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们纵然卑微低贱,但宫里的奴才就是高旁的奴才一等,能动手收拾他们的,只有皇上,若是旁人敢动他们,便是对皇上的不敬。
“我没疯,你没瞧见那冰场上的人……”江知慎欲言又止,这会儿才彻底明白什么叫家丑不可外扬,怎么也说不出口,众人所说的受皇上宠爱的美人,就是自己的妹妹。
“冰场上的人怎么了?”离王故作茫然,若无其事的询问,仿佛他对正在悄然发生的一切,当真是一无所知。
江知慎轻叹一声,急得来回踱步,只觉得一刻也等不下去,就要越过众人往里冲,却被里头传来的声音打断:“皇上正在里头儿,你们吵吵闹闹的成什么样子?惊扰了皇上,你们头上的脑袋还想不想要?”
李施缓缓从里头走出来,嗓音尖细而锐利,用拂尘戳着那些宫人的头顶,极是威风,但当他看见弄出这吵闹声的人时,忙弓腰垂头,恭恭敬敬的叫了声“离王殿下”。
离王整了整衣衫,抬手指指身旁的人,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开门见山道:“李公公应该知道本王身边江大人吧,他现在要见皇上,你进去禀一声吧。”
“江大人奴才自然是认识的,只是皇上这会儿……恐怕不太方便,望殿下……和江大人体谅奴才。”李施又朝着江知慎略一拱手,支支吾吾的不敢多言。
江姑娘与皇上在一起本就是隐秘之事儿,这会儿江姑娘的兄长在外头,他哪敢放人进去,非但不敢放,恐怕还得想办法阻拦。
江知慎明白他吞吞吐吐的理由,也不客气,直言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江某虽不才,但这双眼睛却是极为好用,所以还是劳公公进去禀报一声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意思便是什么都知道了,让他不必再有意隐瞒。
李施略微停顿,抬眸瞄一眼两人的脸色,思索须臾之后方道:“那就烦江大人和离王殿下略等等。”
没过一会儿,李施便又小跑着出来,二话不说,便抬手请两人进去。
江知宜自李施传信进来,就觉心惊肉跳,这会儿当真看见江知慎,更是魂飞魄散,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近,既是羞愧,又是胆怯的率先开口叫了声“兄长”。
此时此刻,说再多的话都是徒劳,当着皇上和离王的面,有些话她没法子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江知慎抬手止住她,示意她不必多言,径直行至闻瞻身旁,“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眼神却是在江知宜身上打转,戚然道:“微臣今日惊扰圣驾,罪该万死,但凭皇上处罚,但微臣斗胆问一句,舍妹不应当在宫中吗?为何出现在此处?还望皇上能给臣一个答复。”
江知宜还有些发愣,想上前拉他起来,却被他一把甩开,极力克制的声音难掩愤怒:“兄长会给你解释的机会,但不是现在,而是我同皇上谈论过此事之后。”
“江大人想知道什么?可以一一问过朕。”闻瞻面上染上寒意,将江知宜拉至自己身后,转头冷言嘱咐李施:“先送江姑娘回寝殿。”
“寝殿”二字,再次戳中了江知慎的内心,让他彻底失了理智,他上前猛地抓住江知宜的腕子,几乎是怒吼着出声:“江知宜,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气极了,上前狠狠的攥着她的腕子,直把那块白皙弄得一片发红,嘴上更是口无遮拦的吐出些难听的话来,“你今日所为,是把礼义廉耻皆忘记了吗?以色侍人的深宫宠儿,是你该有的身份吗?你有如此作为,将镇国公府、将父亲置于何地?”
他被气的昏了头,压根想不到别的,只觉得是自己的妹妹一时被浮华遮了眼,不知轻重的同皇上搅在一起。
“兄长,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等我……”此时此地,还有兄长那些话,只让江知宜觉得难堪,她可以对外人的嘲讽和恶意揣测一笑置之,却不能听兄长说出这些话来。
“江大人,够了。”闻瞻打断她的话,锐利的目光从一旁的离王身上滑过,又落在江知慎的身上,语气不疾不徐,“适才朕给了你询问的机会,既然你不肯问,那便罢了。”
说着,他将江知宜的腕子自江知慎手中抽离,冷若冰霜的脸上满是不耐,出言似是警告:“惊扰圣驾之罪,朕自然会治,但若是你再跟上一步,恐怕不是惊扰圣驾这般简单,想知道你妹妹为何在此的话,去叫你父亲来问朕,你还不值个儿,朕对你的性命,也不感兴趣。”
“卿卿……”江知慎双手虚握,试图努力抓住正在悄然流逝的东西,但帝王威严面前,他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江知宜已经失了神,怔营的望着兄长,只觉得天塌地陷,一切都完了,她没想到事实暴露的这一天来得如此快,快得让她猝不及防,她不该如此自信,以为可以隐藏所有事情,以为可以偷偷将父母兄长都蒙在鼓里。
闻瞻觉察出她浑身的僵硬与颤抖,伸手将她身上的斗篷拢紧,又为她戴好拥着狐狸毛的帽子,半抱半拉的将她带离此处。
事到如今,江知宜只想做没出息的缩头乌龟,她不知如何向兄长解释,才能说清这荒唐的一切,还有父亲,她又该怎么同父亲说?
她颇为顺从的随着闻瞻往外走,在经过冷眼旁观这一切的离王时,她抬头瞥他一眼,眸中情绪让人看不分明。
第45章 往事 你的女儿,朕受用得很
回到寝殿之后, 江知宜难以入睡,只是呆滞的睁眼看着头上锦布堆成的帘顶,偶尔再转头瞧一眼端坐在案前, 不知真是在看送来的奏折, 还是同她一样难以成眠, 才以折子为借口的闻瞻。
“皇上……”她轻声唤他,久久没有下句。
其实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这深夜寂静的让人发慌, 急于打破这一切。
“怎么了?”闻瞻缓缓转来头来, 见她倚在床榻上,丝毫没有要入睡的准备, 也没有想要说什么的打算, 起身替她吹灭了床榻前的两盏烛火,又道:“很晚了, 睡吧。”
厚重的帘帐内霎时漆黑一片,但江知宜微微一偏头, 便能感受到闻瞻站在床榻旁正看着她,她随着这黑暗压低了声音, 似是乞求:“皇上,能不能别治我兄长今日之罪?”
“可以。”他几乎是毫无迟疑的开口,眉心微低,沉思片刻之后, 又不紧不慢道:“朕可以不治你兄长的罪, 但若明日你父亲来了,朕不想听见你再为他求饶,也不想看见你们父女情深。”
为父亲求饶?皇上这话说得令人费解,江知宜莫名的心中一紧, 忙开口问道:“父亲是犯了何罪吗?”
“等他来了,你自然就知道了。”闻瞻并未为她解答,只是将帘帐替她拉紧,复又道:“睡吧,明日你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或许都会知道。”
他伫立在那儿看着床榻上的人,黑色的眸子愈发晶亮,他觉得近日来的平静,让他有些昏了头,竟生出些别样的情愫来,今日见了江知慎,又恍然从一场荒唐的梦中惊醒,再次认清眼前的一切。
这样意犹未尽的话,才更让人心惊,江知宜满心的不解,起身想要再问几句,就听他脚步缓慢响起,已经走出了内殿,她没了办法,只能再次躺回榻上。
今日虽是身心俱疲,可因为需要担心的事情太多,江知宜翻来覆去,直到天蒙蒙亮时才勉强入睡,但这难得的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没过多久便被外头的嘈杂声吵醒。
江知宜颇为疲惫的睁开惺忪的睡眼,看殿内并无一人,不由觉得奇怪,穿衣走出内殿之后,才发现这杂乱声的由来。
她父亲正垂头跪在寝殿门前,朝服和束发都有些凌乱,额前赫然一块发肿的红印,显然是叩首时与地面相撞得来,而皇上则立于他身旁,居高临下的望着跪拜之人。
满殿伺候的宫人都低头沉默着不明所以,只以为镇国公惹了皇上震怒,众人皆暗道帝王当真是喜怒无常,前些日子还给予镇国公府别样恩赐,今日便要反手治罪,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江知宜手扶在门框上,轻呼出口叫了声“爹”,江载清应声抬头,待看见面前的人时,混浊的目光愈发暗淡起来。
“皇上。”江载清颤颤巍巍的再次低头叩拜,声音里已然带上了些呜咽。
昨夜长子传信回去时,他还有些不信,心中仍抱有一丝侥幸,可今日瞧见了幼女,才知道这样荒缪的事情当真是发生了。
他不由响起上次卿卿归家,他一时冲动对她动手时,她突然跟自己说‘不如直接将我送给这世上最尊贵的人,那您想要什么,岂不是更容易如愿?’,那时看来,这是逞一时嘴快之话,可今日才知,万事早露端倪,他却未曾发现一点儿蛛丝马迹。
“镇国公有话不如进来细说?”闻瞻淡淡的瞥他一眼,率先进了门,面无表情的脸上瞧不出什么情绪。
江载清随他进了门,却丝毫不敢放松,继续跪于地上,将姿态放到极低,而江知宜则快步上前,跪于他身旁。
闻瞻也不说话,颇为悠闲的端坐在圈椅上,手指在桌前一下又一下的轻敲着,好像在等着面前的人先开口。
镇国公将手扑地,以额碰手,是低眉顺耳的态度,在心中不断斟酌着语气,“皇上,幼女愚笨无知,恐怕……恐怕侍候不得皇上。”
“愚笨无知?近日相处亲近,朕倒没觉出江家小姐愚笨来。”闻瞻十分随意的回应,面上露出几分笑意来,只是这笑容沁着丝丝儿凉意。
“皇上……”镇国公缓缓抬头,咽下哽在喉间的那口浊气,又道:“皇上,若皇上对镇国公府和将军府之间的亲事心有不满,老臣即刻便将婚事作罢,只求皇上放……放过幼女。”
当初卿卿被圣旨宣入宫中时,旁人皆觉这是皇上的恩赏,但他当时已是惴惴不安,认为这是皇上有意为之,实则是在敲打他,可他心存侥幸,从不曾往这方面想,如今看来,当真是被权势冲昏了头。
他自己的女儿他知道,卿卿为洁身自好之人,能不顾与卫将军的婚事,这样没名没分的留在宫中,必然是受皇上的威胁,而非自己情愿,只是不知,皇上以何为威胁,是镇国公府,还是旁的?
他转头看了看自幼疼爱的女儿,只觉悲上心头,若这一切皆是皇上的谋划,那她自入宫之后,必然是受了诸多委屈,上次归家,又该是如何的强颜欢笑?
“镇国公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可惜……”闻瞻轻嗤一声,带着轻怠和不屑,“你真当朕在乎你和将军府之间的龃龉?垂死挣扎罢了,值得朕特意去对付你?”
镇国公微微愣怔,过往种种如走马观花般自脑中一一闪过,皇上此番作为,若不是为他与将军府结亲一事,那他与皇帝之间的渊源,只有一桩旧事。
仔细算来,当年的那桩事,已经过去了十几年,着实是不可提、不可论的隐秘,若皇上当真是为这件事,那……
镇国公再次伏于地上,声音颤抖,却带着理所当然意味,“皇上若是为当年之事,老臣便要仔细论一论,当年老臣是得先帝之命,去劝说你母亲离开,再带你回皇宫,享皇子之福,无论是先帝还是老臣,皆无要除掉你母亲之心,你母亲的死,当真不是我们所为。”
时间过得太久,许多事情都忘了,只依稀记得当年先帝子嗣并不多,可随着先帝年龄越来越大,倒愈发顾念起亲情来,命他去带回不知何时得来的皇子,那皇子便是如今的皇上。
皇上生母的身份见不得人,要带走皇子,就得劝母亲离开,可那个女人当真是顽固不化啊,非但不同意,还屡屡开口道先帝不配,他好说歹说都磨破了嘴皮,但她依旧不为所动。
他后来没了主意,只能回宫去询问皇上的意思,但还未到宫中,便得到她投井自尽的消息,如此看来,她的死的确与他们无关。
“明明是去母留子的一场大戏,镇国公的话说得好是轻松。”闻瞻自顾自的摇头,脸上的笑容更浓,直达眼底。
不管他们有没有动手,但留下皇子,劝其母亲远走的作为,的确带有去母留子的意味,况且未亲手握刀的人,便不是凶手了吗?
江载清无话可辩驳,浓眉紧紧皱起,又道:“本以为皇上当年愿意回宫,如果又登上帝位,是已解心头之恨,也却没承想您还记得一清二楚,还连带着将老臣扯入其中。不过皇上若是恨我,老臣自然愿意承担一切罪责,但此事实在与小女无关。”
“朕原本没打算让你女儿替你偿还的,但今日听你说这话,朕倒觉得困住你女儿,还真是两全其美,既报复了你,还达成了朕当初的打算,可是……”闻瞻略微停顿,似在回忆往事般还有些失神。
“可是再仔细想想,用你女儿的自由,换朕母亲一条命,怎么算,也都是朕亏了呢。”他终于转头看向江知宜,眸子只有一片锐利和肃杀之气,再没了前几日的温情,而后又漫不经心的问道:“你说呢?咱们之间的纠葛,加上你父亲的作为,跟你交换几个月的自由,是不是朕亏了?”
江载清不知他说得纠葛是什么意思,只是接连不断的叩首乞求:“皇上,此事当真与小女无关,皇上要如何处罚,老臣愿意接受,只求能放过小女。”
“放过她?留在宫中取悦朕,和嫁到将军府替镇国公拉拢卫将军,有区别吗?”闻瞻言语之间满是嘲讽,俯身将江知宜拉到自己身旁,手指抚上她的秀发,极是缱绻柔情,又施施然道:“想要权势地位,不如走捷径,直接来求朕,反正你这玉软花柔的女儿,朕受用的很。”
这话极尽羞辱,镇国公被气的语塞,一下没倒过气儿,突然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双眼猩红,嘴唇不停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江知宜不知其中有如此多的渊源,一时还没理清楚,但瞧见自己父亲如此,慌忙便要去拉他。
“怎么?忘了昨夜答应朕的话了?”闻瞻握住她的腰肢,将她紧紧的扣在怀中,不允她乱动,又抬手嘱咐候在外面的太监:“这次来冬猎,不是有随行的太医吗?去把镇国公送到太医的住处去。”
那太监得命唤人进来将镇国公拖去太医处,江知宜望着父亲渐渐远去,在他怀中挣扎着,又道:“皇上,我并非为父亲求饶,只是想看看他,顺带说清近来之事,行吗?”
今日种种,已经超出了她心中所想,她原来听皇上说过他母亲惨烈的死亡却没想到父亲在其中,充当着这样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