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纪堂心下一个咯噔,手下攥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沈拓不是沈拓,沈如是也不是沈黛?”
葛效跪了下来,他不敢回答。
但章纪堂却忽然明白了。
难怪她走得完全不见影子,难怪她从前提起沈家反应平平,难怪她有什么难处总不肯跟他说,而他也查不出来,难怪... ...她说再不相见了!
是了,契约了却之后,她便如契约所言抛弃了沈如是的身份,同时,她也抛弃了他所知道的沈黛的身份。
她走了,从他的视野里朝露一般的蒸发了。
这就是她起了那出戏的名字,唤作《朝露缘》的原因吗?
章纪堂指尖轻颤,缓缓地比起了眼睛。
朝露朝露,日出即散。
她可真是没给他留一点麻烦,也没给他留一点余地啊。
因为他对她,根本就一无所知。
那么,她到底是谁?
*
这些天,沈拓在那落脚地养伤,耳中总能出现姑姑走之前说得话。
姑姑问他,“你忘了我们的姓氏、身份、来历和苦难了吗?”
他没忘,可在琐碎的生活中,那些东西却淡了许多。
所以姑姑那般问他,他当时愣住了。
姓氏、身份、来历和苦难... ...
他们姓涿月,不是这芒朝人,而是西域涿月族人。
他们部族因为能征善战,被突厥人屡屡用来打先锋,与芒朝对战,后来因为被突厥人猜忌,险些灭族。
他祖父,也就是涿月族之王,便立志不再效忠于突厥,也不想在西域突厥势力之下,过刀尖嗜血的日子,反而准备携全族人南下,投诚芒朝。
涿月一族耗时六年,才在突厥的打压迫害之下来到了芒朝边境的秦地关外。
他祖父也就是涿月王,立刻向秦王递出了投诚书,希望秦王传给芒朝朝廷,允许他们进入芒朝境内安居乐业。
为此,涿月族中能征善战之兵将,都可由芒朝部队收编差遣。
芒朝早就在多年前同突厥对战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涿月族,也有意将涿月族纳入芒朝统治。
可惜彼时涿月是突厥忠实的盟友,不能行被判之事,因而婉拒。
这次涿月族携全族历经六年跋山涉水而来,又现出能征善战的兵将作为最大的诚意,芒朝必然不会将他们拒之关外。
果不其然,秦王很爽快地收下了投诚书,让他们暂时在关外等待。
只是过了几日,秦王召了涿月王见面,当面便提起了突厥之事。
秦王的意思很明显,涿月族是不是真心投诚,又或者是突厥安排涿月使得计谋,芒朝这边必须要验一验才知道。
正有突厥王子带人偷袭了芒朝车队,涿月族若是真心投奔芒朝,不妨为芒朝挫败突厥王子,以示忠诚。
涿月王见状,晓得不答应是进不了关内了。
而突厥这边发现他们到了芒朝关外,必定要前来屠戮。
早或者晚,都是一战,何不为示忠诚而战?
涿月王答应了,调遣了族内所有兵将。
在此之前的六年,在突厥的绞杀之下,涿月族已经人数损失过半,眼下能调动的兵将并不多。
有人提议让十岁以上能拿枪的男儿都去,这样才能确保一次挫败突厥王子,让芒朝看得起他们。
可涿月王想了想,摇了头。
“不必了,传我的令下去,十五岁以下男儿,和族中所有女子老人,全部留下。”
这样一来,将士非但没增反而减少。
可涿月王却让自己的王妃带留下的人,想办法分批,悄悄潜进芒朝内。
就算是偷偷潜进去,也不许再留于关外。
这一举令许多族人不明,但到了这般关节,他们唯有听从王的指令。
彼时,沈如是十四岁,而沈拓只有六岁。
送走祖父和父亲叔父们的那天,天上飘了雪花,沈拓记得姑姑上前,与祖父、父亲们依次告别。
祖父摸着姑姑的肩膀,“你以后便是你族里的顶梁柱了,你母亲身体不好,要你多多照顾,你侄儿尚且年幼,更要你尽心扶持。”
姑姑彼时身量还没长齐,身板却挺得笔直,“父王放心!”
祖父说完,父亲又将他叫到了身边。
“哈克拓,要好生听姑姑的话。”
他还有些似懂非懂,认真地点着头。
祖父又看住了姑姑。
“阿云那,涿月一族靠你了!”
祖父说完,转身就要离开,姑姑追上前去。
“父王,兄长们,你们一定要回来啊!”
沈拓回想起祖父的笑意,那笑意很淡,他的声音也很轻,“好,会回来的,我的阿云那。”
... ...
可是祖父和父亲、叔父们,和涿月族能征善战的男人们,没有一个回来。
若不是祖母和姑姑带着他们偷偷潜入了芒朝,涿月一族,只怕早在八年前,便消失在关外的风沙下了。
沈拓想到这些,眼眶一红。
谁能想到涿月一族非但没有安居乐业,反而遭来灭顶之灾。
之后他们在关内的日子并不好过,秦王以有突厥奸细混进来为由,洒下铺天盖地的搜捕之网,他们躲过了一轮又一轮,祖母去了,族里的人损失了又将近一半,才在姑姑的统领下,散入秦地,勉强存活下来。
可他们本是西域迁徙的部族,是风沙里的马儿上的人,来到芒朝极度不适应。
许多人在躲藏中本就受伤,安稳下来又被病寒逼迫。
就算没有死在关外,他们也快要死在关内了。
族里的钱财已经不多了,那么多人要藏身,要吃饭,要用药,要一点一点在这里扎根活下去。
他们需要钱,大笔的钱。
彼时姑姑连族中传下来的王姬的首饰全都变卖,也没有用。
直到听说了芒朝开封府的一则消息,前往开封之后,带回了大量的钱财,族里才得以度过此劫。
之后姑姑留在了开封,仿佛是寻到了赚钱的法门,将源源不断地钱财运回族里。
她以一人之力养起了上千人的部族。
族里人这才得以慢慢在芒朝扎根,在芒朝生存了下来。
而那生钱的法门,却是姑姑做花魁、开花楼赚来的。
他起初知道的时候愤愤不平。
“姑姑是涿月族的王姬,是涿月族最美的女子,怎么能去那花楼屈居?!”
姑姑却不在意,“部族供养我长大,我得部族人奉养才能成为王姬,如今部族有难,我不应该为部族牺牲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了他,“我是这样,哈克拓,你也是一样。等你二十岁,你便可以接过我手中的火把,做这涿月族的王,你当知道,当你是王的时候,你要担起的责任,比现在只会多不会少,如果要你做出牺牲,你要狠得下心舍弃。哈克拓,这些你懂吗?”
他没那么懂的,但他看着姑姑如何为部族生存殚精竭虑,如何为族人安危操碎了心,他慢慢就懂了。
他们不是随便什么人。
这一切,都是他们应该为族里做的。
因为他哈克拓是涿月族的王孙。
而姑姑阿云那,是涿月族的王姬。
第26章 猜她 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秦地, 隐秘不见光亮的地道之中。
一群人焦急不安地等着
“是不是真的?别是个假消息?故意要引我们过来,将我们一网打尽吧?”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但一旁的妇人眼神警告了他。
“火函上是王姬的印章, 旁人仿制不出, 不是王姬要来又是谁?”
那年轻男子第一次见到王姬的印章,无从识别真假。
“我只是担心秦王的人要害人, 而且王姬多年没有回来了, 真的能在此时回来救我们?”
他还有些心里打鼓, 一旁上了年岁的老人开了口。
“从前王姬不回来,是因为有了王姬送来的钱财,我们过得安稳。而今涿月一族在秦王眼底暴露, 王姬出现有什么奇怪?王姬是我们涿月一族的主上,她定会在这个时候来带领我们走出困境!就如同从前的涿月王和王妃一样!”
这话落地, 众人齐齐低头念了一句祈祷的涿月语。
语毕,外面恰恰有了声音。
一种涿月族人全都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看住了地道的石门。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外面很快传来了涿月语的密语暗号。
众人对了暗号, 莫不是喜上眉梢,石门缓慢地打开, 门外的人走了进来。
当前走来的一人白衣白靴,不是沈如是又是谁?
“王姬回来了!”
众人齐齐上前,俯身行礼,那第一次见到王姬的年轻男子心下一惊, 而后才在沈如是的目光下, 急忙行礼。
“都起来吧。”
她的声音轻而沉稳,令人仿佛回到了西域大漠他们从前的部落处,回到了他们安稳的家。
年轻的男子怔怔地看着沈如是。
原来王姬这么年轻, 这般漂亮,谁能想到同他年纪相仿的王姬,早在八年前就带着部族辗转芒朝落脚,又一连七年供养部族钱财,慢慢扎根。
意识到了这些,年轻的男子惭愧了一番。
他方才不该质疑王姬。
他们涿月族的王姬,怎么会抛弃他们独自快活呢?
他思虑的时候,众人已经上前将这些日子一来,被秦王的人发现,又被秦王的人到处搜查追捕的事情说了。
还有一人指了年轻男子,“王姬,那是史牧,他的胞兄和姐姐正因为保护族人转移,被秦王的人抓了去。”
史牧被说得眼眶一红。
他的胞兄当年正卡在十五岁的年纪,正好留了下来,如今八年已过,正是部族里的顶梁柱,而姐姐更是聪慧多智谋,这才扛起了转移部族的责任,没想到一错眼的工夫,就被秦王抓了!
他越想越觉心痛。
兄姐被抓之后,还不知道在秦王手里受到了何等的对待!
他一步上前,“王姬,求王姬尽快救出被抓的族人!”
他这一提议来的鲁莽,立刻就有人按了他。
“王姬才刚到,此事还要从长计议,不能鲁莽行事,你先不要着急。”
“是啊,秦王正等着我们上钩呢!”
族人被抓大家都着急,可若是王姬也被抓,他们涿月一族可就群龙无首了。
纵然有哈克拓王孙,但涿月族的规矩,王子王孙不至二十岁不能担起王的责任,不然很多人会不服气。
在王孙长成之前,还要依靠王姬阿云那才行!
众人焦虑地看着沈如是。
沈如是仍是那副沉稳的神情,可说出来的话却令人一惊。
“来的路上,我都已经想好了,不能让一位族人受苦。明晚,我们便行动,从秦王手下救人,来一个出其不意。”
众人莫不深吸了口气,但在王姬的目光下,没有人敢反驳。
史牧闻言又惊又喜,深鞠躬行大礼拜谢他的王姬。
沈如是抬手扶了他。
“不必了,你来给我当先锋便是。”
史牧精神一震,不由抬眼看住了王姬,却又在王姬亮如明月的眼眸中,不好意思地极快垂下了头去。
“愿为王姬驱使!”
*
京城。
一连几天的查问下来,章纪堂已经不能更加确定了。
沈黛此人只怕早就没了,而借沈黛名头行事的沈如是,一面替沈黛照顾家人,一面通过天风楼赚了大量的钱财。
可她赚的这些钱去了何处,没有人知道。
“她那么缺钱,我早该想到沈家区区几十口人,不至于能令她至此... ...”
可是现在她留下的所有信息都在沈家这里断掉了。
一切都是假象,唯有她和她身边的人是真的,但他根本找不到她。
章纪堂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感受。
他以为自己深深喜欢的她也同样的喜欢自己,可事情到头,他才发现他对她根本就不了解。
一个他不了解的人,他怎么能妄想也会爱上他呢?
也许旁人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他自己看不出来罢了。
章纪堂心头闷闷的,这几日都没有睡好,唯有抱着她的小皮枕,熏着她爱的香料时,能浅浅地睡一会。
那么她呢?
有急事要处理的她,又能不能囫囵睡个整觉?
章纪堂的后悔说不出口,如果一切能重来,他多想了解她的一切,和她一起分担。
天又晚了,首辅在床边难免。
他睡了床的外边,里面仍旧留出了一个人的空
他想轻轻叫她的名字,却又不知道该叫她什么。
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 ...
章首辅偶感风寒,一连几日都没上朝,朝堂上已经奇怪起来,都要来章府探一探什么。
但在章府的正院之内,谁都看不到,他们甚至不能知道,这府里的女主人已经不在了。
章纪堂没有发出夫人得了急病没了的消息。
他想就算永远都找不到她,也永远都不会将这消息发出去。
章首辅没上朝,却也接收着各地的消息。
某日,他突然接到了一个来自秦地的消息。
秦王上次抓获的突厥细作,突然被同伙救走一半,秦王请求朝廷调火器给秦地,以将数量超出想象的突厥细作全部清理干净。
章纪堂看到这消息的时候,眼皮突然一跳。
他蓦地想到了那个夏夜,她说了梦话的时候
在梦里,她不甚安稳,然后说了一个字,“秦”。
秦,不是秦凡思的秦,是秦地的秦!
他当时没怎么在意这个说法,后来问为何是秦地的秦时,她回答,说曾经去过秦地,那是个不错的地方,很希望再去一次。
章纪堂也道秦地不错,与她聊了几处景致便岔开了话题。
如今想来,他心头砰砰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