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鲜红的血沿着沈萤萤的手腕淌下,她发出幼猫一样细小的声音,那声音在苍衡的耳边,连绵成一片无休止鸣响。
“我疼……我疼……”
血色铺天盖地地向他涌来,沈萤萤单薄的身体倒在地上,无人救她。
那他来救她好了。
站在不远处流霜不明白眼前的魔君为何突然之间周身魔气萦绕,身上的戾气几乎要化作实质将他们完全吞没。
她来不及开口提醒闻灯,就见魔君猛地伸出手,那只冰冷的手直接掐在闻灯细长白皙的脖子上,像是被毒蛇缠绕,她的脖子纤细而脆弱,只要他的手下用力,就可以将它折断,眼前这个有一点像沈萤萤的女子就会死在他的面前,不久后凋零成一抔黄土。
少年的歌声戛然而止,闻灯睁开眼,入眼便是那张在她的梦里与她纠缠了三百余年的面孔。
他目光冰冷,神色冷酷。
闻灯直直望着苍衡,黝黑的眸子像是一汪看不到底的冰冷潭水,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她念念不忘了三百年的青年,她在魔渊中等了三百年的青年,那个为她拂花酿酒,为她死在十方州的青年。
现在,他回来了,却想杀死她。
他怎么会想杀死她呢?
怎么会呢?
闻灯眼前有些模糊,恍惚间,她好像又看到三百年前,青年一身是血从南华寺的佛境中出来,握着她的手,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笑着对她说:“怎么哭了?我答应你一定会活着回来的,我若是不在了,就没有人能护住我的姑娘了。”
而现在,他却要来杀死她了。
多可笑啊。
闻灯的眼中没有痛苦,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只是很平静地映出苍衡的模样。
她蓦地想起当年在沉入魔渊前,智恒大师为她解签时说的那一番话,如今看来,竟是一语成谶。
“多年后,他将死而复生,来到你的面前,你们久别重逢,没有欢喜,唯剩余恨,至那时候,这段缘分才会了结。”
许久后,闻灯缓缓笑了起来,眼泪却从她的眼角滚落,大颗大颗,滴在苍衡的手背上。
第58章 八
那泪水在苍衡的手背上缓缓晕开, 像是烈火灼烫过一般。
眼前的这张脸,有那么一瞬间,在苍衡的眼中竟是完全变成沈萤萤的模样, 再一恍惚, 她还是她,却又有一点不一样,仿佛与他遥远记忆中的某个节点突然地重合在了一起。
苍衡的手再也使不出半点的力气来。
他一晃神,松开了手。
闻灯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 喉咙里涌上一股血腥味, 她连忙拿出帕子捂着嘴, 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起来。
她咳得苍衡心烦意乱,他还在天界的时候, 每次听那些老头论道,就是这种感觉了。
雪白的帕子上染了一点血迹, 像是茫茫雪地中盛开的点点红梅,闻灯将帕子握在手里,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模样, 仰起头看着苍衡,瞳孔里映着苍衡的影子,她声音沙哑, 不解问道:“陛下为何要这样?”
就算是刚刚被苍衡这样粗暴对待, 差点没了命去,闻灯此时依然能够笑靥如花,言笑晏晏,好似对苍衡没有半点成见与怨恨。
她细长的脖子上留下一圈的青紫,在苍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上, 苍衡留下的掐痕格外显眼。
苍衡冷淡说道:“你要杀人,本尊杀你,”
闻灯的笑容僵在唇角,她看得出来眼前这位魔君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其实从刚才他掐着自己的脖子的时候,她就已经感知到,他是真想要自己的命。
只不过在后来他恍惚的那一霎,或许是从自己的脸上看到他心上人的影子,所以最后才收回了手,闻灯垂下眸子,冰冷的地面上落着一层橙色的薄光。
闻灯再次抬起头来,仰头看着面前的苍衡,她佯装不懂,面带困惑向苍衡问道:“我什么时候杀人了?”
苍衡眉头微蹙,这个女人心如蛇蝎,且不知悔改,他冷淡道:“梨树下的那具尸骨。”
闻灯脸上依旧端着那副茫然无辜的表情,好似完全不懂苍衡在说什么,只是站在身后的流霜表情刷的就变了,那个男人的尸体是她处理的,她像过去一样化去尸体的血肉,将他埋在梨树下面,在魔界中,随便找块地都能在下面挖出一两具人的骨架来,流霜想不明白陛下会如此厌恶此事。
闻灯歪着头,脸上的笑意不减半分,她问:“陛下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苍衡目光泛着化不开的冷意,那些关于闻灯的梦越是到了后面就越模糊了,但是他仍旧清楚地记着梦中沈萤萤的手腕被利刃隔开,鲜红的血成股淌下,任由闻灯来取血。
他今日就该在这里杀死心狠手辣的女子,苍衡想不明白自己最后为何会收了手,不过既已收手,也不会再出手了。
“若是再让本尊看到你在魔宫中杀人——”
后面的话苍衡没说,只是他在话音落下后,一道白光在他的指尖闪过,白光从闻灯的脸侧倏地掠过,一缕发丝缓缓飘落。
她明白苍衡未尽话中的含义。
苍衡转身离去,只是走到门口时,又突然停下脚步,发尾从空气中掠过,带着草木的清香,他转头看了一眼仍坐在地上的闻灯,冷冷道:“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就走。
“你没有其他想要对我说的吗?”闻灯轻声问道。
他连脚步都没有停顿一下,径直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夫人?”见苍衡走了,流霜连忙过来,想要将闻灯从地上扶起来。
闻灯坐在地上,望着院子那棵的梨树,她摆了摆手,对流霜说:“让我坐一会儿吧。”
流霜犹豫着,最终还是收回手,转身去里屋中取来一件斗篷披在闻灯的身上,然后静静地站在她的身边。
闻灯仰头看向树梢,随着她想起智恒大师谶言,倒是又让她想起了另外一些往事,阳光晴好的午后,青年偷偷溜进闻家,捧着花来到她的面前,笑意随着日光一起缓缓流淌,跟她说:“闻姑娘,我是给你送花来的。”
闻灯的身体一直不好,闻朝易忙于家族中的大小琐事,向来不让她出门,她被困在那间小小的四方的院子中,每日能够看到的只有那被框住的一方天空。
或许觉得有愧于她,闻朝易大多时候对她也算是有求必应,只是她向来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而后来,她终于有了想要的东西,可老天偏偏不让她如愿。
许久后,闻灯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将手中的匕首扔到一旁的桌子上,银制的匕首把落在陶瓷的茶杯上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流霜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小心问道:“夫人:”
“没事,就是想起一些从前的事罢了。”她说完,对着流霜笑了一笑。
流霜问:“夫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今日听魔君的意思,好像是不许夫人再从人间抓凡人来,取他们的心头血。
若没有凡人的心头血做药引,夫人身上的病恶化,恐怕活不了太长时间。
流霜实在看不懂,魔族抓凡人来练邪功本就是常事,她们抓的还是个自己不想活的,陛下何必动那么大的火气?好像她们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
“再等一等吧,等陛下不在魔界,或者是等他忘记了此事,”闻灯抬眼,望向庭院中那株开得盛大的梨树,一阵风来,那些花瓣似雪花纷纷从枝头坠落,她对流霜淡淡说,“我亲自去人间一趟。”
她收回目光,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扇子,她轻轻说道:“若有人自愿为我送上心头血,陛下总不会也要拦着吧。”
她顿了一顿,不知想到什么,嘴角的笑容又扩大几分,继续道:“或许有缘还能找到肉身灵芝。”
闻灯说的轻巧,但是找到肉身灵芝谈何容易?即便是找到了,想要这东西的人必然不在少数,将它拿到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慢慢来吧。”闻灯回到塌上躺下,轻声说,“不急,不急。”
这话像是对流霜说的,又像是对她自己说的。
一抹斜阳从檐上泄下,在碧色的瓦片上洒落一层金粉。
苍衡得知消息,柳惊眠去了凡间,沈萤萤也跟着去了。
他放心不下沈萤萤,知道柳惊眠根本不在乎她,沈萤萤跟在他的身边恐怕会吃亏,苍衡思量一番,便动身前往去了人间。
第59章 九
魔渊之中, 巨大石柱的影子横在长街中央,街上的魔族熙熙攘攘,犹如人间。
只是魔族的脾气比凡人要暴躁一些, 常常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 这条长街上的建筑物从过年到现在不过三个月多一点,却已经修整过七八次了。
底层的魔族们听说苍衡离开魔界,一个个的又不安分了起来,想着去魔宫里打听打听消息,魔族们始终保持着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这一优良传统, 他们坚信对于可以靠竞争上位的魔君这一职业, 只要努力, 就会有收获。
只不过苍衡在魔界的时候,他们知道自己与这位魔主间的差距太大, 不敢轻易去他的面前找死,现在魔君去了人间, 人间那么危险,说不定他就死在外面了,他们应该早做准备。
就连流霜在魔宫里也听说了消息, 等闻灯醒来后,她站在闻灯的床边,将温水送到闻灯的眼前, 小声对闻灯说:“夫人, 听说陛下去了人间。”
或许是昨日情绪起伏太大,闻灯受了影响,故而睡了大半天,刚刚起床,仍是没有什么精神, 睡眼惺忪,听到流霜的话,才勉强打起一点精神来,喝了水,脑子更加清醒了一些,向流霜问道:“陛下去人间做什么?”
流霜抿着唇,面上带着犹豫,闻灯看着她这副神情大概就猜出她说要什么了,果然,她听见流霜说:“好像是陛下心里的那位女子去了人间,陛下不放心,才要跟去的。”
闻灯缓缓呼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杯子还给流霜,随口应了一句:“是这样啊。”
她忆起那天在这里苍衡是怎样掐住她的脖子,想要了结她的性命,那双手冰冷而有力,他的眼中没有丝毫感情。
他在看向她的时候,就像是在看天空中的一只飞鸟,水里的一条游鱼,这个房间中的任何一个没有生命的物品。
多年后,他们久别重逢,竟真的要走到这一般田地,未免太过可笑。
闻灯从塌上起身,走到镜子前坐下,镜中映出她憔悴的容颜,还有白皙的脖子上被苍衡留下来的掐痕。
流霜不明白,闻灯明明有办法将那一圈掐痕完全消去,但是她却选择这样留了下来,好像是故意给谁看似的。
魔君现在已经不在魔宫中,这里就只有她们两个了,夫人还能给谁看呢?
哦,不对,这里还有那个叫萧衍的少年,看起来夫人似乎并不打算取少年的心头血,不知道夫人留着少年有什么用。
不过闻灯的很多行事她向来看不懂,也从来不会多问,所以她才能在闻灯的身边待上这么多年。
闻灯在镜子前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起身出门去了花园里,花园里已经来了好些美人了,因为魔君从来不去宠幸她们,她们之间也不存在什么争风吃醋,只是无聊的时候也会扯扯头花,欺负一下新人,勉强还算融洽,她们也听说昨日苍衡曾去了闻灯那里,然后一脸怒色地从她那里出来,还听宫中的魔使说是因为陛下在闻灯那里找到个男人。
美人们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震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就算苍衡再冷落她们,她们也不敢给魔君戴上一顶绿帽子。
闻灯不愧是闻灯。
此时见到闻灯来了,这些或多或少都有几分相像的美人们纷纷闭上了嘴,偷偷望着她,不敢说话,虽然说她现在与她们一样都不过是魔君的后宫之一罢了,但是想起闻灯在没有进魔宫以前的名声,美人们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觉得还是不要招惹她的好。
美人们都安静下来,闻灯的目光从美人们娇美的脸蛋上一一扫过,心中寻思着苍衡这厮倒也会享受,竟能找到如此多的美人藏在魔宫里。
不久后,美人们就找了借口一个接一个地告辞了,偌大的园子里只剩下了闻灯和流霜两人,闻灯靠着身后流霜拿来的软垫,半阖着眼,昏昏欲睡。
并不明媚的阳光漏过稀稀疏疏的枝叶,落在闻灯的裙摆上,像是停了很多细碎的蝴蝶,一阵冷风吹来,闻灯捂着嘴又咳嗽起来,流霜连忙把披风盖在她的身上,可也没有什么用处,很快就咳出血来,她今天好像咳血咳得越来越严重。
流霜看不下去,对闻灯说:“夫人我再去人间给你带两个人来吧。”
闻灯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她咳了一会儿,等到咳嗽声渐渐停下后,她回头问流霜:“今天是什么日子?”
流霜不知道闻灯问这个做什么,但还是如实回答说:“回夫人,今天是三月十三。”
“三月十三……”闻灯低声念叨着,“到现在也有三百多年了,不知道那些老东西们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流霜没有听清,问道:“夫人在说什么?”
“没什么,我也要去人间一趟了,”闻灯将身上的披风掀开,站起身来,看向流霜,目光一如从前平静而温柔,好像在说一件再不起眼的小事,她顿了一顿,对流霜说,“陛下若是回来了,与我说一声。”
流霜的眉头微微拧起,有些不赞成地问道:“夫人不带着我去吗?”
闻灯道:“这一回就不带你去了,你在这里帮我照看着,若有什么事,让灵风知会于我。”
灵风是一只通身雪白的鸟,流霜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到闻灯身边的,从自己被闻灯救下的时候起,灵风就已经在闻灯的身边了,而且与闻灯颇为熟稔。
他会说话,喜欢吃炒花生,飞得很快,只是他常年都在沉睡,不到必要的时候,闻灯不会唤他来做事。
流霜知道自己不能更改闻灯做的决定,只得叮嘱闻灯说:“夫人小心点。”
闻灯并不是娇弱无力的莬丝花,要不然也不能在魔渊这种地方安稳无恙地三百多年,只是后来她身上的病情加重,才会被罗章暗算,献给魔君。
流霜有时觉得,如果不是苍衡不知道突然因一个凡人来责难于她,魔宫这里确实挺适合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