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闻瞻自长阶上走下,如谭的双目探究的端详着他,轻拍他的肩头,又道:“卫将军要明白,有时候,一味愚昧的忠心,远比直接背叛来的可怕。”
卫延不解他话中意思,直到被李施送出殿外,还在思索他所说的那句“愚昧的忠心”。
李施抬手引他走出檐下长廊,满脸皆是和气的笑容,“今日皇上有事,真是劳卫将军好等。”
“李公公说笑,不过是多等了会儿,哪里担得起一句有劳。”李施冲他摇头,客气的回应。
“那您与江家小姐的婚事当真就这样定下了?”李施不动声色的打探着他的口风。
卫延转头又往正和殿望过一眼,有些失神,但脚下步子未停,有些敷衍的回应:“算是吧。”
“那老奴就提前恭喜卫将军了,到时若是有机会,也讨杯卫将军的喜酒吃。”李施笑的眉眼都聚在一起,目有讶然之色。
“多谢李公公,喜酒自然为公公提前备好。”卫延不再多言,略一拱手,示意他不必再送,独自走出重重宫阙。
第38章 看戏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闻瞻再回长定宫时, 江知宜已经睡下,但她向来睡眠颇浅,即使闻瞻进门的动作已经极轻, 但依然将她自深睡中惊醒。
她睡眼惺忪, 还有些恍惚, 就见闻瞻站在床榻前,手还落在帘上,正在无声的看着她, 她已经习惯他总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出现, 揉了揉眼睛,沉声叫了声“皇上”。
闻瞻略微点头, 依旧站在那儿, 突然说道:“适才刚才去见了卫延,他在朕面前, 一表对你的真心。”
“表什么真心?”江知宜不解的询问。
闻瞻抿唇不语,今日种种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一一闪过, 让他不知从何说起。
江知宜还以为又发生了什么,忙起身倚在床榻旁, 有些焦急的问:“卫将军怎么了?”
“你担心他?”闻瞻面露不悦,在微弱的灯光下看不分明,但他周身的锐利却愈发明显,“他为你寻了名医要为你诊病, 还说要娶你进门尽心照顾你。”
“怎么会?”江知宜惊诧万分, 想起那日她同卫延说婚事作罢的场景,又答:“我已经跟卫将军说过婚事作罢,他也答应了,说会在其中周旋。”
“哦?”闻瞻俯下身子, 嘴唇张合之间,还欲再说点什么,但是最终什么也未说出口,只是默默的上了床榻。
他刚刚沐浴完,墨发松松垮垮的束在背后,被他扯至枕旁,隐隐散发出清冽的香味,与折胶堕指的冬日不是十分相衬。
他的身子甫一靠近,让江知宜不由想起白天的场景,偷偷挪动双腿,拉开与他的距离,他却一把揽住她的腰肢,不让她躲避,凑到她耳边,特意压低了声音:“怕什么?”
“没有怕。”江知宜的声音缓缓而出,显得并不是很有底气。
其实她并不是怕,而是愕然不止,原来她在府中时,因为婚事即近,母亲曾同她说过一些房中之事,她心中也大致有了了解,可今日瞧见他居然用她的腿……着实让她难以理解。
“不怕你躲什么?”闻瞻轻捏她腰上的皮肉,让她凝神,就要听她说出个要躲避的理由来。
江知宜回头看他一眼,指了指他身旁的空余地方,出声辩解:“我只是想为你挪出些位置来。”
“啊,原是这样。”闻瞻克制住自己的笑意,隔着薄纱吧,将手落在她的腿上,手指一下下的划过那块他白天曾蹭过的肌肤,待感受到她浑身明显绷紧时,终于轻笑出声:“这就怕了,朕还有好多别的法子呢。”
“你……”江知宜愤恨出口,拨开他的手,又往床榻内侧躲了躲,不给他触到自己的机会。
却听他已经收起笑容,颇为认真的说道:明日你需得接着施针,这回脖子后头,还有耳下,都得让申姜落针。”
“不是说缓缓才加针吗?”江知宜有些后怕,战战兢兢的询问。
“这是必然的事情,早几日晚几日的,又有什么分别?”闻瞻侧身平躺,不再去捞她,思索片刻之后,又道:“明日朕有空,或许可以接着带你出去走走。”
“罢了吧,我不想去。”江知宜的双眸,在昏暗之中更显灼灼,她望着闻瞻,觉得自己愈发瞧不清眼前人。
她此时的境遇都是由他造成,可是他近来又是少见的温和,与当初大相径庭,若不是两人基本日日呆在一起,她会怀疑他后来被人偷偷换过。
闻瞻今日格外的耐心,听到她拒绝,并未生气,接着问道:“为什么不想去?或许朕可以带你出宫逛逛,你上回不是说,宫外一切都好吗。”
“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江知宜摇摇头,不似当初的雀跃。
出去了又怎样,还不是要回来,她不欲身在囚笼之中,却屡屡见识外头的光景,只怕会要发疯。
“你觉得没意思,是你上回出去,大约只吃了糕点。”闻瞻再次提起她同卫延出府的事情,语气不太并不和善。
但是话说出口后,他又觉得自己话说得太多,让人听起来会浮想联翩,他垂眸看她,突然觉得她一动不动的时候,真像个无动于衷的木偶,忙又心血来潮似的出声找补儿:“你看过灯影戏吗?朕可以带你去看。”
听到这个,木偶人儿总算有了点动静,面露惊喜的偏头看着他的侧脸,答道:“听旁人说过,但倒是不曾看过,若是能看这个,我又想出去了。”
她记得当年祖母未过世时,父亲为祖母做寿,曾邀过京城的戏班子来府中唱戏,当时他们除了唱戏,还说要演灯影,但是祖母不允,说那些小人儿的影子落在布上,活像鬼影拉扯,实在是不吉利,不该出现在她的寿宴上。
“一会儿说不去,一会儿又说要去你倒是善变的很。”闻瞻睨她一眼,为她的反复无常而生气,撩起她落在枕间,与自己的头发已经混为一团的秀发,沉思须臾之后,低叹一口气,又佯装反悔的说道:“朕突然想起来明日有事,怕是没空带你去了。”
“你……”江知宜没想到他说变就变,杏目微瞪,有理有据的谴责他的食言,“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是女子,出尔反尔没什么,倒是皇上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若是说出口的话不作数,那可就……”
后半截话她未曾说出口,却引得闻瞻侧目端详着她,觉得她当真是恶人先告状,但她已经将自己归于并非君子之言一列,让他彻底没了反驳的机会。
他有满腔的话哽在喉中说不出来,却又不能随随便便顺了她的意,于是顺着她的话道:“朕身为君主,的确是不该出尔反尔,可朕适才只明明白白的应了你看灯影戏,左右宫中也有会演这个的,所以明日也不必出宫,着他们来长定宫给你演一场就是了。”
江知宜原本就是想看看灯影戏,无所谓出不出宫,听见他说这个,忙连连点头。
“呵,这会儿倒应得快。”闻瞻轻哼一声,不再理她,翻身背对着她,渐渐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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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一场灯影戏,准备起来着实容易,次日天儿刚刚擦黑,便有宫人进长定宫开始布置。
无论是透亮的白纱布,还是色彩缤纷的小人儿,都让江知宜看得愈发好奇,她早早的坐于屏风后,只等着一切准备妥当,好让她大开眼界。
闻瞻端坐在外殿,有一搭没一搭的批阅着奏折,隔着屏风揶揄:“本来就是落在白布上的影子,你再隔着道屏风,还能看见几分?”
“无妨,我能看见。”江知宜宁愿看得不太清楚,也不愿出去见到旁人,她的身份在此处就该是隐秘,而不能毫无顾忌。
闻瞻知道她的顾及,也不多加干涉,继续提笔在奏折上批注,但那些太监们粗手粗脚,布置个东西也要弄得整个殿内皆是叮当作响之声,他被吵得心烦,索性将奏折一撂,撑手倚在桌上,看着他们忙碌。
太监们手脚粗笨,但干起活来却绝不含糊,没多久就将需要用到的物什收拾好,又隐于白布后,双手提着做好的小人儿,手指勾扯提线,大戏算是正式开始。
不知过了多久,布上的戏已经从《含嫣梳妆》换到《梁祝》,女子端坐梳妆台前,轻取胭脂的场景消失不见,布上重新跃然起两个并肩而立的小人儿。
江知宜看着布上人影晃动,布后似说似唱的圆润声音不断响起,渐渐深入其中失了神,她虽不知这戏的前因后果,但这仅有的一段已经使她动容。
“好看吗?”闻瞻不知何时来到屏风后,俯身靠近她,低声询问。
“好看。”江知宜的目光仍在灯影戏上流连,压根分不出眼神来看他。
闻瞻也不在意,顺着她的目光去看那灯影,两个衣着相似,但个头和面容皆相差甚远的小人,正在逐渐靠近。
高个儿小人手臂被缓缓抬起,似是拱手行了个礼,而后缓缓说道:“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矮个儿小人后撤两步,拉开与他的距离,声音似是嗔怪,又不失严厉:“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布上一时静默,而后高个儿小人低下头,以袖掩面,不敢再看身旁人,只敢默默念叨一句:“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那话音刚落,闻瞻的声音便在江知宜耳后响起,“瞧见这些,是不是很庆幸昨日夜里临时改了主意?”
“那是自然……”江知宜终于腾出精力来回头看他,就要恭恭敬敬的道一声“多谢皇上今日恩典”。
她这微微一转头,带动披于肩上倾泻如墨的秀发,丝丝缕缕、纠缠不清,正缓缓蹭过他的脸。
闻瞻伸手去拨弄,长发在他手中穿过,如同手中握住的沙,一点点儿滑出他的手心,他突然觉得,江知宜正如这云鬟雾鬓一般,纵使他能暂握于手心,但终究会是一场梁上之梦。
他有些恍惚,再次伸手去抓落下的长发,却听屏风外演灯影戏的太监突然询问:“皇上,这出戏完了,您还想看什么?”
“什么都可以,我都喜欢……”江知宜率先开口,对着那太监回应,清脆的声音如清泉细流。
闻瞻却自顾自的摇了摇头,而后又意识到他在屏风后,那太监压根看不到他的回应,又慌忙出声道:“算了,今日就这样吧。”
第39章 离王 皇上一如既往的令人生畏
太监们应声不敢迟疑, 慌忙又去收拾东西,一阵乒乓作响之后,殿内再次归于平静。
江知宜坐在玫瑰圈椅上, 看着屏风外人影杂乱, 又缓缓消失不见, 最终恢复至空荡荡的样子,并无甚感觉。
左右自她进宫开始,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能有机会看一场灯影戏, 都是皇上莫大的“恩典”,她还能再要求什么?
闻瞻的手覆在圈椅的扶手上, 端着从背后轻拥她的姿态, 突然没头没尾的问道:“你有没有想过,等朕年后放你出宫, 你要做什么?”
江知宜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将后背微微前倾, 拉开与他的距离后,有些垂头丧气的回应:“我这样的身子, 能做什么?不过是和往常一样,缠绵病榻,等着有一日彻底结束。”
“就算宫中的太医治不好你的病,宫外自然也有人正等着为你医治。”闻瞻的手指在扶手上一下下的轻点着, 似是不喜听她说这些话。
有人正等着为她医治, 江知宜知道她说得人就是卫延,毫不迟疑的回应:“我说过,我不嫁给卫延,况且我这样子的人, 还能嫁给谁?”
她如此果断的再三提起不会嫁给卫延,倒不是怕闻瞻因为误会会对自己做什么,而是觉得卫延在两人之间的纠葛中实属无辜,不该因为她模棱两可的话受到什么责难。
闻瞻明白她这并不是自贬,而是在为他的所作所为而愤恨,正是因为他,她才落入这样难堪的地步,再也没了与旁人鸾凤和鸣、举案齐眉的机会。
事实如此,他无话辩驳,只道:“有你父亲在,自然有的是好男儿愿意娶你,或许……或许嫁给卫延,也不错。”
江知宜不知他怎么能在改变她既有轨迹后,又平静如初的说出这些话,面带不满的反问“为什么我一定要嫁给谁?”
闻瞻被她这句话问得有些发懵,一时没反应过来,须臾之后方跟着重复了一遍:“是啊,为什么你一定得嫁给谁?”
对于这个问题,谁都没有再回应,闻瞻缓缓起身,不冷不淡的嘱咐:“申姜过会儿子会来给你施针,你收拾收拾准备着吧。”
江知宜知道她有病在身,怕是躲不过申姜的银针,颇为干脆的应了声“好”。
闻瞻轻轻点头,最后又望她一眼,见她虽然嘴上说好,但依旧坐在圈椅上并未动弹,也没开口催促,更没像上回似的留下看着,转身自顾自的出了长定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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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次看过灯影戏之后,闻瞻数日未再进长定宫,对于江知宜,他一时辨不清心头的滋味,只觉得有些事正朝着他不曾想过的方向发展,而这种改变,并非他心中所愿。
所幸当前正值年下,朝中事务繁忙,且封地而居的各地王爷,纷纷来至皇宫,需要他应对的人和事一波接着一波,压根没给他过多思索的机会。
早上刚下了朝,他便被李施告知,良州离王已到皇城门脚下,这会儿正匆匆赶至皇宫拜见。
对于这个二哥闻离,闻瞻并没有太多感情,其实只不过是见过几面的人,能谈得上几分温情?更何况他当年可是实实在在的夺走了本该属于离王的帝位,权势争夺之下,哪里还有兄弟之情?
虽没有兄弟之情,但君臣之礼倒是论的清清楚楚,离王自良州一路赶来,连歇脚的机会都没有,就得马不停递的先来皇宫拜见,得到闻瞻的恩准后,方可回京城的府邸。
进宫之后,离王随李施的指引进了正和殿,刚踏过门槛,便恭恭敬敬的跪地叩首,脊背却挺得笔直,不曾有万分弯折,抬声道了一句“臣问皇上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