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过来,如果是他杀,那么凶手很有可能已经将针线拿走,趁机销毁,或是放在其他人的物品里,栽赃嫁祸,反而是塞在陈凌枕头下的可能性比较低。
当然,不管是自己缝合还是他人,嘴唇上的肉没有固定点,要缝合就必须要用另一只手扶住,那么陈凌的嘴上就会留下指纹、皮屑和油脂,除非戴手套操作,那就另当别论了。
就在陆俨沉思的当口,季冬允已经检查完陈凌勃颈上的马蹄形缢沟,就初步尸检判断,应该就是枕头边发现的麻绳造成的。
陆俨一抬眼,见季冬允和助手已经开始搬抬尸体,让尸体侧卧,露出后背。
季冬允按压背后的皮肤,检查上面的尸斑,一边口述一边让助手做记录。
因为尸体的姿势变了,枕头也有一大块空了出来,露出上面的圆形凹痕。
薛芃注意到了,很快唤了一声:“程斐。”
程斐立刻端着相机跟薛芃走上前。
像是枕头这种棉质或是针织物,很难提取指纹,残留在上面的往往是血迹、皮屑、汗液。
就在薛芃正准备将枕头装进证物袋时,陆俨也靠近一步,低声道:“等一下,先看看枕头下面,慢一点。”
薛芃一顿,随即动作很轻的将枕头缓慢掀开一角,很快露出一个棉线捆,上面还插着一根针,而且针和棉线都沾着血迹。
薛芃和程斐都是一顿。
程斐很快拍照记录,薛芃等法医助手提取针头上的血液样本,将针线装好,再一抬眼,刚巧撞上陆俨的目光。
这次,是陆俨先移开视线,说话的对象却是季冬允:“我曾经见过两次自缢死亡的现场,不过那两位死者都是常见的悬空式正位缢死。听狱侦科的人说,陈凌的尸体被发现时是以仰卧姿势躺在床上,绳索就吊在上面。像是这种姿势,有没有可能是他杀之后再伪装成自缢?”
季冬允接道:“其实仰卧姿势也可以导致机械性窒息死亡。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比较特殊的像是站位、坐位、跪位、蹲位或是俯卧,这种非典型缢死虽然少见,下坠力也各不相同,但事实上,只要在重量上达到拉紧绳套,压迫血管,使之闭塞的效果就可以了。”
陆俨下意识皱了皱眉:“也就是说,不是姿势决定的,而是重量。”
季冬允:“可以这么说。压闭颈静脉只需要两公斤,颈动脉差不多三点五公斤,压闭椎动脉和气管差不多十五六公斤,而这些非典型缢死无论是哪一种,坠力最低也会超过体重的百分之十,完全满足机械性窒息的条件。”
陆俨没再接话,转而想到一个可能性——或许,陈凌事先了解过这种仰卧式缢死?
显然,陈凌并不是某些有特殊癖好的人。有些人会在短暂窒息和休克中寻求异样的快感,往往在睡前用绳索勒住自己的脖子。如果陈凌是这种人,没必要先把自己的口唇缝合上,“缝合”这个动作似乎就意味着,她没打算给自己留后路。
也就是说,陈凌应该知道仰卧式自缢足以导致机械性窒息死亡,否则她完全可以换一种更有把握的姿势。
当然,这些推断都是建立在假设陈凌是自缢的前提上。
想到这里,陆俨又朝四周看去,见孟尧远正在检查其他女囚的私人物品,仿佛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正在和冯蒙商量。
冯蒙表情严肃,盯着那一小袋东西看了半天。
陆俨走近几步,冯蒙将小袋子交给他,说:“你看看。”
陆俨观察着小袋子里的药片形态,又倒出一颗放在掌心上观察,通过经验推断大概方向:“可能是海米那。”
很轻的几个字,但在场几人眼色都变了。
海米那是一种有安眠成分的管制类药物,也是前些年流行的新型毒品。
在缢死案件中,有小概率事件是将他杀伪装成自缢,凶徒在作案时为了防止死者剧烈挣扎,通常都会先用安眠药令死者入睡。而眼下刚好又在一个女囚的私人物品里,搜到有安眠成分的毒品。
虽然暂时还不能肯定这两者之间是否有联系,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这间女囚宿舍牵扯了不止一桩案件。
孟尧远很快将小袋子装进证物袋,做好标记。
陆俨也跟顺着字迹,看到记录上清楚地写着一个名字:李冬云。
又是李冬云?
在发现陈凌的尸体之后,拿着笤帚清理地面的也是她。
陆俨沉思片刻,转而走向七号房的门口。
按理说这个时间,方旭和李晓梦应该已经将资料拿回来了。
在监狱里发生的案件,和社会上的案件有一点非常不一样,就是不管是嫌疑人还是犯罪嫌疑人,他们的信息资料都非常完整,甚至比她们自己知道的东西还要多,档案里不仅记录了社会关系、前科、刑期,还包括年龄、身高、体重、面貌特征、指纹、脚纹、毛发、血型、个人爱好、性格、举止习惯、心理、生理、病理等等,可谓巨细无遗。
其实只要仔细研究这些资料,再检查一下现场,大多数情况下,就应该就能判断出陈凌的死有无可疑,进而锁定相关嫌疑人。尤其是就这个现场来说,自缢的可能性相当高。
可如果真这么简单,狱侦科完全可以自行解决,今天之内就可以“结案”,根本没必要申请协助。
陆俨正想到这里,方旭和李晓梦回来了。
方旭从袋子里拿出资料:“陆队,资料拿到了。”
陆俨点头,刚要接过,却见两人神色有异,欲言又止。
陆俨问:“怎么了?”
两人对视一眼,李晓梦小声说:“是这样的,我们见到了住在这儿的几个囚犯,也要了一份狱侦科做的笔录,还补充了几个问题,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其中有一个囚犯,听我们是市局过来的,突然就追问我们刑技实验室是不是也来人了,又问……”
说到这,李晓梦下意识朝里面望了一眼,清清嗓子,把声音压得更低:“又问痕检科的薛芃是不是也来了。”
薛芃?
陆俨动作一顿,下意识侧过身,望向屋里。
薛芃仍在取证,她就蹲在地上,仔细检视着陈凌的私人物品。
阳光从窗户外透进来,刚好落在薛芃的背上,将身上的防护服照的有些透明,蒙上了一层金色。
恰好这时,薛芃感受到外来的视线,抬了下眼,隔着半间屋子,看到站在门外三人。
就算薛芃再迟钝,也能感受到三人的目光指向。
薛芃狐疑且缓慢的略过方旭和李晓梦,最终看向陆俨。
双方都戴着口罩,虽然看不清彼此的全部表情,却依然能从眼神中窥见一二。
安静了几秒,薛芃扬起眉梢,隔空询问。
你在看什么?
只是陆俨下一秒就挪开目光,转过身用后背阻挡薛芃的视线,与此同时,心里也埋下疑问——问起薛芃的女囚似乎对公安机关和狱侦科的程序有些了解,只是她为什么会知道薛芃在市局的痕检科,还特意问起?是彼此认识还是……
只是想归想,陆俨面上却不动声色,一边翻看档案,一边问李晓梦:“那个女囚叫什么?”
正好翻到一页,李晓梦看见了,指着说:“哦,就是她……方紫莹!”
方紫莹?
陆俨先是一顿,随即愣住了。
第9章
狱内女囚自缢案
Chapter 3
陆俨快速接过方旭手里的资料,翻了几下,找到方紫莹的档案复印件,很快就在过往经历那一栏,找到“北区十六中”几个字。
果然是那个方紫莹。
陆俨眼神沉了沉,问:“除了打听薛芃,她还说了什么?”
方旭和李晓梦对看了一眼,这次由方旭回话:“陆队,我们没有透露今天来现场的技术人员名单,不过方紫莹让我们给薛芃带句话,说……”
陆俨抬眼,盯住方旭。
方旭话音一顿,心里没由来的咯噔了一下,但他很快推了一下眼镜,说:“她说,她知道一些薛芃姐姐的秘密,只会告诉薛芃一个人,如果薛芃来了,她希望见一面。陆队,你看这事儿……”
事实上,在听到方紫莹的这番话之后,方旭和李晓梦也看过方紫莹的档案,上面很清楚的写着方紫莹的入狱原因,就是十七岁时犯下的故意杀人罪,而当年被她杀害的死者,名叫薛奕。
按理说,方紫莹如果知道这次在现场取证的人有薛芃的话,心里一定会忌惮,或多或少也会担心薛芃会不会因为杀姐之恨,在证据上做手脚,借机诬赖她。
当然,这种想法可行度并不高。毕竟任何案子只要有死者,那就会有尸体,尸检一定是法医主导,要判定一具尸体是自杀还是他杀,自然死亡还是非自然死亡,痕检和其他技术员说了都不算,痕检只对案发现场负责,判定此处是否为第一案发现场,根据物证技术帮助刑侦人员还原案情。
只是话虽如此,但架不住方紫莹会自己瞎脑补啊。
最主要的是,方紫莹怎么知道薛芃在市局刑技实验室工作?难道这些年她一直在关注薛芃?
方旭和李晓梦吃不准该怎么办,这事也不是他们该管的,两人在回来的路上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先将这条信息告诉陆俨再说。
陆俨又翻看了几眼资料,随即将方紫莹的档案放回袋子里,说道:“这事先不要声张,我会找机会跟薛芃谈。”
嗯?
方旭和李晓梦又对视了一眼。
虽说这么做也没问题,但陆俨说话的口吻和表达方式,怎么好像哪里怪怪的……
从这以后,一直到第一现场取证结束,陆俨都没提过这短暂的小插曲。
直到屋里几人开始收拾工具,陈凌的尸体也被小心翼翼的包裹好,要送到刑技实验大楼做进一步尸检。
冯蒙和陆俨汇报了工作,陆俨签了字,抬眼时,淡淡道:“案发时和死者接触过的女囚都在狱侦科询问室,我需要一名技术员和季法医跟我过去一趟,进一步取证。”
“没问题。”冯蒙点头,转而回过身,扫过痕检科几人,“那就……”
“薛芃。”
结果冯蒙还没说话,陆俨就点名了。
冯蒙一顿,却没意见,对着薛芃的方向说:“薛芃,你和季法医跟陆队去一趟狱侦科,早去早回。”
薛芃刚合上工具箱,听到这话抬了下头:“好。”
*
几分钟后,薛芃面无表情地跟着陆俨走出七号房,季冬允和法医助手走在前面,和他们隔了没几步。
薛芃手里的箱子虽然有些重量,但她这几年早就习惯了,也很清楚无论是取证还是破案都要抓住黄金时间,效率和质量都很重要,加上这一路上陆俨都走在她旁边,也令她下意识加快脚步。
然而薛芃走快了,陆俨却不着急,反而还放慢了步幅。
在几人穿过一道户外走廊时,薛芃扫了一眼地上的影子,陆俨的影子都快从视线中消失了。
薛芃侧过头,用余光瞄向后方。
陆俨眼皮微抬,在原地站住了。
沉默几秒,两人都没开口,似乎都在绷着劲儿。
薛芃眼神很冷,只无声的和陆俨对视。
直到陆俨率先迈开步子,在她面前三步远站定,说道:“有件事,在过去之前,我要先和你说清楚。”
薛芃扬眉,眼里划过讥诮:“陆队要现在跟我说与案件无关的闲话?不合适吧。”
陆俨说:“与案件有关。”
薛芃明显不相信,透过口罩发出很轻的一声嗤笑。
直到陆俨说:“方紫莹,你还记得吧?”
谁……
薛芃一怔,再看向他时,语气不善:“你提她做什么?”
陆俨:“方紫莹也住在七号房,她接触过陈凌的尸体,刚才方旭和李晓梦过去要资料的时候,和她照了一面,方紫莹还跟他们打听你。”
什么?
薛芃愣了,眼里流露出诧异,十分清晰。
陆俨也抓准了这不到一秒的时机,将薛芃的反应看进眼里,很快就将心里的某种猜测推翻。
方紫莹要见薛芃,还提到薛奕,因为方紫莹知道薛奕对薛芃有多重要。
方紫莹突然有此举动,薛芃可以选择见她,也可以选择不见,但不管见或不见,在案件没有明朗之前,痕检和嫌疑犯决不能私下接触,要见也只能是在痕迹取证的时候。
事实上,陆俨刚才做过两种猜测,一种是方紫莹出于某种原因在暗中关注薛芃的生活,知道薛芃现在在市局痕检科,在见到市局的人过来协助调查时,下意识就想到了薛芃可能也参与现场取证工作,而另一种猜测,就是在这九年间,方紫莹和薛芃有过其他接触。
只是第二种猜测陆俨本能地认为可能性不高,这也不符合薛芃的性格和作风,再加上薛芃刚才一刹那流露出的诧异,不像是装出来的。
思及此,陆俨低声道:“我不清楚方紫莹要见你的动机是什么,但她选在这个时候,我必须给你提个醒……”
只是陆俨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薛芃打断了:“无论方紫莹的动机是什么,这都不会影响我的专业判断,如果陆队不放心,可以换孟尧远过去,我也会按照规定上报避嫌。”
听到这话,陆俨极轻的皱了下眉,但语气还算平和:“你和方紫莹既不是亲属,在本案中也没有利害关系,更没有私下接受过她的请客送礼,我告诉你这件事,只是让你心里提前有个数,你不用这么敏感。”
薛芃没接话,又看了陆俨一眼,转身就走。
等两人一前一后的迈进最后一道走廊,就见季冬允和法医助手就站在入口处,似乎已经等候他们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