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腕对着他轻摇,又出声嘱咐一旁的李施,“李公公,冬日最忌上火,我瞧着皇上热得很,你将他那边的小窗推开些吧,也好通通外头的冷风,让皇上凉爽凉爽。”
“这……”李施偷偷抬眼瞄着两人的脸色,只觉得自己夹在中间着实难受,他怕皇上的热症刚好,这会儿若再受风容易反复,但看皇上未出言阻拦,他又不得不上前听命行事。
江知宜不紧不慢的摇着团扇,眸光不断涣散,神思早不知飘到哪去。说实话,她着实没想到皇上会用这样的法子羞辱她,但对于她来说,这法子与往常相比,已算是大赦。
闻瞻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冷风,面上神情并不好看,他半眯着眸子,侧目睨她。
整个殿内只有桌上的烛台还亮着光,而那烛台又离此处太远,暗淡的光芒压根散不到此处,通过眼下的昏黑,他瞧见她面容柔和、动作平静,正对着他的那半边脸则隐隐透着些异样的红色。
黑暗之中,他夹杂着寒意的声音格外刺耳:“镇国公那老匹夫当真对你动了手?”
“不过是父亲教训不懂事的孩子,与皇上无关。”江知宜微微偏头,以另一边侧脸面对他,手上动作没停。
她想对于皇上来说,着人跟着她最大的好处,就是她所经历的一切,以及她的一举一动都躲不过他的眼。
第32章 真相 当年你困住我,如今我困住你……
闻瞻只当没听见她的话, 抬手捏上她的下巴,将她的侧脸略微偏转面向自己,打算仔细瞧瞧镇国公是怎么动的手。
但他的手刚挨上江知宜的下颌, 她便毫不犹豫的要转头挣脱, 不欲让他的手指接近。
“怎么?瞧不得?”闻瞻紧紧捏住她的下颌, 不给她逃离的机会,双眸在她脸上的掌印儿处流连,良久之后, 似是感慨的念道:“下手倒是不轻。”
“与皇上无关。”江知宜再次重复, 蹙眉狠狠的转头,彻底挣脱他的桎梏。
“你在跟谁耍脾气?”闻瞻缓缓从榻上起身, 猛地抓住了她的腕子, 顺势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语带讥讽的又问:“要耍脾气总得值个儿吧?你觉得你值吗?”
“我不值, 我当然不值……”江知宜脸色未变,依旧沉着的目光正对上他眼中的不屑, 既是无奈、又是绝望的询问:“所以,皇上打算何时放过我这个根本不值个儿的人?”
她是个顶没出息的人, 遇见事情只想偷偷躲避,就连父亲要她嫁与卫延的真实目的乍然显露,她想的却不是如何对抗,而是若皇上不曾对她起了心思, 那她原本的道路将一帆风顺。
没有什么无奈悔婚的自己, 更没有为拉拢权势嫁女的父亲,她或许永远都会被蒙在鼓里,做一个无知无畏的人,即便如此, 也好过此时真相被突然撕扯开来的残忍。
“放过你?”闻瞻面上荡起浅淡的笑意,本是平和的神情,却比殿外彻骨严寒更让人心惧,他缓缓贴近江知宜,将薄唇贴近她的耳边。
“你知道吗?朕幼时遇到个小姑娘,她为了自己的一时欢乐,不理别人的乞求,凭借权势随意将人困于脚下,朕当时就在想,若有一天,这个小姑娘被夺走一切地位的依仗,只剩孤身一人时,那将会如何,现在朕好像就要见到了。”
江知宜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面露不解,他却扯出些玩味的轻笑,微微眯着眼睛,似在回忆往事,而后伸手触碰上她脸上的红印儿,用指腹一下下的轻轻划过,学着她适才的语气。
“所以,当年那个句句喊着自己为镇国公之女,认为这世上没人不能受你使唤的小姑娘,你现在因为权势而被自己的父亲利用时,心中作何感想?”
“你说什么?”江知宜倏然睁大了眼,她这才明白过来,皇上适才说的就是自己,但她却不知道,自己何时做过如他所说的仗势欺人之事。
闻瞻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松开她的腕子,收起面上似有似无的笑容,“记不清了?朕倒是记得清楚的很,可以告知你听一听。”
他语气略微停顿,打量着她的神色,手指又握住她持扇的那只手,冷言道:“在江寒寺的一个春日,你着人押着一个“乡野顽童”给你吹叶子听时,可曾想过今日之景?”
他记得清楚,彼时她高高在上,带着少女娇憨的任性,侧卧在软榻上,连头都不曾转过来瞧他一眼,为了逼迫他低头,随意将一柄缂丝花鸟象牙柄团扇,砸到他身上。
“什……什么?”江知宜脑中轰然炸裂,幼年种种如同走马观灯一般,一一从脑中越过,而后停留在一瞬,这让她不禁想起皇上起热症的那个深夜,迷迷糊糊之中问她可知道什么是吹叶。
她记得,她自幼体弱,唯一一次出远门就是去城外的江寒寺,还是由父亲带去养病,当时她在寺外遇见了许多同龄的孩子,对于常年缠绵于病榻,从前身边只有父母和府邸仆从的她来说,同龄的玩伴如同天上星一样少见而惊喜。
她十分雀跃的想要与他们结交,同他们玩乐,可是父亲如在府中时一样,不允她出门,更不许她与“乡野顽童”玩耍,觉得他们鲁莽调皮,恐会不小心伤到她。
她当时还会反抗父亲,曾不顾父亲嘱咐,偷偷出去要认识他们,可是那些孩子瞧见她病恹恹的样子,压根不敢带她玩,纷纷躲避着她,生怕她止不住的咳嗽是痨病,会沾染给他们。
她怕极了,就要去找父亲,亲自问问他自己究竟是何病,为何不能同别人玩耍,为何日日不能出门,可她刚走至父亲门前,就听见门内传来父亲的声音,“卿卿的病既然医不好,那就好好的养着,能多养活一日,便让她多活一日,无论能养多久,皆是她的造化。”
听完那一番话,她才明白,父亲说带她来寺中小住,只要她乖乖听话,日日按时饮用汤药便能痊愈的话皆是谎言,一个日薄西山之人,多活的每一日都是偷来的,即使居于寺庙,也无法得到佛祖的庇佑。
当时她猝然得知自己今后的命途,却不敢踏进门去,多问父亲一句,只是又偷偷折回自己的小院,倚在榻上默默落泪,那时的眼泪可真多啊,似那个春日连绵不断的细雨,只要开始下起来,便淅淅沥沥的没有停歇。
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突然听见墙外有吹叶的声音,她知道那是这儿的孩子们平时惯爱的玩意儿,也知道墙外吹着树叶的,必然就是口口声声说她得了痨病的顽童。
或许是突知自己命不久矣的绝望,也或许是对他们不善态度的愤怒,她二话不说,便着仆从将人押进来,当着她的面吹叶给她听。
时间过得太久,有些东西都记不大清了,但她隐隐约约记得,那个孩子一开始不愿意理她,她便随手将一只团扇扔到他身上,打着父亲的威名高声斥责:“我是京城镇国公的幼女,怎么?还使唤不得你一个乡野顽童吗?”
听完这声责问,那孩子依旧没动,倒是侍候她的仆从见状气愤万分,硬逼他跪在自己跟前,吹他手中那片绿叶给她听,他无奈低头吹了许久,后来多次乞求她放他离开,说他得赶紧回家,家中有人正在等着他。
可是她当时已经昏了头,不曾阻拦仆从的行为,只是背对着他卧在软榻上,抬手抹眼泪,对他的乞求压根不曾放在心上,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止住了眼泪,才愿意放他离开。
自那不久,她便又被父亲带回府中,继续当起只能靠汤药续命的病秧子,在江寒寺的事情,她不曾告诉任何人,也未告知父母,她已经知道自己朝不保夕。
只是默默的收起所有对府外之景的向往,不停的灌进各种汤药,就像父亲所说的那样,能多活一日便是一日,都是她的造化,这样的造化一直持续到今日,她以奄奄一息之躯,偷来了十几年的生命。
而那件她幼时因一时任性做出的糊涂事,她曾在心中记了许久,但直至今日方明白,原来当年的那个孩子竟是闻瞻,原来……
“当时我是……我……”她想要说点什么,但事情确实是她做的,对自己生命绝望时的一时糊涂,不是她随意欺辱旁人的理由,她咬了咬唇,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是什么?”闻瞻冷哼一声,松开她的手,任由她狼狈的跌坐于地上,描金的团扇自她手中滑落。
“我……对不起,这是我的过错,若是因为这个让你记恨我,我……”江知宜眼中含泪、泫然欲泣。
她原来以为皇帝对她真的是一时兴起,他所说的讨厌也不过是托词,但时至今日,才明白其中种种,那样事经多年,现在仍觉得过分的事,她不知如何补偿。
“对不起?你现在同朕说对不起?”闻瞻眸中带着灼烧的恨意,好似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其中,他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拉到自己跟前,声音中带着微颤,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道:“你可知道?当年我跪在你榻下时,我的母亲她……她正一头扎进枯井之中?”
江知宜怔营不动,目光开始涣散,良久之后方反应过来,满脸皆是惊恐的神色,不可置信的摇头,连声辩解:“不可能,怎么可能?先皇贵妃在你幼时就已经病故,何来投入枯井一说?这绝不可能……”
闻瞻却蓦的笑了,似是嘲讽、也似是不屑的看着她,“先皇贵妃?怎么?你姑母没告诉你,朕并非那个先皇贵妃那个早就夭折的儿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江知宜已经彻底愣住了,她挺直脊背呆呆的跪坐在那儿,双目无神的看着闻瞻,似乎还在思索他说的话,这字字句句皆是她从未想过的,每一桩事都能颠覆她内心的认知。
殿内一时静的落针可闻,只余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闻瞻将人拥进怀中,把下颌靠在她的肩头,声音喑哑,带着难以言说的情愫,轻声低喃:“当年你困住我,让我未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今日我困住你,让你失去所有倚仗,成为我的笼中之雀,是不是公平的很?”
江知宜缄默未答,悄然淌下的泪水砸到他肩上,带着温热透过轻薄的衣衫,如同可以渗入他的皮肉之中,与他的血液混为一体。
半开的轩窗里,依旧在灌进阵阵冷风,将他背对着窗的肌肤都吹得冰凉一片,但落在他背上的泪珠,却似星点儿火苗,一点点的灼烧着他,搅得他浑身难受,有些不堪重负。
万籁俱寂之中,他清冽而沉静的声音缓缓响起,如平地惊雷、轰然炸开,“我知道你恨我,正好……我也恨你。”
第33章 诊病 莫非是有了身孕?
烛台中的蜡烛已经燃去大半, 底部堆积着大量的灯油,烛芯经风一吹,险些坠落在灯油中, 因无人去管, 那烛台将明将灭, 一闪一闪的,在墙上现出一簇簇的剪影。
两人各怀心思,就以那样轻拥的姿态, 沉默着, 谁都未曾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江知宜突觉肚中翻江倒海的难受, 好像马上就要吐出来, 她猛地从闻瞻怀中起来,用手紧紧的捂住嘴。
她的脸色十分难看, 双眸依旧满含泪水,在烛光下折射出细碎的亮光, 灼灼的望着闻瞻,他却不明所以, 只当她是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捡起掉落地上的团扇,就要递给她,继续欣赏美人摇扇图。
不管她能不能接受, 事已至此, 哪里有回转的余地?
江知宜推开他的手,“蹭”的一下起身,立即往浴殿而去,随后便传来嘶哑的呕吐声, 声声拉扯着人的神经。
闻瞻慌忙从榻上起来,边高声唤李施去叫太医,边往浴殿走去,却在殿前被江知宜出声拦住,“皇上别进来,有秽物,恐会污了皇上的眼。”
闻瞻敛起长眉,未理她的话,调转方向往外殿去取了茶水来,再次走向浴殿,江知宜听见他的脚步声,连忙阻拦:“皇上您别……”
话还未说完,又是好一阵的难受,弓腰对着口盂吐了起来。
闻瞻没了办法,转头唤门口候着的宫女进来伺候,他隔着段距离,听她接连呕吐的声音,有些撕心裂肺的喑哑,心头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没过一会儿,李施便带太医到了殿门前,他怕皇上不想让太医瞧见江家小姐,不敢直接进去,先在殿前请命:“皇上,申姜申太医来了,现下要他进去吗?”
“进来吧。”闻瞻持着不冷不淡的声音,待人进来之后,指了指浴殿的方向,“人在里头,快去看看。”
申姜应声前去,李施却留在原地,有些诧异的瞄了瞄他,不知皇上为何突然变了性子,以前都是隔着帘帐让太医给她瞧病,现在倒没了这样的忌讳。
闻瞻瞧见他的小动作,明白他的疑虑,但只是乜了他一眼,并未出言解释。
李施听着浴殿传来的动静,目光在浴殿和皇上面上来回转动,想要说点什么,但始终不敢开口。
而闻瞻本就心烦意乱,瞥见他不安分的眼神之后,不耐的低斥:“想说什么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样子。”
李施脸色一凝,讪讪的赔着笑,方小心翼翼的开了口:“皇上,江家小姐这样,莫……莫不是有了身孕吧?”
只要有关皇嗣的,皆不是小事儿,况且这还是皇上第一个孩子,若是皇子,按理说就是皇长子,是其他皇子不可取代的,孩子的身份摆在这儿,那母亲的身份必然低不了。
皇上与江家小姐之间的纠缠,他一个当奴才的看不明白,也不敢多问,他自然是盼着两人和和气气的,皇上给江家小姐一个名分,江家小姐也好好的诞育皇嗣,可皇上的心思,谁人又猜的透?
“有身孕?”闻瞻眼神一凛,琥珀似的眸子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但这双眼是最会伪装风平浪静的深潭,其中掩埋的暗潮涌动无人能探究。
“若真是有了身孕,皇上您……”李施打量着他的神情,再次出口询问。
闻瞻缄默着,似在思索什么,面如冰霜的脸上瞧不出什么情绪,他偏头往浴殿睨了一眼,一时竟不知如何决定。
若真是有了身孕,他该留下吗?或者说他能留下吗?如果他决定留下,那江知宜又会如何,会将对他的恨意,加注在稚子身上吗?
说实话,他并非事事皆在意之人,可孩子却是他心中的禁忌,许是幼时知道身为稚童的无奈和苦楚,才愈发在乎这个。
那边申姜已经从浴殿出来,但显然依旧未从在皇上寝殿中,瞧见镇国公家小姐的震惊中出来,眼神还有些飘忽不定,弓腰禀道:“江……江家小姐今日之症,是源于本就身子不好,但今日又吃了过多难以克化的东西,才至呕吐不止,待东西吐出来,微臣再开了安胃的方子,就无大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