几个男人,阿娘也说了酸我的是庸才,管他们怎么想。再说不管我是一甲还是二甲,我的本事就这么多,就算点了一甲,也不会突然胜读十年书的。”如愿体贴地替林氏抚抚胸口,伸手去拿红纸,“来,给我看看,是谁家娘子这么讨摄政王喜欢啊?”
林氏稍平复一些,把红纸递过去:“倒是世家女,不过他这么上赶着有什么用,保不准人家还在背后嫌北地独孤粗鄙,全是只会打仗不通风雅的泥腿子。”
如愿知道林氏这是心里有气,挖苦几句而已,就没多说如今可不比前朝,不再是“宁求世家妇,不娶皇家女”的时候了,世家衰微,若是摄政王肯向哪位世家女示好,恐怕那家人回去还得烧几支高香。何况独孤氏也是前朝至今的世家,只是名声不及五姓罢了。
她只管打开红纸扫了一眼,紧挨着她的是个陌生姓名,荥阳郑氏的郑文依,约摸就是这次暗地里和她角逐的那个,只可惜此前倒是没见过。
谢长吟也在榜中,微妙的是排在三甲末尾,和她一身道袍赴考,清灵疏朗游刃有余的样子倒是鲜明对比。
如愿不知其中到底是什么原因,眨眨眼睛,折好红纸递回去。
“话说回来,你阿耶在礼部任职这么些年,这种事见得也不少。先帝在时杜知退不就是如此,一手好文章天下皆知,结果初入长安城也只得了个二甲,说他恃才傲物德不配才。其实不就是那年的主考官贪心,嫌弃杜知退没借着行卷的名头送礼罢了,气得杜知退连吏部铨选都没去。”林氏拍拍如愿的肩,“后来再考,果真一举中了一甲,任中书舍人,再拜相,到如今急流勇退也有六七年了,他的文集还是一卷难求呢。”
她接着安慰,“所以你也别太难受,生气就发发脾气,大不了我们也学杜相,今年不去,下回再考。”
如愿可不想再来一回,一缩脖子:“那还是算了吧,我不比杜相,没这个骨气。”
林氏佯瞪她一眼,知道女儿没那么气,稍放下心:“总之你放心,去或不去,阿娘都给你撑腰。”她把捏在手里的信封也交给如愿,再拍拍她的手背,“辛苦了,这点钱就当阿娘给你的贺礼,你攒着当老本,或是请你那些朋友吃喝都随你,我一字不说。”
如愿拆开一看,信封里薄薄两张存单,出自长安城内最有名也最靠得住的钱庄,面值都是五千两白银。她慌忙退回去,连连摇头:“哪儿有贺这么多的?我可不能收。”
“放心,是从我当年带来的嫁妆里拨的,和你阿耶半点关系没有。既是我的嫁妆,还能怎么花,待你出嫁,或是待我两腿一蹬,还不都是你的?难不成你弟弟聘媳妇,还要我这个阿娘从嫁妆里掏钱?”林氏把银票塞回去,“拿着。”
“那就谢谢阿娘了!”如愿也不拿乔,小心收下,笑眯眯地一把抱住林氏,“我做生意去,算阿娘入股,年底给你分红!”
“去你的吧,还做生意呢。”林氏含笑往女儿背上一拍,推开她,故意板着脸,“行了,玩去吧,我去平山府上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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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平山大长公主正在府中发脾气,连着砸了好几套价值百金的冰裂纹茶具,全在砖石地面上砸得稀巴烂,碎瓷屑飞得到处都是,不少溅在侍女身上。偌大的待客厅,两旁立着的侍女个个浑身僵硬,呼吸都不敢大声。
平山在家中行六,同行二的独孤清闻一母同胞,自幼最崇拜的是这位兄长,最黏的也是这位兄长,甚而下嫁的是独孤清闻的副手。当时独孤清闻急病驾崩,独孤行宁能登上皇位,就有她的功劳。
少时一颗心扑在兄长身上,寡居后除了抚养子女,一颗心就全在两个侄子身上,如今得知夏试的结果有韩王独孤寿敬从中作梗,平山顿时恼得把火气全撒在急召来的独孤明夷身上,一早上摔了的茶具花瓶少说也有几千金。
“……好小子!当时阿兄急病而去,你十三岁,敢砍了来抢皇位的晋王、齐王,如今你二十岁,已及冠的男人,倒是连个韩王都不敢动,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丟尽你阿耶的脸!”又是一套茶具砸在独孤明夷面前,“哐啷”一声碎得一干二净,惊得陪侍的侍女又是一连串的哆嗦。
平山犹不解气,狠狠拍在小几上,“一次夏试,连个一甲都点不出来,要和韩王保举的考生挤二甲,这不是让韩王照着你我的脸打,照着阿兄的脸打!”
“晋王、齐王也就算了,好歹也是阿娘生的,有这个野心也算是不辜负北地独孤和河东柳氏,不长眼归不长眼,我也为他们流点眼泪。可独孤寿敬算什么东西!”她越想越气,保养得当的脸上全是怒容,丰盈的胸口剧烈起伏,一把推开前来劝她消气的侍女,“陪媵生的玩意罢了,就该给我在封地呆到死,让他进长安城都是恩典,也敢插手科举?!”
独孤明夷耐心地等平山发完脾气,并不说他此前只按规矩点了前三甲,在平山这里才知道拟出的榜竟是这样的结果,恐怕是礼部中有人阳奉阴违,暗自和韩王有勾连。
他只看向上座的平山,眉目平和如烟:“那依姑母的意思,要我现在去斩了韩王吗?”
平山反倒一愣:“你什么意思?”
“如姑母所说,我十三岁时以剑斩两位叔伯,到如今剑术不说有所精进,至少没什么退步,再斩一位叔父绰绰有余。”独孤明夷淡淡地说,“只是当年两位叔伯闯入长生殿,要抢父亲留下的遗诏,狼子野心天下皆知;如今五叔父一向悠游,是为潇洒闲王,最大的过错也不过是前几年醉心书画,闹出过恶奴强抢的争端,但也道歉补偿,长安城内无人不知他避世之心。无论此次是他有心试探,还是礼部暗自动手脚,都未查明,我先下手,又让世人如何看待我呢?”
他不再多言,安静地立着等待。
先前发了一大通脾气,这会儿平山也渐渐冷静下来。她并非志大才疏之辈,当年独孤清闻攻打天下时也曾有计策出自她的手,只是生性暴烈,如今也不如当年随着兄长游走时潇洒自在,常年压抑的怒火一股脑全借此喷在独孤明夷身上。
“抱歉,我失态了。先前说的都是气话,不是你丢你阿耶的脸,是我无能,连个韩王都钳制不住,倒让你受这个委屈。”平山一改之前暴烈的样子,冷静下来道歉又是十成十的真心,显出一张秀美的脸,提及早逝的兄长不自觉地红了眼圈,“是姑姑丢了你阿耶的脸啊。”
“并非如此。父亲早逝,姑母帮扶陛下与我良多,我也知姑母寡居的难处,心中有怒,发出来总比郁结于心要好。”独孤明夷毫不在意,反过来安慰平山,“至于夏试的结果,既还未放榜,结果究竟如何尚未可知。”
平山眼眶更红,连忙抽帕子掖了眼泪,一面叫人进来收拾地上的碎瓷,一面叫人开私库取赔礼。
独孤明夷本不想收,听平山提到某样东西,却突然发声:“云水锦?”
第40章 千金 一更
“是, 云水锦,是从西南进贡的,和江南两道贡上来的锦缎不同, 听闻是那边的养蚕人从苗人那里买了些不传的秘药, 和在桑叶里喂给蚕吃,蚕吐出来的丝格外轻软, 织成锦后通透得像是薄云流水, 这才这么命名。我先前开箱看过, 用这个名不算夸张。”这个沉默寡言的侄儿难得主动开口询问,平山心下微讶,不免多说几句, “不过只一点不好,那蚕喂了秘药后身子会变色, 吐出的蚕丝跟着变色,染不出花样,只能织成原色的锦缎。但我瞧着原色倒也不错,流云碧水的, 不就是天青色才最合洽。”
独孤明夷心念一动,应下来:“那就多谢姑母恩典了。”
“你这孩子,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恩典,平白显得生分。”平山更讶异,但她本就心中有愧, 巴不得侄儿收下, 哪儿还会再细想,只叫了侍女来,说把库中的云水锦全取出来封箱。
一件件赠礼安排完, 平山还想再安抚独孤明夷几句,又有一个侍女急匆匆地从外边进来,看打扮应是平山的心腹,凑到大长公主耳边密语完,又垂手退到一边。
“晾着他。什么东西,既敢插手夏试,这会儿到我这里,倒又来装什么无权无势的无辜闲王了。既如此,就让他知道无权无势,一口冷茶都休想从我这里拿到。至于……”提及韩王,平山刚消下去的火气又窜上来,愤愤地和侍女耳语完,瞥见还在厅里的独孤明夷,又拿帕子掖过嘴唇,笑着说,“倒是不巧,我有心再留你一会儿,姑侄再说说话。可我旧年的好友递了帖子,急着要见我……”
“我明白。”独孤明夷体贴地告退,“愿姑母安康。”
平山连忙应了,又和独孤明夷姑慈侄孝地寒暄一轮,才让侍女引着他出去。
这边出去,那边正巧有另一队侍女引林氏进来,两边交错,双方无意间对视了一眼。
独孤明夷只觉得这位端庄秀美的夫人有些说不出的眼熟,或许在何处见过;林氏则暗暗一叹天下竞有如此美貌的郎君。但双方都没太在意,礼貌地互一点头,就把这事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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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愿也没闲着,一万两白银到底烫手,她怀揣着两张银票直接往钱庄冲,拆成合适的面额,才抓着银票去了西市。
乍见她从怀里掏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上回见面还有些矜持的掮客一改之前的态度,亲自端茶奉水笑脸相迎,恨不得当场掏出契约让她签字。
如愿反倒要故意拖延,抿了口上好的蒙顶茶:“先生这回怎么这么大方?连蒙顶茶都拿出来了,上回我来的时候,连口凉水都没得喝。”
“什么先生,小娘子可别臊我了,我就一两边奔波、拿那么点抽成的掮客,哪儿担得起您这么叫啊。您若不嫌弃,跟着西市常来的客人,叫我一声老徐。”掮客搓搓手,“上回您来时不是不赶巧吗,人多,其中还有几个是大主顾,这才忽略了小娘子。见谅,见谅。”
如愿知道做生意的辛苦,何况上回来的确实不巧,出完气就又笑起来,认真地问:“那我这回能买了吗?就要延康坊的那个,或者您想想有没有差不多这个价格上下的别的宅子?”
“能,当然能。这个价够买个家具齐全的宅子了,若是那边急着出手,保不准还能送一房仆役。”刨去于生意场上的圆滑,老徐算得上是个实诚人,立即翻开册子替如愿相看起来。
“哎,不巧,您上回有意的那个宅子是急出的,这个月初六已出手了。不过差不多的也有,崇化坊有一个,怀贞坊有两个,报价都是九百两上下,您还有余。”老徐仔细快速地扫下去,中间顿了一下,旋即翻到后边,食指一点,“要不您看看这个?在通善坊,地方大,三进院落,置办的东西齐全,直接就能住进去。还临近曲江,您有空还能去曲江玩一趟。卖家急出,只要八百两,您要是爽快,还能再砍砍价。”
这个条件相当诱人,但如愿想都不想:“不。太远了。”
老徐只以为她是觉得离两市太远,没细问,只往前翻了一页:“那您看这个……”
接下来老徐连着又报出几个宅子,但如愿都不要,要么嫌不够宽敞,要么嫌地方偏僻。一来二去的老徐也有些焦灼,挠挠后脖子,干脆直说:“再这么一个个挑下去,恐怕挑到下个月都挑不完,看您也是急着要,要不这样,您直说,想要个什么什么样的,我筛出来给您看。”
“要大,宽敞,家具齐不齐、带不带仆役无所谓,反正我肯定得自己置办过;离西市近些,但也不要太近,最好是在长寿坊那一带;周边环境好些,有早食摊子和卖小玩意的,没有也算了。”如愿强调最后一条,“还有,一定要安全,至于怎么判断……唔,您觉得我和两三个姐妹一同住,能住下来,就算是安全。”
“这些条件里您随便报一条,我都能给您找七个八个出来,可要条条都满足……”老徐咂吧咂吧嘴,突然灵光一闪,急急往前翻了两页,一看,又面露难色,“有倒是有,在崇贤坊,三进院落,周边有些常用的铺子。崇贤坊里多寺庙,佛门静地,又有光禄少卿他们住着,时常巡逻,若是不主动招惹仇家,遇不上什么醉汉乞丐。只是……”
“只是?”
“只是贵了些。”老徐说,“这宅子是秘书监卖的,临要还乡,但长安城里还有家人,不急着卖,读书人又傲气,死活不肯还价,一口要价一千二百两。”
如愿想了想,另抽出两张面额一百的银票:“不算太贵。就要这个。”
老徐反倒一惊:“您这……花大价钱买这么个宅子,到底是要干什么?”
“不告诉您。”如愿露齿一笑。
“行吧。”老徐也不多问,想想又说,“既然您这么爽快,我手上还有个西市的铺子急出,在北角,您若是要,就搭给您。”
“西市的铺子可没那么便宜吧?”
“实话说,那铺子位置有些偏,地方也不太大。原先是卖布的,过去打仗时大家手头都没钱,买粗布正好,这两年有钱了,就又流行西域、江南来的。那家人生意越来越不行,眼见着长安城里呆不下去,想着回乡去,甭管多少钱,能凑齐路费就行。”
“好。”如愿当即应声,“那就也算在我这里。”
“好嘞!”老徐一拍大腿,扯了契约过来,使唤店里的小童过来磨墨,“签个字,您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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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宅子附带到手一间西市的商铺,对如愿来说堪称奇遇,但次日放榜,还有更多的奇遇等着她。
先是一大早的礼部敲锣打鼓地张贴夏试的榜,和昨天暂拟的榜有所不同,元如愿三个字不再是可怜巴巴地挤在二甲一列,反而高挂在一甲处,委实是金榜题名无限风光,前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直到中午林氏都没腾出空来和女儿说两句话。
但如愿没多开心,只以为是林氏去找平山大长公主的功劳,好在她也不是很在乎,拂去元府里沾染到的喜气,孤身去豫王府递了帖子。
这是放榜后约定俗成要做的事,认当届的主考官为“座主”,从此算作其座下门生,于朝堂上同进退。因而如愿去时其她几位榜上有名的女学生也在,彼此交换名帖,客套寒暄一番就算是认识了。
如愿只注意到两个人。一个是这回差点把她拉下一甲的郑文依,确实是世家嫡女的风范,样貌风度俱佳,言谈文雅,自带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又让人怀疑是不是自己配不上与她说话的矜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