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泪从闻灯的眼角渗出,沿着她的脸颊缓缓滑下,晕湿了枕头。
月上中天,冰冷的月华泻在窗棂上,树叶的影子落在房间,轻轻招摇,梦中的李浮白嘴里哼着闻灯从来没有听过的歌谣,闻灯身上的疼痛好似没有之前那样剧烈了,她在歌谣中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她究竟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她那缘分浅薄的郎君。
第二日一早,流霜还未从人界回来,倒是罗章先来了闻灯这里,他怕生出其他的变故,所以打算今日就将闻灯献给魔君苍衡。
踏入魔宫的地界后,罗章便卸去在闻灯身上的禁制,在这里罗章不怕闻灯敢放肆,毕竟若是她真想在这里闹事,不用自己出手,魔君自会让她好看,
罗章侧头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边被盛装打扮过的闻灯,心中一动,若是她能一直这样乖巧,留在自己那里做个好看的摆设也不是不行,可转念一想,那些死在闻灯石榴裙下的魔族们说不定也都是被她这副样子给迷惑住了,最后死得凄凄惨惨。
罗章赶紧将自己脑子里这些可怕的想法给清除出去,现在还是讨好了魔君比较重要。
听到罗章来求见,苍衡本是不想见的,但是听说他带了个美人来,还说与他魔宫里的女子们都有些相像,这才有了点兴趣,让人将他放了进来。
苍衡虽是收集了许多美人在这魔宫中,但魔宫依旧极为冷清,这位魔君到底是从天上来的,与魔渊中的魔族格格不入,他不好歌舞,对男女之事也不热衷,更多时候他看起来不像是魔君,倒像是个没感情的剑修。
魔渊之中强者为尊,想要收服苍衡的前任魔君是死在苍衡的剑下,而后来想要挑衅这位新任魔君的魔族到最后连一副完整骨架都没有留下,其他人又哪里还敢置喙,就是苍衡把魔宫修成一座道观,他们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罗章带着闻灯来到大殿中,同苍衡介绍了一番闻灯的来历后低下头不再说话,只是苍衡始终没有表态,罗章心中忐忑,他不知闻灯是否能让魔君满意,于是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偷看了魔君一眼,只见苍衡正低头看书,好似根本没有听见刚才罗章都说了什么。
罗章心中恼怒,然面上不敢显露半分不满的神色来,依旧谦卑恭敬。
似乎是察觉到罗章的目光,苍衡的目光终于从眼前的书卷上移开,他撩开眼皮,漫不经心地向廷下的那二人看去,随即他目光顿住。
他看向闻灯,目光透着三分审视。
他收集都魔宫中的那些女子或多或少都与沈萤萤有个二三分的相像,或是五官,或是情态,廷下的女子与沈萤萤虽在长相上有些相像,但其实也并不是很多,只是他在看到她的一刹那,立刻就想到了沈萤萤。
同样愣住的还有闻灯。
近期在魔渊中的流传了很多传奇故事的魔君苍衡,此时正坐在高高的王座上面,他一身玄色长袍曳至脚下,银色的丝线在袍角勾勒出祥云纹样,长发如瀑散在脑后,只用一根黑色的带子松松地束在一起。
单手支颐,神色慵懒,与她梦中的青年,一般模样。
她以为若是有一日,她与李浮白真的能像智恒大师说的那样再见到,或者是在热热闹闹的红尘人间,在闻家大院的旧址上,或者是在十方州上,他手里拿着开得正好的扶桑花,轻轻对她说,姑娘,我回来了。
她从不曾想到,三百年后,会在这样的场面下,与他重逢。
可至少,她又见到他了,她一眼就认出他了。
第54章 四
她总归是再见到他了。
是在三百年后梨花开得正好的初春, 是在矗立在天虞山上高大巍峨宫殿中,是在众生日夜哀嚎魔渊之中。
她当日坠入魔渊之时,或许在冥冥中已经注定了今日。
忆起经年旧事, 闻灯眼中含泪, 对苍衡笑了起来。
她虽是笑着,心中却愈加担忧,自己在魔渊这些年,名声并不是很好,他是否知道?知道后会不会失望?会不会不再喜欢她了?
闻灯怀着忐忑的心情, 对上苍衡的视线, 在视线交错的刹那, 闻灯全身上下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而后慢慢冷却, 耳边再无一丝声响。
他为什么会这样看着自己?他怎么会这样看她?
那双眼睛无悲无喜,如同一湾平静的湖水, 映出芸芸众生,她也不过是这众生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智恒的那句话闻灯向来只记前半句,从来不愿去想后面那半句, 此时猛地窜入她的脑海中。
她微怔了一下,半张着唇,但不知自己能说什么。
她此时不过是被献给魔君的可怜女子罢了, 她在他的眼中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已经三百年过去了。
苍衡冷眼看着廷下的女子, 她笑得太假了,与沈萤萤一点也不像。
罗章见苍衡的目光一直驻足在闻灯的身上,便知道此事已经成了六七,笑问道:“陛下觉得这位美人如何?”
苍衡收回目光,垂眸看着膝上的书册, 没有言语。
罗章的心好像被一根绳子给悬在了半空中,不上不下,不知道苍衡这副态度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是觉得不满意,还是太满意了?
他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盛装的闻灯,说句实话,闻灯这样的美人就算与他的心上人不是那么的相像,也很难让男人一点也不动心。
罗章正欲开口再进一步问问苍衡的意思,只苍衡说道:“带到后头去吧。”
罗章这颗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彻底放下来了,今日苍衡收下闻灯,他们二人应该算是冰释前嫌,日后如果魔君要清算魔渊中的那些得罪过他的魔族,也不会算到自己的头上。
罗章脸上的笑容真诚又讨好,闻灯低下头,看着指甲上新染得蔻丹,怔怔出神,那些盛满久远记忆的匣子被人偷偷打开,关于李浮白的记忆在她的脑中缓慢浮现。
她应该感到高兴的,不管怎么样,她总归是再见到他了。
很快就有魔使过来将闻灯带走,魔使来的时候看到闻灯着实吓了一跳,他们听说了长极君今日给向陛下献了美人来,没想到这个美人会是闻灯。
魔渊中的魔族很少有没听说过闻灯的名字的,她初来魔渊时,不少魔族觊觎她的美色,妄图想要将这个美人据为己有,结果却是赔上自己的性命,现在罗章将这样一个蛇蝎美人,魔使不得不怀疑他是对魔君陛下图谋不轨。
然此话魔使却不敢轻易说出来,不一定能讨好魔君,但肯定会得罪闻灯和罗章,魔使一边走,一边偷偷打量着闻灯,倒也有些明白为何有那么多的魔族都会不要命似的前赴后继跪倒在这个女子的裙下。
闻灯走在魔使的身后,脸上始终带着浅笑,没人能够看透她此时心里在想着什么。
此前在苍衡刚刚登基之时,闻灯曾听流霜说过许多与这位陛下相关的传闻,只是那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流霜口中的魔君苍衡,会是三百年前那个为她死在十方州的青年。
魔君苍衡,原是天界的战神,连天帝也不是他的对手,要忌惮他三分,还有传闻说他曾与天帝对战过,将天帝的法器斩落在天河之中。
可这样一个人,因心爱的女子在天界受了不公平的对待,便为了那女子叛出仙界,来到魔渊,上一任的魔君本来还想着在苍衡的面前逞个威风,把这位赫赫威名的战神踩到脚下,奚落他一番,结果把自己给玩脱了。
这魔渊的主人便换成了苍衡。
闻灯脸上的笑容未变,她出声向引路的魔使问道:“你可有见过陛下的那位心上人?”
魔使摇头答道:“不曾见到过,但从魔宫中夫人们的身上能够窥得陛下心上人的一二模样。”
闻灯又问:“陛下经常去找那些夫人吗?”
“并不常去。”魔使这话说的不够真实,苍衡哪里是不常去,他是根本不去,魔使也看不懂这位陛下,既然不来这里,收着这么多的美人又是为了什么?实在是有些暴殄天物,但这话他可不敢说出来。
闻灯还想再问,魔使停下脚步,指着前边的院子对闻灯说:“闻灯夫人,您的院子就是这里了。”
“多谢了,”闻灯说,“我还有个叫流霜的侍女,过几日可能会来找我,到时你能带她来找我吗?”
魔使点头应道:“我会留意的。”
闻灯向着院子里的宫殿走去,院落中有棵高大的梨树,花开得很好。
她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想着或许今日还能见到他,但是他始终没有来。
天色暗下,闻灯咳嗽两声,回到屋中睡下,她做着的梦,做着的梦。
到后来,无数细碎的光点在眼前缓缓消散了,燃烧的火原上,黑色的浓烟裹挟着烧焦的灰烬一点点将天空遮盖,巨龙的骨架在飓风中化作一滩齑粉,李浮白一声一声叫着她的名字,声嘶力竭,天地怆然。
闻灯躺在地上,半阖着眼睛,她的睫羽上落满冰霜,身下是皑皑的白雪。
后来,青年的声音渐渐远去。
他的声音,再也没有在她的耳畔响起过了。
白雪将闻灯完全淹没,苍茫的大地上,红色的绸布随风飘舞,如同蜿蜒的血河,贯穿了整个十方州。
再后来她沉入魔渊,很多年后,成为魔族中的一员。
年少的往事,都付了这一场清梦。
闻灯睁开眼,一抹月光透过轻薄的窗纱从窗外照射进来,窗棂影子落子房间中的白玉棋盘上,枝叶扶疏,摇摇晃晃,像是有人招着小手,趁你不注意的时候轻轻挠你一下,等你转过头去,他又躲藏起来了。
闻灯从塌上坐起,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喉咙间立刻涌上了一股腥气,她生生将这股子腥气给压了下去。
脚步声渐渐近了,一道影子映在屏风上面,闻灯见了,轻声问:“回来了?”
流霜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在闻灯的床边半跪下来,仰着头对闻灯说:“回来了,姑娘。”
月光透过窗棂,落入房中,流入闻灯的眼眸中,她的眼睛里好像闪烁着动人的波光,她对流霜说:“流霜,我看到他了。”
第55章 五
流霜愣了一下, 她不知闻灯口中的他指的是谁,而闻灯也没有再说下去了。
“我从人间带了两个死囚回来,都是年纪正好的, 原本是三个的, 另一个在途中临时反悔,我给送了回去。”
闻灯将额前垂下的发丝捋到耳后,问她:“没有人发现吧?”
流霜点头说:“姑娘放心,保证没有人发现。”
闻灯从塌上起身,来到外屋的木桌旁边坐下, 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轻轻抿了一小口, 便将茶杯放下,流霜见她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屋外凉风簌簌,夹杂着几不可闻的叹息声, 她听到闻灯对自己说:“以后在魔宫里,不能叫我姑娘了。”
流霜知道其中原因,既然被送进魔宫中来, 那便是魔君的女人了,再叫姑娘确实不妥,然而她听到闻灯这样说, 心中却是莫名酸涩, 这种感觉无法言说,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她于闻灯,闻灯于她,究竟意味什么。
她抿着唇, 依着闻灯的心意,改口叫道:“夫人。”
魔君苍衡魔宫中的美人众多,闻灯在这种地方不知能不能保护好自己,又不知她能否得到魔君的宠爱。
流霜既盼着闻灯能够得到魔君的宠爱,又担心她真的得到了魔君宠爱。
“夫人?”闻灯重复着流霜的称呼,笑了起来,她说,“他有很多夫人啊。”
流霜不解闻灯话中的意思,历任魔君魔宫中的美人都不在少数,即便是有了魔后,也不会耽误他们拥有更多的女人。
闻灯突然间咳嗽起来,五脏六腑都随着她的咳嗽好像快要咳出来一样,流霜看着心疼,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等到咳嗽声稍稍平息后,流霜将自己带回来两个死囚放了出来。
囚犯的身上还穿着灰色的囚衣,不过还算干净,应当是流霜清理过了。
两个囚犯的年纪都不算太大,一个是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而另外一个看起来年纪就更小了,个子不高,身材瘦弱,最多十六七岁,破旧的灰色囚衣空荡荡地挂在他的身上,一双黑洞洞地眼睛无声地环视周围的一切。
“他犯了什么事?”闻灯侧头问身旁的流霜。
流霜小声说:“好像是杀了全家二十一人,被官府抓住的时候,他刚刚掐死自己的娘亲。”
穿着囚衣的少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流霜的这些话似的,黑黝黝的眼睛中没有一丝生气,闻灯看了他一会儿,而后指着中年男人:“从他开始吧。”
中年男人被闻灯这样指着,整个人都震了一下,他从来没有见过闻灯这样美丽的女子,更不知道流霜带他来是为了取他的心头血。
只是在人间的时候常常听酒馆里的说书先生说起魔界的美人,说她们最喜欢与人间的男子双修,采阴补阳,中年男人看着闻灯的脸,心里盘算着,若是能与这样的美人一夜风流,这一辈子也算是值了。
闻灯看他在那里兀自□□,便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闻灯对他笑了一下,中年男人仿佛丢了魂儿去,浑身的骨头都软了酥了,不知道东南西北。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话说的果然不假。
流霜却看在闻灯的笑容看出几分冷意来,她捧着瓷碗站在闻灯的身边,听见闻灯咳嗽起来,连忙抬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中年男人见状,上前一步,对闻灯道:“这位小姐,我家祖上有个止咳的法子,要不要试一试?”
他伸出自己的两只手,搓了搓,对闻灯说:“只要我给您按一按,保准马上见效。”
闻灯的咳嗽声渐渐停下,她抬眼看向中年男人,嘴角噙了一抹玩味的笑,她轻声说道:“不用了,不过我也有个法子,需要你帮忙。”
中年男人的眼睛刷的一亮,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与这位魔界的美人双修,若不是房中还有旁人看着,他怕是早就扑了上去。
闻灯说罢,抬起一只手来,她的指尖亮起一点微光,这是中年男人与那少年第一次见到如此奇妙的场景,与从前他们在人间所见的拙劣戏法完全不同。
当亮光散去,闻灯的手中多了一把短短的匕首,那匕首寒光凛冽,清晰地倒映着中年男人的面孔,他的眼中终于浮现出类似恐惧的情绪来,意识到自己被带到魔界或许并不是要与眼前这个美人双修的,下意识吞了一口唾沫,颤声问:“你们要做什么?”
闻灯没有说话,只是起身向他走过去,柔声问他:“不是你说,想要帮我治病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