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城的确是在引蛇出洞。是定西和北星送来的信,说小王爷在查京城的事,隐约觉得与陇原有牵连,要他们当心仔细,切勿中了圈套。若在陇原城活动韩城是不怕的,唯独担忧那细作混进军中。是以收到信后即刻收网,却不成想,还是晚了一步。
次日战场上,头顶烈日,脚底生汗。
韩城看到荀良手抬起,遂跟着抬起手,而后手猛的放下,万马齐喑,兵刃相接,天昏地暗。荀良杀红了眼,他的战马与他融为一体,在这染血沙场上驰骋!忽而一阵妖风起,那马仰头嘶鸣,恰在此时一支箭射向荀良,眼见插/入他脖颈,韩城自马上飞身而去,那箭射在他手臂上,他喷出一口鲜血,猛的用力将荀良带下马,荀良紧抱住他拍他脸:“韩城!”
土堆说时迟那时快,已奔着那箭来方向冲了出去,而那射暗箭之人已倒地毙命。
“叔…”荀良握紧韩城的手:“你命大,别怕。”
韩城急速喘了几口气:“…不干净,西北卫军不干净…不能打了…”
荀良信韩城,这十几年来,自己阵营从不会有误箭黑箭,今日这一箭是奔着自己!
他将韩城带上马,挥鞭而去!
韩城听到耳边风声呼啸而过,手臂滚烫,麻木涌向四肢百骸,那是毒箭,身体不再属于自己。若就此死去,倒也清净,他闭上了眼睛…
他又做梦了。梦中的荀肆抚着腹部,巧笑倩兮:“韩城哥哥,我有身孕啦!韩城哥哥,我很爱他,你要保重。”梦中的他朝荀肆笑:“多好,他待你好,韩城哥哥便放心了。”可荀肆转眼又哭出声音,她向来不爱哭,这一哭却是涕泗横流:“韩城哥哥,我不想呆在宫里,我透不过气…”
“那你等韩城哥哥去救你,韩城哥哥这就去救你。”
如你当年救我那般。
这一梦接着一梦,死死生生,往复矣。
直至听到荀良那句:“韩城!你不能死!”韩城顿时了悟,是要死了呢,解脱了。只是放不下荀肆,那也只能如此了,此生不能护你了肆姑娘,韩城哥哥食言了。韩城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轻,终是天地昏暗,一切匿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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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肆听到定西与正红的低语声,而后正红似是十分惊恐忧伤,哽着声音问道:“什么?这不可能。”
她的声音消失了,荀肆坐在床边,脚伤还未好,有心前去探看一番,无奈刚起身走了几步又险些摔倒,慌忙朝床榻蹦。而后娇哼一声,心道你两个坏蛋有何事竟是要瞒着我?于是扯着嗓子懒洋洋喊道:“正红诶,喝水!”
过了许久正红才进门,她眼睛还红着,佯装无事朝荀肆笑道:“要不要用些点心?您早膳用的少,皇上走之前特意叮嘱要一个时辰后再让您少少用上一些。”
“想吃荷花糕。”荀肆眼落在正红的眼睛上:“定西欺负你了?适才听你二人小声嘀咕,可是有事?”
正红摇头:“哪儿能的?是小的家中出事了。哥哥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托人往宫里送了信,想要一些银两,奴婢正在为难。”
倒也说得通。
“在本姑娘身边还能短你银子不成?一百两够不够?昨儿与皇上掰手腕赢了一百两,赏你了。”荀肆自床下摸出那张银票拍到正红掌心:“拿去拿去。”
“您又做过路财神。”正红拿着这银两,心中觉得对她不起,但她有孕在身,又有伤在身,自然不愿她知情。
“钱财身外物,没了便找皇上要哇!”荀肆接过正红递过来的水啜饮一口,又吃了口荷花糕,觉得舒爽一些。于是对正红说道:“良贵人和富察婕妤出宫了?”
正红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什么。荀肆问了话许久她都未答,荀肆见她异样便拉她衣袖:“你哥哥无性命之忧吧?”
正红眼泪涌上来,而后摇头道:“没有。”
“那就好。适才问你,良贵人和富察婕妤出宫了?”
正红擦了泪而后点头:“是,今日住在城外驿站,说是还未想好要去哪儿,兴许二人欲先结伴游玩一段时日再各自回乡。”
“自在了。”荀肆念了这样一句,而后努力想站起来,正红忙上前扶着她:“您千万小心,这会儿可不能摔了。”
“这会儿有什么?那太医每回把脉都说胎像弱,要我说,根本就是没怀!许是那老太医哪根筋搭错了胡说八道。”
正红慌忙捂住她嘴:“祖宗诶,小声儿点。这话传到万岁爷耳中还不得气死他?自打您有孕,他乐得合不拢嘴,这万一听到您这不成体统的话,该以为您又要胡闹了呢!不可不可。”
荀肆咯咯笑出声:“陇原可有其他信?你家人来信说哥哥受伤了,那这一仗打的如何?可赢了?我阿大眼下在哪儿呢?信中说了吗?”
正红听到荀肆又提起,手中一顿,缓声说道:“您又不是不知晓我家人,腹中没有半点墨,写受伤要钱几个字就能要他们抓耳挠腮许久,哪里还顾得上写旁的。回头奴婢去问问。”
荀肆哦了声,直觉不对,但又说不出。但正红有意瞒她,她也就不再纠缠。只说困了,想睡一会儿,一头栽倒在皇上,不出片刻便打了呼。
正红见她睡了,为她盖好薄被,放下帷幔,又唤了彩月进来打扇子,这才出门去。
荀肆见她出门便坐起身,捂住彩月嘴,轻声细语道:“嘘,你去偷听一下正红和定西在说什么。”
彩月脸一红,说道:“奴婢…”
“你耳朵长,快去!”荀肆推了她一把,过了许久彩月才回来,面色似是有些困惑。
“他们在做什么?”
彩月道:“二人好似都哭了。”
“可说了什么?”
“奴婢没听大清,说的一位将军…战死了…”
荀肆想起正红几次忍着泪的眼睛,顿时觉得天塌地陷,猛喘一口气问道:“谁死了?可听清了!怎么回事!”
“您别急,不是国丈,是韩城将军。”
...韩城将军?
荀肆觉得自己心上那块儿肉被生生剜掉了。疼,太疼了。她喘不过气,颤抖着手指着那扇窗:“去开窗,我透不过气,我透不过气...”她以为自己哭了,手抚到脸上,却是清爽一片,什么都没有。那怎么这么疼,那疼向四肢残骸发散,将她骨头打碎一般。太疼了。
第68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三十) 心碎了
外面淅淅沥沥落起了雨, 荀肆躺在床上,帷幔内一片漆黑。那雨声落在琉璃瓦上, 又顺着琉璃瓦向下最终滴落在地上,细密绵长。她的魂魄去了一半。
正红站在屋内低首垂泪,屋内光影愈发暗淡,雨声不收,那天却是黑了。
外头一声温润问话:“怎么不掌灯?”话落推门而入,依稀见到昏暗屋内立着的正红,正抬手拭泪,见到他后半跪行礼。
云澹道了句:“免了。”
掀起帷幔, 见荀肆一动不动,叹了口气脱了鞋,躺在她身旁。一手去寻她的手, 那双手软糯冰凉:“怎么这样凉?”握着那手塞到自己脖颈里, 荀肆却抽回了手。
云澹这一日都心境不好, 他在永明殿呆坐许久, 心中一直在思忖该如何与荀肆说。然后看这情形是不必说了,她定然知晓了。那手抽回去, 人翻个身, 将后背丢给他。云澹又叹口气,手放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而后平躺过身体,没了动静。
二人就这样躺着,荀肆也不再念叨饿, 连口水都不喝。云澹脑中千回百转,有一瞬突然想到:若有一日自己死了,她也会这样难过吗?亦或在她心中自己本就不值一提, 逢场作戏罢了?但这念头又迅速的收了,好歹他们一起长大,哪怕没有男女之情,那也如亲人一般,这样难过是人之常情。只是她还有孕在身,这样悲恸于胎儿不好。
“荀肆。”云澹轻声唤她,荀肆一动不动。
“荀肆,你知晓了韩城的事是吗?”
“你应当知晓了。你阿大的信从陇原来了,朕是今日一早收到的。这样大的事,铁定瞒不住你,朕也并不想瞒你…只是你尚有身孕,此时万万得珍重些…”
说了这些,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这样陪着她。此次西北卫军内生的事,脉络还未理清,那箭原本是冲着荀良去的,那细作的目标是荀良。眼下尚不知那细作是敌方派的还是朝内人安顿的,许多事绞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荀肆听到他说的话,却是一句未回。她不想开口,怕开口说出伤人的话。战场上的事风云突变,每回开拔前都做好了要死的打算。自己亦是上过几年战场的,自然见过生生死死。只是这一次是韩城而已。
只是这一次是韩城而已。
韩城总说他自己命大,他说眼见着有几次刀剑到他脖子旁,都被他生生躲过了,其余都不叫事。他说的轻松自在,荀肆便信以为真,以为他永远不会死。然而他就这样死了,死在即将大胜之前,连敌人归降都未看到。
二人这样沉默良久,明明是在身旁的人,却觉得隔出一座皇宫那么远。
待至四更天之时,荀肆察觉腹部阵痛,而后一阵热流涌下,是每次月事来之时之感。她眉头皱了皱,这才想起自己不该来月事的,她有孕在身。于是转过身推推云澹:“皇上,叫正红掌灯。”
云澹终于听到她说话,缓缓吐出一口气,觉得这一颗没着没落的心终于略微放下,起身叫正红掌灯。而后听荀肆说道:“正红,我像是来了月事。”
“什么?”正红心中一惊,扶荀肆坐起,看到她身下那几滴嫣红,登时觉得天旋地转,无助的看向云澹:“皇上…”
云澹那颗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走上前去,颤抖着手掀起被子,呼吸堵在喉间,一双眼瞬间通红。
千里马在外头听到动静,已跑去传了太医。而屋内几人,再无了话。
齐齐来了三个太医,轮番为荀肆把脉。待那脉把完了,又齐齐朝云澹跪下:“皇上,皇后滑胎了。许是悲恸过度,肝气郁结…”
皇后滑胎了。
皇后滑胎了。
云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皇后怎么了?”
“回皇上,皇后滑胎了。”太医的额头紧贴着地面,身子微微颤抖,生怕今日惹来杀身之祸。
“可还有缓?写方子保胎。”云澹沉声说道。
三个太医彼此看一眼,终于有一个人敢说话:“皇上...皇后的孕脉已全然消了,再无一点痕迹...”
......
荀肆有孕后,云澹高兴的忘乎所以。他活到这个年岁,有两日最高兴:一日是与荀肆圆房,一日是得知荀肆有孕。有了那两日的高兴垫着,令他觉得这一生虽谨小慎微但活的也算尽兴。他甚至偷偷夜观天象,算出荀肆头胎是公主,那公主的小名儿云澹亦想好了,叫小花儿,他命人去做公主的衣裙,要天下最好的绫罗绸缎,最好的样式,他要日日把小花儿抱在怀中,待她再大一些便揽在膝头教她读书,再往后为她选天下最好的郎君。还未出生呢,他便替她安顿好一生。
然而小花儿没了,小花儿走了,她还未到人世看一遭呢!
云澹眼底噙着泪坐到荀肆身旁,手轻轻握住她的:“滑胎了那就是与我们没有缘分,你看朕身体好,你体格也不差,休养个一年半载,咱们再要一个。”他的声音很轻,轻的他自己都听不到,也不知该怪谁,此刻是真的难受了。
荀肆一双眼呆愣愣的,手抚上自己的肚子,她从未觉得她肚子中在孕育一个孩子,因为她察觉不到。自己也偷偷宣过太医,可太医就是说她有孕了。但为何她感觉不到呢?这回好了,许是因为自己这样迟钝,那孩子觉得自己选错了母亲,是以匆匆去了。
荀肆轻轻躺下,看到外头晨曦初露,用手遮住眼睛:“正红,把帷幔拉上,太亮了。”
“得让太医给你把脉服药。”云澹说道。
荀肆麻木的伸出手,任太医把脉。而后终于得以一个人呆着。
她置身于黑暗之中,身子筛糠似的抖,却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响。云澹在屋内站了许久,这会儿又有了少时心境,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不知为何,总觉着有一双大手将他和荀肆向深渊推,要他们不得善终。
又缓步走到床前,拉起帷幔,躺了下去。他想抱一抱荀肆,她从前没这样过,从前小打小闹没有大悲大恸,她越不说话就是越难过。云澹不愿她难过,伸手揽过她,荀肆伸手推他,他岿然不动,硬生生将她抱进怀中,在她耳边说道:“难过就哭出来。”
荀肆不肯,一口咬在他肩头,那一口带着她心中所有的痛,直至有了腥气,松了口,泪终于落下来。她抱着云澹哽咽道:“对不起,云澹,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因为韩城离世导致她痛失孩子吗?她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头上了,一味对云澹说对不起。
云澹眼角一热,也落下泪来,双手捧着她的脸:“荀肆,你别这样。”
别这样生分,将好好的两个人推的远了:“一辈子长着呢,咱们往后再要。”
“好,往后我们要四个孩子。”荀肆抽泣停不下来:“要两个公主两个皇子,公主像我皇子像你…往后…”
云澹将她扣在怀中,手放在她头顶轻轻拍:“会好的,相信我。”
然而这世上的事,又有哪一件简单?他抱着她,想陪她度过这下雨一日,藏起自己的伤口,陪他养伤,却事与愿违。千里马在外头小声请示:“皇上,欧阳丞相来了,说是急报。”
云澹看着怀中的人,泪痕犹在,在她额头轻印一吻,说道:“我去去就回。你好好喝药,好吗?”荀肆抱着他腰身不肯松手:“别走。”
云澹心中一酸,又将她抱紧。不知过了多久,千里马又在外头轻声说道:“皇上,欧阳丞相急报。”欧阳澜沧从不这样着急,今日之事定是十万火急。
云澹察觉到腰间的手松了,知晓她许自己走了,这才下床,刚要起身,衣角又被她抓住,回身看她,看到她眼中的光灭了,只剩下无尽的悲伤,瞬间又泪如泉涌:“快点回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