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微微睁开眼,双手合作对着金佛弯颈低拜,而后才起身转过头来,她只着素衣素钗,没有多余的装饰,而面容并不显老,带着脱离皇宫浮华的平和,一双仍见美丽的凤眸平静如潭。
她缓缓走至皇上身旁的圈椅前,与他并排坐下,方道:“你藏的佳人究竟是哪一位?竟然如此重要,前些日子愉太妃为此闹过,直至今日还被关在西苑禁足,现下良嫔也闹,又被你一句话贬为尚食。愉太妃的事无人知晓,但眼看着良嫔被贬的消息就要传出去,你如何同礼部尚书说?又如何向群臣交代?”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句句戳中要点,将近日后宫之变一一说出,逼着他给一个回答。
“若是她们安分守己,朕自然不会寻她们的麻烦,可她们兴许是觉得现下的日子太过舒适,总要弄出些令朕不快之事,而做错了事理应处罚,朕何需向旁人交代。”闻瞻毫不在意她的询问,语气依旧轻飘飘的,好似没有什么事情能使他慌乱。
太后的目光在他面上打转,企图寻到些蛛丝马迹,“哀家自先帝在时就已经不理前朝后宫之事,后来你即位,哀家自知你我既无母子之情,也无养育之恩,更不欲出言左右你,可现在事事皆要闹到哀家面前,你让哀家如何决断?”
她的语气稍稍加重,手指又开始不缓不慢在念珠上拨动,檀木珠子两两相撞,发出低微的摩擦声,在这样寂静的环境中尤为清晰。
她见他毫无反应,言语之间多了些不满,又道:“宫中手握大权的人只你皇帝一个,你要做什么,无人能置喙,但你也该压制压制性子,难道非要将你暴虐无道的“威名”做实了不行?先帝传位于你,是要你稳固江山,不是看你肆虐妄为。”
太后之话说的句句在理,但只最后一句让闻瞻心烦,他垂下眸子,用排排轻羽似的眼睫掩住眼中情绪,回道:“什么样的名号朕不在乎,而先帝当年传位又实属无奈之举,但是若朕当真肆虐妄为,就应该搅得这江山动荡不安,才算是正理儿。”
“你……”太后低叹一声,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想抬手轻拍他的肩,但手刚到他臂膀前,又无声的落下,她自知没有这样的资格,只能温声相劝。
“先帝和你母亲已去,化作轻烟的人哪里还讲爱恨,先帝临终之时,对你母亲更是悔不当初,时常捶胸顿足,只道当年不该一时色迷心窍,如今你又何必再执着此事。况且现下你坐拥江山,还有何不满足?”
“原来在太后看来,坐拥江山便是天下第一乐事?”闻瞻面露讥讽的笑意,落在膝间的手掌不断收紧,正握在龙袍上的金龙五爪上。
说实话,他当年最为厌恶的便是这龙袍的明黄色,因为每每瞧见,就是要见到先帝的时候。
太后轻轻摇头,“是不是乐事哀家不知,但万事盈缺相应,有得必有失,想要无边富贵和至上权势,总要受的住旁人无须忍受的东西。”
她受不住,所以才会甘愿囿于仁寿宫一角,以一日复一日的佛前跪拜,才打发漫长而枯燥的深宫日子。
“朕从未说过想要这些。”闻瞻抬头看她,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在被人推着向前,并无抉择的余地,先帝的一句“色迷心窍”,便将他母亲置于那样难堪的境地,而后的又一句“去母留子”,就如此轻易地夺走一个人的生命。
先帝捶胸顿足的悔恨,真不知是恨自己一时糊涂乱了伦理,还是恨身边无人,只能将皇位传给他。
“不管你想不想要,现下这都是你的了。”太后沉默须臾,又把话头调转到先前:“左右不过一个姑娘,你若是喜欢,塞进后宫便是,后宫虚空,只要不太过分,你大可随意的封赏她,何必将人藏于暗处,做你没名没分的……”
念佛之人不说污言秽语,太后咽下后半句话,又起身回到蒲团前,再说出口的就是佛家偈语。
闻瞻看着她挺得笔直的后背,未出声打搅,又端坐片刻,才出了仁寿宫。
次日上朝之时,群臣果然因为良嫔被贬之事哗然一片,他们暗暗担心后宫嫔妃本就不多,现在又少了一位,皇家绵延子嗣一事遥遥无期。
但后宫之事毕竟是皇上私事,他们并不敢多问,只是旁敲侧击的询问良嫔娘娘究竟犯了何时,闻瞻默声不应,他们又将目光转向礼部尚书所站的位置,这才发现礼部尚书今日并未上朝。
散朝之后,群臣更是絮絮不止,纷纷感概前朝刚变过天儿,只怕这后宫也要翻天覆地了,有人却摇头不信,现下后宫只舒嫔一位,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因为朝上群臣的猜忌,闻瞻面色一直不大好看,直到回了正和殿,依旧未缓和半分。
李施手里拿着镇国公刚递上来的折子,一时不知该不该呈上去,只怕皇上瞧见,更是要大发雷霆。
但闻瞻并未给他思索的机会,瞧见他拿着折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后,朝他招了招手,沉声道:“有折子就拿过来,磨磨蹭蹭的做什么?你留着打算自己批阅吗?”
李施讪笑着递上折子,又不忘装疯扮蠢的恭维:“奴才这双爪子,哪有批阅奏折的本事,就是主子让奴才批,奴才也看不懂啊,奴才这辈子唯一能沾到折子的机会,也就是给主子递折子的时候了。”
他惯会贬低自己来恭维别人,闻瞻也不应他的话,抬手展开了那奏折。
奏折用正楷小字写得满满当当,又是谢恩,又是客套的恭维,但细细看来,都是在说一件事,就是以江知宜和卫延婚事即近,求闻瞻允江知宜归府提前准备。
闻瞻将手指停留在奏折上一处,用手点了点,随即毫无征兆的发了脾气,将整个奏折直接扔了出去,正砸在殿内的梁柱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奏折落地散开。
他眉心微低,声音里已现怒气,“看看,朕就说太医院的人皆是一帮废物,镇国公在折子里说,卫延为江知宜寻到一位名医,可以为其诊病,求朕快快放江知宜出去,好让名医为她瞧病,瞧好了病,过了年便能安安稳稳的进将军府的门儿。”
“什么名医?这世上的名医可都在皇宫,哪还有名医?”李施弓腰跑下长阶,去捡那被扔出去的奏折,小心整理好之后放在桌上,又道:“皇上先别生气,太医院的人正在想为江家小姐诊病的法子呢,奴才昨日去看,他们正在试方子,兴许好的方子马上就能弄出来,江家小姐哪还用出宫去瞧病。”
闻瞻抬手捏了捏眉心,只觉整个脑中都在嗡嗡作响,好像又回到朝堂上,群臣叽叽喳喳争论个没完的时候,他抬手在一堆奏折中扯出一封信,扔到李施身上,方道:“去,把江知慎和离王的信件传到镇国公府去,敲打敲打镇国公。”
李施连声应“是”,把信交给殿外的侍从,让他立即去传,又不忘回到殿内接着道:“照奴才说,镇国公和卫将军怕是寻不到什么名医,您看镇国公府原来不还去过一个和尚,说什么自己已经参破天机,能救江家小姐嘛,可是他连自己的命途都参不透,又谈何救别人?”
“镇国公府的和尚?”闻瞻轻嗤一声,蓦的笑了起来,他侧目瞥一眼桌上的奏折,别有深意道:“你还真以为那和尚是主动找上门的?”
“皇上的意思是……”李施不解他话中的意思,侧耳细听起来。
闻瞻收起面上的笑容,眉眼再次以冰雪装点,“一个疯疯癫癫的和尚,突然上门说了几句没理没据的胡话,镇国公便深信不疑,为了保住幼女性命四处奔波,你不觉得奇怪?还是说,你觉得镇国公为了幼女,当真是什么胡话都敢信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一切已经明了,镇国公并非没有理智之人,会随意相信几句胡话,那和尚恐怕压根不是主动上门,而是有人特意谋划而成。
李施恍然大悟其中事由,正欲出声感慨,就见闻瞻朝他扬了扬手,说道:“去打听打听,卫延寻得是哪一位名医。”
第36章 施针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刚过了正午, 江知宜尚在小憩,便听殿外脚步杂乱,随侍的宫女掀起帘帐唤她:“姑娘, 皇上带了太医来替您瞧病, 您快些醒醒。”
前两日刚来过太医, 且她最近一切如常,并未再病重,她心有不解, 睡眼惺忪的朝外张望, 就见申姜已经候在外面,皇上则安坐于外殿。
她迅速更衣挽发, 待收拾妥当, 才着宫女唤太医进来。
申姜进殿之后先拱手行礼,隔着帕子替她把过脉, 抬手捋一把胡子,低头若有所思, 良久之后方道:“江小姐的脉象同我上次诊断时并无甚区别,对于医治的法子, 我已同太医院各位太医商议过,认为不可只是着重于进补,毕竟是药三分毒,且药物只可维持表面, 理应另寻他法, 加以施针和其它法子辅之,打开脉络、内外相济,方是最好的医治法子。”
说着,他抬手召随从进来, 取过他手中的药箱,边拿自己所需的银针出来,边道:“老臣今日先在江小姐额鬓施针,若有疗效,改日自当加针。”
“施针?”江知宜顺着他的药箱去看,就见他取出的银针根根细密,且长短不一,不由心中有些打鼓。
很久之前在府中时,曾有郎中说要为她施针诊病,但父母皆觉长针入脑,实在是催命之举,并未同意,所以她还未体验过施针的疗法。
现在银针就在眼前,虽还没用到她身上,但她已经开始有些害怕,只觉父母之言当真有理,这么长的银针扎入她额鬓,当真是危险举动。
“对,施针。”申姜觉察出眼前的姑娘心有惧意,对着她眯眼笑笑,温声劝慰:“江小姐莫怕,施针本是治病的疗法,而且老臣不知为多少人施过针,万万不会伤到你,江小姐大可放心。”
“我自然相信申大人的本事,只是……”江知宜的手指不由得揪着衣角打转,目光不曾离开他手中的银针,越看越是害怕。
初次施针之人,觉得害怕实属正常,申姜也不催她,慢慢准备着施针要用到的物什,等着她沉下心来。
他的冷静沉着让江知宜平静不少,她最后看了那银针一眼,老老实实的躺于枕上,紧紧的闭上眼,颇有大无畏的牺牲之势,咬紧了牙关说道:“我相信申大人。”
申姜点头让她放心,调整了跪坐的姿势,直身提臂,就要为她施针。
银针刚刚离近时,江知宜还算平静,她下意识的放缓了呼吸,拳头紧握,不断的劝着自己安心,申姜瞧着她一动不动,暗暗称赞镇国公家的小姐果然非同一般。
但他这定论下得过早,待银针靠近江知宜额前时,就见她猛地睁开眼,满是慌乱,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冲申姜勾唇浅笑,温声细语的打着商量:“申大人,您看还有别的法子吗?我能不能不挨针?”
以前她日日喝药时,只觉得汤药苦涩难以下咽,只盼着有别的法子医治她,好让她不再受汤药折磨,但今日碰上施针,她才明白,喝几口汤药实在算不得什么,总比那银针要扎进她脑中好得多。
“这……”申姜转头望向外殿,想要征询皇上的意思,他得了皇上之命,说只要能治病,什么法子都能使,他这才决定要施针。
闻瞻适才在外殿听见她的询问,方知道江知宜还有这样耿直的一面,他缓步走进来,看着床榻上孱弱如烟的人,出声问道:“害怕了?”
“是有些害怕。”江知宜十分坦诚,垂头不断躲避着他的目光,不知如何解释。
她知道施针对她的病症或许真有好处,也知道太医施针并不会伤到她,但当那银针一点点向她靠近,而后将要扎入她脑中时,她还是觉得惊惧万分。
佳人可怜巴巴的模样,像是受了多大委屈的小兽,当真是惹人爱怜,闻瞻沉默须臾,并未说施不施针的决定,只说让她坐起来。
江知宜不明所以,瞥了他一眼,但还是应声起了身,端坐在榻前,盼着他改变主意,让申太医放弃为她施针。
闻瞻上前几步,弯腰突然靠近,毫无征兆的抬手遮住了她的眼。
江知宜微怔,边伸手推开他的手,边后撤开始躲避,却听他清亮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只道了一声“别动”,而后他又偏头问申姜:“如此,不碍申大人施针吧?”
“不……不碍。”申姜支支吾吾,只当自己没看见眼前之景,一门心思只扑在自己的银针上,而后又嘱咐:“江小姐切勿乱动。”
“好。”江知宜声音有些发颤,心中愈发没有着落,闻瞻则抬起另一只手,抚在她肩上,似是在防止她乱动。
申姜再次提针,落在她额前的穴位处,指腹轻轻捻动,将银针一点点推入皮肉之中,而后又取一根,换了个位置落针。
江知宜眼前只有黑暗,一切感官就愈发明显,她仿佛能听见申太医手指捻动银针的摩擦声,也能听到细密的银针挑动她血液的声音。
银针穿破肌肤,带着阵阵刺痛,再加上江知宜本就害怕,她的烟笼眉紧紧蹙起,浑身止不住的打颤,但又怕那银针太细,若是她乱动,恐怕要折在她皮肉之中,只能强迫自己稳住身子。
闻瞻感受到她浓密的羽睫颤动,一下一下的扫在他的手心处,弄得他的手心好像已经生出些汗来,多年注重自己的手是否干净的习惯,让他多少有些难受,可他又不敢抽离自己的手,想着若是她睁眼扫到自己额前正杵着细针,恐怕要吓得哭出来。
两人一个弓腰站着,另一个直身坐着,他一只手始终贴在她眼前,另一只手稳住她的肩,将这样亲昵的虚拥姿态持续许久,直到申姜落下所有针,又停留半晌,将针尽数□□,他才把已经发僵的手放下,让她重见明亮。
江知宜紧张的全身发麻,额前碎发被吓出的虚汗润湿,一时还缓不过劲儿来。
申姜尽量避免着自己的目光与两人交汇,边收拾药箱,边出声嘱咐:“既然已经施针,汤药的方子就暂时不进行大换了,以防出现不好的症状,老臣只剔除其中几味过于伤身的药就好。”
江知宜轻轻点头,又心有余悸的再次问道:“适才听申大人说,需要辅以施针和其它法子,那其它法子是……是什么?”
施一次针,简直是要了她半条命,要是再有其它比施针还可怕的法子,那她……
“江小姐不必担心,再没有比施针更可怕的了,其它法子就是要仔细日常的吃喝,切勿再像上回似的,进食不易克化的东西。”申姜猜中她的想法,不禁摇头轻笑,又道:“如果可以,江小姐也该保持心情舒畅,时不时的出去走走,而不是整日皆窝在床榻上,若日日不见光、不走动,更是容易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