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圈就这么大,国内的知名法医都是在一系列重案、要案里摸爬滚打过来的,只要轰动全省,甚至全国的大案一破,主刀法医,主场痕检,还有案件侦破的刑侦队,都会跟着走红。
不过痕检技术基本都是幕后英雄,刑侦队都是集体表扬,将来除非再遇到轰动全省的重案、要案,基本都只是对自己片区内的罪案负责。至于法医,因为要跟尸体打交道,所以在命案破获的传播上,有着更天然的优势。
按理说,法医也是很少跨片区作业的,但有时候遇到棘手案件,也会聘请异地法医前来进一步鉴定。
这不,紧邻江城的历城和春城,就会过来借兵,但凡是吃不准的命案,都会先问季冬允的档期。也有个别情况,是死者家属对死因有质疑,认为他杀的嫌疑很大,不接受死因判定是“意外”或是“自杀”,在听说季冬允的大名后,还会直接点名说希望季冬允来尸检。
薛芃“哦”了一声,接道:“那,一路顺风。”
季冬允笑了下,很快越过薛芃步下台阶,谁知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季冬允忽然叫道:“薛芃。”
薛芃转身:“嗯?”
季冬允只说了三个字:“别灰心。”
薛芃还来不及回应,季冬允已经笑着转身,和两个助手快步走向停车场。
薛芃又在原地站了片刻,垂下眼,这才走进实验楼。
虽然季冬允的话没头没尾的,薛芃却能明白他的意思。
回来的路上,陆俨一直在跟她讲他的分析,将整个事情可以拼凑出来的来龙去脉,逻辑清晰,填空也算合理,看上去好像他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心态也算平稳。
薛芃自问也没有表现出来太过明显地情绪,可是陆俨察觉到了,还用了一路的时间,跟她掰开揉碎讲细节。
而且没想到,这会儿连季冬允都撂下这样三个字。
看来她的确是太在意了,或许也表现出来了,只是她自以为掩饰的好罢了。
*
这之后一整个下午,薛芃难得的清闲,手里要做的鉴定不多,不到下班时间就完成了。
冯蒙发下话来,让她今天不要找借口加班,早点回去休息,好好睡上一觉。
薛芃也没坚持,拿了包和手机就开车回家。
半路上,孟尧远的微信语音追了过来。
薛芃本不想搭理,但车子堵在路上,她盯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也没意思,就按了接通键。
孟尧远一上来就兴奋道:“你猜怎么着,我刚听张椿阳他们几个说,他们队长老潘出差回来了。”
潘震生前两天出差了,临走之前只和陆俨匆匆照了一面,接着就一个奔去外地,一个被叫去狱侦科协助调查。
薛芃一手撑着头,懒懒的问:“那关我什么事?”
孟尧远说:“不关你的事,但是关你们家陆俨的事啊!”
薛芃的眉头拧了一下:“什么我家的。”
孟尧远:“行了行了,我还看不出来么,下午你俩一块儿回来的,比我们晚到了半个多小时,是堵车啊还是故意放慢速度啊?后来你们还在停车场说了会儿话,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啧,支队的人都看见了!小样,还想瞒我,包不住了吧?”
薛芃慢慢的翻了个白眼,发出一记冷哼,却没接话。
不过这种沉默孟尧远早就习惯了,他自顾自的往下说:“听说老潘一回来,就当着张椿阳他们的面恶狠狠地表扬了陆队,哎呦那个夸奖哦,张椿阳都吓坏了,说进市局这么久,就没见过老潘这么夸人,特别惊悚!”
潘震生平时是不怎么夸人,毕竟是刑侦支队的队长,威严要有,脾气也要有,在“衙门”里当了一辈子的差,往那儿一站,一身的煞气自然不怒而威。
薛芃依然没说话,心里却在想,那是因为你们不知道陆俨什么背景,要是知道他跟秦博成的关系,也就不会这么大惊小怪了。
结果她刚想到这,孟尧远就跟着问了:“哎,你赶紧给我透一下底,这陆队到底什么来路,怎么老潘连人都不当了?”
薛芃轻笑出声:“下回见着潘队,我就把你这句话告诉他。”
“靠,我跟你分享情报,你就这么对我!你快说,陆队到底……”
孟尧远很快就叫嚣上了,只是一句话还没说完,薛芃前面的车就挪动了。
薛芃正要跟着往前开,没想到车身却不受控制的往前错了一下,就听“咚”的一声,车屁股也相继发出闷响。
再从后照镜一看,撞到车尾的是一辆宾利。
薛芃叹了口气,没有丝毫犹豫,原地拉了手刹,按掉孟尧远的语音,随即拿着手机走下车。
越过车身,就看到宾利和她的车尾亲密接触的位置。
宾利的司机也下来了,但显然不是车主,虽然穿着西装,双手却戴着白手套,打眼一看就是帮人开车的。
“这位小姐,真的很抱歉,我……”
薛芃扫了司机一眼,没说话,调出手机里的拍照功能,对着事故现场快速抓拍了几张,包括碰撞的位置、路面、路况、两辆车的全貌,以及车牌号。
然后,薛芃才看向司机,说:“我已经拍了照片,追尾是你全责。如果你有异议,我就联系交通大队划分责任。咱们交换一下联系方式,修车的费用就走保险。”
司机一愣,正想说话,这时宾利后座就走下来一个男人。
男人身着米白色的衬衫和西装裤,剪裁笔挺有型,和身材完美贴合,做工考究,一看就是定制款,脸上还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一双狭长内双的眼睛在见到薛芃的刹那,尤其惊讶。
“小芃?”
薛芃转头看去,也是一愣。
但她很快就恢复如常,问:“这是你的车?”
男人摇头:“哦,是客户的,正好要接我过去。”
薛芃扯了下唇角,跟男人点了头,算是打招呼,随即就看向司机,说:“我姓薛,我把电话给你。”
司机一见薛芃和男人认识,不敢怠慢,立刻跟薛芃交换了电话。
可就在薛芃准备回车上时,司机又追上几步,小声说:“薛小姐,真的很抱歉,这事儿你看能不能咱们私了,这车是我老板的,我真的承担不起啊……”
私了?那就意味着没完没了,讨价还价,来回扯皮。
薛芃没有应,只问:“你老板的车买保险了么?”
司机:“买是买了……”
薛芃:“买了就行了,走保险,对大家都好。”
话落,薛芃就上了车,很快开走。
司机白着脸,看着薛芃的车尾,定了几秒钟才转身,迎上男人,说:“韩先生,您先请上车吧。”
男人点头,又坐进后座,拿起放在座椅上的Ipad和文件,继续核对合同。
直到宾利车开出一段距离,男人放下文件,摘掉眼镜,再一抬眼,就从后照镜里看到司机难看的脸色。
男人说:“老张,不用担心,待会儿这件事我会跟你们霍总说的,他不会怪你的。”
司机老张一愣,先是松了口气,随即感激道:“韩先生,您人真好,小霍总他……您也知道。总之,真的很感谢,我这份工作能保住不容易,我家里还有老婆和三个孩子……”
老张念叨了几句,就意识到自己话太多了,很快又收了声:“抱歉韩先生,我不该跟您说这些。”
男人只说:“不打紧。”
*
这还是一个星期以来,薛芃第一次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房子是二层小楼,是薛芃的父亲薛益东生前留下的,地点不在市区,要开出繁华街道一段距离,房子的外形也比较朴素,四周都是老旧建筑。
因为薛益东是地质物理研究所的教授,平时在所里做研究还不够,回到家还要继续做,为了方便施展,很早就买着这套房子,改成私人实验室。
房子的一楼基本是生活区,外围是厨房和餐厅,里面一圈摆了好几个落地书架,书架上全是地质、水利、微生物以及各种生物研究的书籍,二楼分为两部分,比较大的屋子就是实验室,小一点的就是卧室。
薛芃搬进来以后把房子稍微改造了一点,又花光了自己的所有积蓄,买了一批实验器材,只要从市局忙回来,就一定会一头扎进这里。
薛芃十几岁的时候,还不明白为什么薛益东生前这么沉迷实验和微生物研究,那时候这二层小楼还是荒废的,母亲张芸桦虽然也是水利方面的科研人员,可是她一个女人要带两个孩子,还要上班,哪还有时间打理这里。
薛奕一心沉迷法律,还立志将来要成为江城最厉害的律师。
相比之下,薛芃就比较晚熟,既然没有志向,也没有兴趣爱好,就连节假日都懒得出去玩,唯一的消遣就是去江城图书馆消磨时光,但看的都是杂书。
直到薛奕身亡,薛芃大受刺激,张芸桦一直围着薛芃转,试图帮她走出心魔,而薛芃也是因为薛奕的死,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
在公大四年,薛芃的时间被刑技方面的专业填满,刑技专业不细分科目,像是犯罪现场勘查、痕检、理化检验、法医学、生物物证技术都要学,那段时间,薛芃几乎把这二层小楼抛在脑后。
直到毕业之后,薛芃跟着出现场,亲眼看到一具溺死的尸体。
相比烧死,缢死,白骨,碎石,所有死法都算在一起,都没有在水里泡过的尸体恐怖,但凡见过一辈子都不会忘。
薛芃连着做了两天噩梦,后来在和法医、理化检验开会讨论的时候,听他们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起,在死者体内找到了什么菌,什么毒,什么藻类等等,借着这些细小的微生物,研究出尸体是从上游哪个地方冲到的下游,还将抛尸范围缩小到两公里以内。
薛芃当时听的一知半解,心里却暗暗称奇。
后来她回到家里,跟张芸桦念叨了这件事。
张芸桦回答了几个专业问题,而后说:“要是你爸爸还在,他能教你的会更多。你爸爸才是地质和水利方面的专家,全江城都找不到比他更优秀的。不仅是江城,就连历城、春城,甚至是外省的水土有什么特质,他都如数家珍。有时候只要一听到成分和含量,就能说出个大概范围。”
也就是因为这件事,薛芃多年后又一次来到薛益东留下的二层小楼。
小楼里因为长年没有人使用,早就布满了灰尘,薛芃却很有耐心,没有请外人来打扫,就利用自己的休息日,以及每天下班后抽出两个小时过来清理,一旦发现哪里坏了,就会拿笔记下来,再联系工人过来修整。
这两年间,薛芃还去进修了两个微生物的课程,就这样从一无所知,到现在已经摸索了十几种实验方式,对一些常见的土质、水质微生物有了基本了解,而且在市局一逮着机会,就会拿着几个问题去请教理化检验的许科。
许科私下里没少跟冯蒙夸奖薛芃,说她聪明,好学,又愿意钻研,将来就算不出现场,也能在理化检验上做出成就。
晚上七点多,薛芃回到小楼,先按照以往的习惯,将大门反锁,然后换上清洁服,拿出吸尘器,将屋子从头到脚打扫一遍,再去浴室冲澡。
出来后,薛芃随意煮了点热汤面,在Ipad里选了一部重口味的犯罪电影看。
电影看了一半,面也吃完了,薛芃将碗筷洗好,便准备上楼,只是走到半路,又想起一事,很快又回到一楼的开放式书房,从包里翻出一个透明的小瓶子。
瓶子里的水有些变质,色泽浑浊,已经生出肉眼可见的蓝绿藻,正是薛芃从陈凌留下那瓶水分出来的。
薛芃拿着小瓶子进了实验室,仔细将一个礼拜没有用过的实验器材擦了一遍,随即在实验台前坐定,盯着小瓶子里的水看了半晌。
该怎么处理这瓶水呢?
水质研究有多种方法,每种方法都有利弊,而且每种细菌、真菌、病毒、藻类的特性都不一样,有的“坚强”,有的“脆弱”,如果用粗暴的方法,就可能会对其中一些脆弱的微生物造成破坏,甚至团灭,那就会错失找到它们的机会,可是如果方法太温和,又很难处理掉污垢、污渍,令躲在里面的微生物难以显现。
薛芃坐在那里想了好一会儿,又去身后的柜子里翻找薛益东留下的笔记和图谱。
薛益东生前,就将他观察到的,研究过的微生物全都画了下来,还在旁边写了很详细的文字注释,标注它们的特性,培养和消灭的实验方法,甚至还写了在江城的哪片土地,哪块水域里发现的,含量有多高等等。
薛芃没有看过陈凌的资料,只是大概记得陆俨今天在车上描述的内容,陈凌是在南区出生长大的,靠近郊区,四周有些村落。
那么陈凌保留的这瓶水,就应该是南区某个湖泊的水,只是还不知道是死水湖还是活水湖。
薛芃很快在文件柜里找到几本江城南区的记录,一页页翻看着,看的很认真,完全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等到薛芃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拿定主意,打算先取出一点水质样本试试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
薛芃的手机落在楼下,她也没在意,就一直专注着手里的事情,等到她在显微镜下发现一些密集且细小的菌,先是一愣,随即又仔细地观察片刻。
然后,她又拿出薛益东的笔迹,反复进行比对,最终基本确定这个水质样本不仅含有大量蓝藻,还有很多病原菌,甚至于几种重金属的含量都严重超标,比一般在正常范围内的湖水样本高出几十倍。
得到这样的初步结果,薛芃愣神许久。
而她放在楼下的手机,屏幕也在此时亮起。
来电人:韩故。
作者有话要说: 一大波情敌正在向你走来~
前面留的谜题,后面陆续会讲,不要急。
关于土质水利、重金属、真菌、细菌、病原菌,这些怎么回事,会在以后的案子里陆续提到。陈凌的水只是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