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昶青无儿无女,也没有家族让他提携,爬再高的地位,敛再多的钱财,死后还不是变成一捧黄土,地位成了空谈,还要按照律例将他名下的财产收归国库。
这类人好啊,给他再大的恩宠,也不会掀起大的波浪。
想到这里,孝仁帝心里不痛快,难受憋屈,念叨要是沈昶青还活着,沈昶青没有私心辅助他治理朝政,他呢,时常推心置腹和沈昶青闲聊,这是何等快活。
念叨的次数多了,孝仁帝竟然觉得沈昶青还活着,暗中派人寻找沈昶青,还不算,不顾诸位大臣阻拦,七下余杭寻找沈昶青。
可惜每次都失望而归。
每次声势浩大的仪仗队恭迎孝仁帝回京,当地官员垂头耷拉着耳朵,上京大运河沿线商业繁荣,是一等一的富庶之地,他们想敛一点点财,搜刮一丢丢民脂民膏,被孝仁帝经常微服出巡打乱,他们不得不夹着尾巴兢兢战战当官。
“富裕地区太难做出业绩,待本官任期满了,上书调到其他能发挥本官才干的地区,干出一番大事业。”与其每日担惊受怕,生怕什么地方没做好,被孝仁帝撞见,还不如收拾铺盖到孝仁帝到不了的地方做土皇帝自在。
“能调到京城做官,老夫死了也瞑目了。”在孝仁帝眼皮底下做官,总比孝仁帝突然窜到他们的管辖地,打的他们措手不及强。
他们的想法是好的,但是京城的官员舍不得挪位置,其他地区的官员也不愿意往这里调,他们也只能够在上京大运河沿线地区来回调动,挪窝不挪地方。
看不到摆脱这个地方的希望,简直太悲惨了。
各位恭送孝仁帝北上的官员含泪相望:
“沈大人到底有没有死,死了,尸骨呢,没死,好端端的,为什么藏起来,又藏到哪里了?”
一日打捞不找沈昶青的尸骨,孝仁帝南下的步伐停不下来,遭罪的是他们。
这是一个惨烈的事实,他们太痛苦了。
不行,还得上山拜佛,烧一堆经文纸钱,多添一些香油钱,求沈大人发发善心,你如果死了,拖个梦给皇上,告诉皇上你在地下一切安好,马上就要投胎做人了,求皇上勿念,你如果没死,你就站到人前,告诉皇上你假死的苦衷,皇上不会怪罪你的。
一行人当官没捞到钱,倒是经常往寺庙里送钱,且一次比一次送的多,乐坏了寺庙里的和尚,这群和尚日子过的可富足了,把这些‘一心向佛’的‘善良’施主当成财神爷。
见到这些施主,和尚们故作高深,拉着这些施主讲经文,说话云里雾里,给他们一点希望,最后却说不可泄露天机,哄得这些人多捐香油钱。
这群人心事重重在禅房听德高望重和尚讲经,禅房外有一对男女经过。
两人都身穿暗青色粗布棉衣。
女的头发用桃木枝挽着,面容清冷,男的留着胡须,看起来刻板严肃,看到他,人们脑海里自动浮现男人考了一辈子,侥幸考上了童生,欣喜若狂,不管不顾散尽家财继续参加科考,但是好运没有眷顾他,被生活所迫,开了一间书塾教幼童启蒙。
有人瞥了一眼窗外,看见男人这副德行,下意识勾了勾唇角,露出轻视的笑容,老和尚一句“你们所找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诸位施主用心感受”,吸引了他们的心神,赶紧收回视线,抛开杂念向老和尚请教这句话具体是什么意思。
伴随着老和尚说‘不可泄露天机’,偶然路过禅房的男女走远。
这对男女在寺庙中逗留半晌,和以往一样,没有一个人与他们说话,二人上了香,便携手下山。
女人挎着篮子坐到牛车上,男人驱赶牛车走远。
“沈大人,这些大人想你想的‘茶不思饭不想’,快要演变成心疾,你魅力真是越来越大了。”路上无人,女人蜷曲的腿伸直,背靠着男人,远处的山在她的瞳仁里变小,忽而,女人盈盈一笑,揶揄道。
男人失笑摇头。
眼下情形既在他意料之中,又在他意料之外。在他意料之中是说,他料到孝仁帝最终和并肩作战的大臣渐行渐远,最终磨灭孝仁帝的耐心,在他意料之外是说,他本以为孝仁帝偶尔想起他,却没想到孝仁帝这么执着,竟七下余杭。
幸好他当年小心谨慎,利用当年动荡,提前准备了两个户籍,与玉明乐遁死离开,前往户籍所在地,他花了两年时间加深他在周围邻舍脑海中的印象,只要有人提起他,古板严肃败光家产的老童生形象立刻浮现在周围邻舍脑海中。
才保全两人不被孝仁帝找到,安心过闲适的生活,不再掺和朝堂的事,不再琢磨孝仁帝的心思,担心孝仁帝忌惮他,发生无法预料的事。
“驾!”悠长的牛鞭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
“嗬!”女人忍不住又一次纠正他,赶马喊‘驾’,赶牛要喊‘嗬’。
“驾。”男人却执着喊,旁人听见了,看他这副形象,只会想到老童生以前坐过马车,说明老童生家里富裕过,但是这富裕的生活被老童生折腾没了,只能赶牛车了,老童生赶牛车却用赶马车的架势,说明心大着呢,还想考秀才、举人翻身呢。
可是看老童生的样子,折腾到死也考不上秀才,他们看女人的眼神变了,同情女人:“唉,过不了多久,童生夫人连我们还不如呢。”
“别看童生夫人现在坐牛车,咱们靠走,以后咱们依旧靠走,童生夫人家的牛车卖了,开始给人补衣服洗衣服贴补家用,累死累活拱老童生考秀才。”……
议论声飘到女人耳中,女人依旧冷着脸,眼中却溢满笑容,撇头,仰视男人一脸‘不甘心屈居人下’的表情,感慨男人何时何地都在表演,看样子乐在其中。
“驾!”又是一声高呵,老黄牛不急不忙往前走,男人女人的身影被夕阳拉长。
——新世界. 民国银行家——
“祖辈们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工艺,伙计们日夜赶工,熬干了心血做出来的,件件精美没有瑕疵,比那些洋鬼子用铁疙瘩制作出来的好,那些人眼瞎了还是怎么着,不从咱们老字号买东西,竟然到洋鬼子开的商铺买东西。”
“他们在养虎为患,一群忘了祖宗的玩意。”
“洋人卖的价钱比咱们便宜一倍还不止,贪图便宜的人肯定买他们的,实在不行,咱们也降降价。”
“本钱在这里,你让我们怎么降价!”
“他们搞出这种事膈应咱们,不就是想逼咱们花大价钱购买他们的机器吗,买,咱们这就买,不能让他们击垮咱们。”……
张蔡李王是边海市的名门望族,四家家主皆在京中做官,张善仁、蔡广凤、李祖德、王卫琅四人皆是旁支,依靠各家家主的势力在边海市称王称霸,也听从各家家主调遣。
京中张蔡李王四位大臣卑躬屈膝伺候洋人,恨不得驮着洋人欺压百姓,张善仁、蔡广凤、李祖德、王卫琅四人向四位大臣求助,四位大臣回复他们不得和洋人对着干,洋人想要做什么,他们可以适当的满足洋人。
张善仁、蔡广凤、李祖德、王卫琅四人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按照洋人的指示到洋行贷款购买洋人的机器,看到沈昶青,图嘴巴快活抱怨几句。
最终每个人掏了四十万两白银,又到洋行借四十万两白银买了四台报废机器,他们不懂机器,找洋人修,洋人总是推脱,京中家主压着他们,无奈之下他们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花了三百二十万两白银哄洋人开心,在洋人廉价商品包围下艰难生存。
随之他们成立并加入商行鼓舞士气,准备在洋商品中杀出一条血路,洋人拿出四份欠款合同找他们讨债,日利率竟是高利贷的两百倍。距离他们贷款购买机器已经过了八个月,在此期间他们向各家家主上交孝敬费,生意又一直处于亏损状态,又被洋人坑了一笔巨款,此时的欠款额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
还不起欠款,只能用厂房、商铺抵债。
从此,他们名下所有资产全部被洋人霸占。
这是一场洋人和官僚资本家的博弈,按理说,这和原主妻子林敏慧没有关系,林敏慧却被卷入其中,成为洋人扰乱原主心神的工具。
洋人别有目的把原主送上泰和分行行长的位置上,利用国人同一个地域稍微放松戒备的心理,安排一场巧合让张蔡李王四人找原主办理借款,事先准备四份没有问题的借款合同,当几人谈的差不多,走借款程序的时候,安排一出原主被林敏慧戴绿帽子的戏码,以此来刺激原主。
这还不够,和林敏慧有暧昧关系的洋人以及惠子小姐哥哥中野浩二带着林敏慧在原主面前徘徊,举止各种亲昵,让原主精神恍惚,趁机把没有问题的借款合同抽出来,换上有问题的借款合同。
这样一来,洋人轻而易举将张蔡李王四大家族名下的资产收归囊中。
原主被张蔡李王四人攻击,在国内待不下去,跟惠子小姐前往日本,朝夕相处中,两人产生感情,在日本与惠子小姐结婚,并且定居日本。
至于原主妻子,原主隐约听中野浩二提醒过,中野浩二花了好大代价讨林敏慧开心,从林敏慧众多男人中脱颖而出,可惜,没过多久,林敏慧不安于室,到处勾搭洋人,两人发生激烈争吵,中野浩二一怒之下离开林敏慧,林敏慧彻底堕落,到歌厅当了舞女。
对于中野浩二说的话,沈昶青一个字也不信,他敢肯定眼前四人签下姓名那一刻,林敏慧便失去了作用,她要么获得自由回到娘家,要么一个人租一间房子靠针线活养活自己,或者更凄惨……
“原主单方面登报离婚,林家容不下失德女子,要把她沉塘,因为留着她还有用,洋人把她带走了,威胁她不按照他们的指示做,杀尽林家老幼……张蔡李王四人签下名字那一刻,林敏慧被洋人侮辱,没过几天,洋人对她失去了兴趣,中野浩二带她回军队,成为日军的慰安妇”。
ZZ740缩成一个光点,在沈昶青识海中反复跳动。
沈昶青蹙眉,摩挲笔帽上刻的字。
青年的表情就像八月的天空,阴晴不定,弄得张善仁的心七上八下:“贤侄,洋人暗示我们到泰和洋行借款,八个月后连本带息一起还,难道我们意会错了,实际上洋人想让我们在八个月内还完?”
洋人叽哩巴拉说一堆鬼话,语速快的要死,他们找的翻译又是国人,搞不好翻译弄反了洋人的意思。
“贤侄,你倒是说一句话啊!”张善仁焦急催促。
“我们和你父亲是世交,关系亲着呢,有什么难做的,你但说无妨。”李祖德夹紧眉头说。
“总行刚跟我们打了招呼,凡是商人到本行贷款采购机器,默认商人用名下厂房、商铺作抵押,机器除外。”沈昶青出具一份英译文件递给他们,“如果你们觉得额外附加的内容没有问题,对贷款合同也没有疑问,我带你们到威廉经理那里走贷款手续。”
“这……”这份文件出现,王卫琅的心猛然收缩,心莫名慌乱,“贤侄,洋人办事最讲究诚信,我们自然信得过,但是今儿太晚了,我们明日一早过来找你办贷款,你看成吗?”
蔡广凤突兀笑了几声:“对,卫琅兄说的有道理,贤侄,我们明日一早找你。”
张善仁、李祖德随之站起来,跟随王卫琅、蔡广凤二人离开行长办公室,迎面撞见高高在上的洋人,四人谄媚微笑,侧身微微弯曲腰站在一旁,等洋人走远了,四人带上帽子神色匆忙离开洋行。
透过窗户,沈昶青目送四人到马路对面,他拿起晾干字迹的信纸,不慌不忙收拾文件,拿着公文包开车离开。
沈昶青到洋装店买了一套烂大街的洋装,又选购一套化妆用品,又走进一家店,买了武士服和武士刀,闲庭信步走进一家咖啡店,查看四处无人闪进卫生间,没过多久,一位时尚女郎推开玻璃门,在一阵清脆悦耳的风铃声中离开咖啡馆。
“三位,咱们咬咬牙,各自能凑齐八十万两白银采购洋机器,洋人非要咱们到洋行借款,又提出这种附加条件,你们不怀疑里面有问题吗?反正我心里不踏实,总感觉天要塌下来了。”
洋人不怕麻烦弄出这些事,家主又连续修书三封,再三强调让他们按照洋人的意思做事,如果他们一直犹豫不决,得罪了家主不说,洋人绝对把他们赶尽杀绝。
前面的路被堵死了,他们又没有退路,只能赌一下跟洋人做这笔买卖,张善仁继续说,“到时候咱们多找几个内行人跟着咱们走贷款程序,另外,四十万两贷款额、一万两利息提前准备好了,就算是死也不能动,一到还款日,即刻到洋行还款。”
“你这个笨主意行是行,但是我总觉得洋人绕这么大一个弯,不像只是为了卖机器。”王卫琅精神恍惚,没留意,居然被一个比他还高的女人撞倒。
时髦‘女郎’头也不回,摇着蕾丝小扇子,婀娜多姿离去。
李祖德脸憋成猪肝色,摘下帽子使劲扇风,试图扇掉时髦‘女郎’狐骚味:“这种女人不在家相夫教子,穿着暴露出来勾三搭四,丢尽咱们老祖宗的脸,该死。”
这要是不在法租界内,他高喝一声,一帮子人提着菜刀,拎着菜篮子围过来批判不守妇道的贱人。
他怒气冲冲大骂,还不忘帮王卫琅拍打衣服上的灰尘,一张纸从王卫琅身上落下,李祖德捡起纸,狐疑打开,随着时间推移,李祖德脸色越来越难看,王卫琅等三人凑上前,脸色也越来越黑。
“主动送给洋人玩的玩意,让我们低三下四求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宁愿不要家产,也不要求那个贼妇。”玛丽女士,正儿八经的国人,早先年跟随家人到英国生活,两年前嫁给亨利中尉,前几个月跟随亨利中尉回国。蔡广凤和她打过几次照面,苦口婆心规劝她从良,离开亨利中尉,还有几位老族长带领族人抓她沉塘,亨利中尉击杀两个德高望重的老家伙,其他人被英国士兵抓进监狱,这场风波才勉强平息。
不过这次以后,边海市大部分人怨恨玛丽女士怂恿洋鬼子残害自己同胞,对家中女性管教越发苛刻,防止家中女性步上玛丽女士后尘。
“这上面说的也有道理,洋人卖给咱们机器,到时候他们反悔不教咱们使用机器,咱们也不会用,花那么大的价钱购买机器图什么?再说,如果没有人替咱们在洋人面前说好话,机器坏了,洋人糊弄咱们,不给咱们修,那怎么办?
要不咱们按照上面的建议,办一场宴会,邀请玛丽女士和亨利中尉,和玛丽女士修补一下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