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下的情形显然容不得她再细想,趁着后门那边还没完全烧起来,她必须快些带云郴出去。
她赶紧拉住云郴的胳膊,试图扶他起来,就在此时,一道房梁突然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
电光石火之间,云郴突然发力,猛地推开了宋栖迟。
沉重的木梁摔在二人之间,火星迸溅,立刻烧成浓烈的焰苗,云郴的面容被火映成一片模糊的红光。
火越烧越大,渐渐地,漫过了云郴的身体。
在火苗燃烧的嘶嘶声中,宋栖迟只能听见他含糊不清的,喑哑的声音。
“……带上那幅画,快走……”
她眼眶倏然泛红,哽咽着落下泪来。
木条烧的噼啪作响,眼看着就要烧到她跟前了,宋栖迟只好含泪转过身,快步从后门跑了出去。
她将将跨过门槛,火舌便沿着地板舔上了她的裙裾,身后的木门陡然倾塌,瞬间被烧成零落的骨架。
宋栖迟慌忙捡起地上的卷轴,跌跌撞撞地冲下石阶,没跑多远便脚下一阵虚浮,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她的头磕在路边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灼热的血顺着她白.嫩的脸颊慢慢往下淌。
她听到蕙女官的惊呼声,她还看到好多双宫靴都在朝她奔来。那些人惊慌地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吵嚷喧闹,如一群受惊的鸟雀。
“娘娘,您没事吧?”
“快,快去叫太医……”
宋栖迟的头疼的厉害,意识也慢慢模糊起来,眼前天旋地转,辨不清黑白昼夜。
但她仍然紧紧地攥着那只卷轴。
直到她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了起来,接着便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殿下,殿下……”裴溪故眼底发红,近乎疯狂地,一遍遍地唤着殿下二字。
可宋栖迟根本没力气应答,她虚弱地靠在他怀里,清透的杏眸里倒映着少年那双泛红的眼睛。
裴溪故颤抖着替她拭去脸上的血,可那血却好像越擦越多似的,一片片涌出来,将他的手染成刺目的红色。
他低头望着手上的血,彻彻底底地慌了神。他紧紧抱住怀中的少女,带着哭腔,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话:“栖迟,你不能有事,我不许你有事……”
“阿朝……我没事的……”宋栖迟费力地朝他笑了笑,慢慢地把手中的卷轴塞进他怀里,“给你……你娘的画像。”
说完这话,她好似用完了所有的力气,双目一阖,就在他怀中晕了过去。
*
微弱的晨光落在宋栖迟脸上,丝丝暖意渗进肌肤。
她慢慢睁开眼睛,第一眼便看见了少年那张熟悉的脸。他眼下一片乌青,疲倦地靠在床榻边上,见她醒来,立刻欣喜地握住了她的手:“栖迟,你终于醒了。”
宋栖迟虚弱地挤出几分笑意,微微勾起唇角,“你方才叫我什么?”
裴溪故愣了愣,慌忙低下头去,小声道:“殿……殿下,对不起,阿朝不该直呼殿下的名字的。”
昨晚宋栖迟一直昏迷不醒,太医们也都束手无策,他又害怕又心慌,只能守在她身旁,一声声地唤着她的名字。
许是昨晚叫的顺口了,方才他一张口,便情不自禁地叫了声栖迟。
“我又没说不许你叫。”宋栖迟反握住他的手,轻轻笑起来,“再说,你以前不是也叫过吗?我觉得,比叫殿下好听多了。”
裴溪故又惊又喜:“真……真的?”
“自然是真的。”
她说着说着,突然咳嗽起来,裴溪故连忙扶着她坐直了些,然后转身去给她倒茶。
宋栖迟靠在软枕上,抬眸看见暖阁里挂着的那幅山水图,这才想起昨晚的事来,连忙问道:“姜太嫔的那幅画像可还完好?”
“只是烧坏了几处边角,大体都还完好。”
一说起那幅画像,裴溪故的眼眶立刻泛起了红,他咬着唇,背对着她轻声说道:“那幅画再重要,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死物,不值得殿下这般拼命。”
他端着斟好的茶回到榻边,轻轻捏了下她的手,心疼道:“答应阿朝,下次别再做这样的傻事了,好不好?”
宋栖迟摇了摇头,轻声道:“这怎么能叫傻事呢?那幅画是你娘亲留给你的唯一念想,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它就这么被火烧没了。”
她叹了口气,声音慢慢地小了下去:“其实,若不是云大人早早地把那幅画扔出了殿外,只怕我进去的时候,那幅画已经烧成灰了。”
一提到云郴,屋内的气氛立刻变得沉重起来。裴溪故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云大人的尸体昨夜已经入棺了。”
宋栖迟捧着茶杯的手颤了颤,险些没有拿稳。
虽然她从后门跑出去的那一刻,便知道云郴已无活命的可能,但当她切切实实地听到这消息后,还是禁不住红了眼眶。
她慢慢低下头,轻声问道:“昨夜念和殿走水的事,可有查出是何人所为?”
裴溪故摇了摇头,“当时念和殿周围,似乎并无什么可疑之人。但今早翎心阁的守卫来报,说昨晚崔才人曾带着几个小太监偷偷溜出了翎心阁,不知去了何处。”
“崔才人?”宋栖迟皱了下眉,“难不成……她就是纵火之人?”
“我派了王年去问话,她只承认她确实不顾禁足之令偷偷跑了出去,却不肯承认念和殿走水一事是她所为。但我总觉得,此事就算不是她做的,也必定和崔家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宋栖迟抿了口茶,若有所思道:“崔家想杀云大人?”
裴溪故极谨慎地点了下头,又把昨日上朝时的事细细对她讲了一遍。
“这念和殿的事,是崔凛昨日上朝时提起的。下朝之后云大人便为着此事与我争吵了一番,然后晚上就独自一人去了念和殿。”
宋栖迟慢慢明白过来,“如此说来,崔凛是故意提起念和殿的事,想挑起你与云大人之间的矛盾。”
裴溪故蹙眉道:“可我想不通,云大人为何会如此在意念和殿的事。而崔凛,又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呢?”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来,不禁疑惑道:“说起来,殿下昨晚……又是因为何事去的念和殿?都已经那么晚了,那地方又偏僻……”
宋栖迟怔了下,想起昨日蕙女官的叮嘱,连忙遮掩道:“没什么,只是在暖阁里待久了有些闷,便与蕙姑姑出去吹吹风,碰巧路过罢了。”
她轻咳几声,顺势转移了话题:“对了,我记着念和殿门口是有守卫的,不知云大人是如何进去的呢?”
“说起这个,就更奇怪了。我昨夜亲自盘问了那几个守卫,他们说云郴每晚都会去念和殿里头待上一会儿,为此,还给了他们每人不少银子作为贿赂。他们收了银子,自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云郴随意出入了。”
裴溪故颇为不解地摇了摇头,“我实在想不到,云郴在朝中一向清贵廉洁,竟也做得出这等行贿之事。而且那念和殿里头放的都是我给母亲置办的东西,他进去做什么?”
宋栖迟听着他的话,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日念和殿中的情形。
满室火光之中,云郴倒在肮脏的灰烬里,费力地攥住她的裙摆,为她指明了那副画像所在之处。
男人清隽的脸上沾满灰尘,手臂也被烧伤了好几处,但那只手却一直指着石阶的方向未曾动过分毫。
他要她快些逃出去,他要她救下那幅画。
宋栖迟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阿朝,你说云大人……会不会是为了那幅画?”
第65章 因缘 “把这楚梁的天下送与你。”……
念和殿中的东西, 除了那幅画像,便都是些衣裙珠钗, 玉器瓷盏之类。云郴不惜花重金贿赂守卫,总不可能是为了去看那些东西的。
那么唯一的可能,便只有那幅画像了。
“云大人知道,明日姜太嫔的东西就会被挪到峦山宫里,而他身为臣子,自然不可能随意出入帝王寝宫。”
宋栖迟想起昨晚那只扔在石阶上的卷轴,眉心微皱,“若我没猜错的话,云大人昨晚去念和殿的本意……只怕是想拿走那幅画像。”
那幅画像原本是挂在墙上的, 显然是云郴把它取了下来, 又收成了卷轴。若不是为了把它带出念和殿, 宋栖迟实在想不出其他这样做的理由。
她努力回忆着昨晚的情形, 慢慢分析道:“云大人本来想带着那幅画离开,没想到殿中突然起了火。可那道后门一直是开着的, 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从那儿逃出去……”
她顿了顿,杏眸中露出不解的神色:“云大人……为何不跑呢?”
“只怕云大人想跑也跑不了。”裴溪故眸色骤然冰冷, 咬着牙道, “崔家要是想对云大人动手, 定会做好万全的准备。恐怕在火还没烧起来之前,云大人就已经被人用药迷晕了。”
他垂下眸子,自言自语道:“只是我不明白,云大人为何会如此在意我娘的画像。还有, 崔家……又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裴溪故默了半晌,忽然想起昨日云郴带着一身怒气来质问他的时候,曾对他说过:“陛下别忘了当初答应过臣的事。”
他不由得想起了刚回楚梁的那天。
那时他刚下车轿, 云青枝就匆匆忙忙地带着他进了云府。在云府宽敞雅致的正堂里,他第一次见到了云郴,那位传闻中清隽冷贵的楚梁第一权臣。
云青枝恭恭敬敬地给云郴奉了盏茶,低声道:“爹爹,这就是女儿与你提起过的那位三皇子。”
云郴如鹰隼一般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半晌后,他淡声问了句:“你是清禾的儿子?”
裴溪故懵懵地点了下头。
云郴放下手中的茶盏,细细打量了他一番。
“我可以答应青枝扶持你登基。”他手指轻叩桌面,发出极有规律的声响,“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云大人请说。”
“你登基之后,要追封清禾为太后,让她不再背负骂名。”云郴看着他,语气又加重了几分,“你若能做到,我便答应青枝,把这楚梁的天下送与你。”
那时他一心盼着快些坐上皇位,好想法子把宋栖迟接过来,并未多想过云郴当时的话。
如今细细想来,他才恍然发觉,云郴肯全心全意地扶持他,根本就不是为了报答他对云青枝的救命之恩。
他把这天下送到他手中,只因为他是清禾的儿子。
当时他答允云郴之后,云郴又反反复复地问了好多遍,直到确认了他确实是清禾的儿子,才总算点了头。
裴溪故眉心微拧,小声嘟囔道:“难道……云大人喜欢娘亲?”
宋栖迟轻轻点了下头,他的猜测,十有八九是真的。除此之外,她再想不出任何理由,值得云郴为了一幅画像而搭上自己的性命。
“陛下。”王年躬着身子从外头进来,朝裴溪故低声禀道,“大臣们已经在明晖殿候着了,还请陛下快些过去。”
“知道了。”裴溪故疲倦地摆了摆手,扶着床榻站起身来。
他俯下身,替宋栖迟掖了掖被子,轻声叮嘱道:“你先好好歇息,等一下太医会来给你换药,我下了早朝就来陪你。”
“好。”
宋栖迟目送着他出了暖阁,看着他清瘦的背影,不由得有些心疼。
云郴这一死,势必会在朝中惊起滔天巨浪,今日这早朝,还不知要闹出些什么事来呢。
她攥着被角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不能这么一直躺下去,好歹得做些事情为他分忧才行。
宋栖迟略一思忖,便把蕙女官叫了过来。
蕙女官快步走到榻前,低头道:“娘娘有何吩咐?”
“我有些话想要问姑姑,姑姑不必紧张,只管如实告诉本宫就是。”
宋栖迟示意她在旁边的木凳上坐下,柔声问道:“昨日听姑姑说起,姜太嫔生前似乎与姑姑十分相熟,不知姑姑……可知道姜太嫔入宫以前的事?”
蕙女官愣了下,有些不明所以,“娘娘想知道什么?”
宋栖迟笑了笑,“本宫只是想问问,姜太嫔与姑姑情同姐妹,感情深厚,不知她可曾对姑姑提起过云郴云大人?”
蕙女官眼中很明显地闪过一丝慌乱,她慌忙低下头去,颤声道:“奴婢身份卑微,不敢妄议太嫔生前事。”
宋栖迟温声道:“此事事关云大人之死,乃朝廷大事,还望姑姑能如实相告。姑姑放心,有本宫在,没人会怪罪姑姑。”
蕙女官神色略有松动,但仍紧紧咬着唇没有开口。
宋栖迟诚恳地看着蕙女官,字字恳切,“本宫过问此事,绝无恶意,只是想查清害死云大人的真凶,还请姑姑相信本宫。”
蕙女官犹豫了许久,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小声道:“娘娘是心善之人,奴婢愿意相信娘娘。但此事事关太嫔清誉,还望娘娘莫要将此事告知那些爱搬弄口舌是非之人,免得扰了太嫔身后清净。”
宋栖迟连忙点头:“这个自然。”
蕙女官这才松了口气,缓缓说道:“其实太嫔未入宫前,曾在云府住过一段时日。当时云大人奉先帝之命前往姜国办事,机缘巧合之下看到太嫔在青楼被人凌辱,心生恻隐之心,便把她救下带回了云府。可云夫人似乎不大喜欢太嫔,于是太嫔便自请离开云府,不想再给云大人添麻烦。”
“以太嫔当时的身份,若想谋生,只能去给大户人家做奴婢,等足了岁数再配给府里的小厮做媳妇。云大人心中不忍,便私下托了人,把太嫔送进了宫里做宫女。宫女每个月的月钱就有六两,年满二十后还可出宫,自然要比做外头的奴婢强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