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梁南渡之后对魏的唯一一场大胜,消息传回江左,举国振奋。
而此时的大梁皇宫却沉浸在紧张肃杀的氛围之中
——梁皇,病危了。
其实说起来,这位陛下在位的年数已然很长,尤其对于他常年吸食五石散的身体来说,他实在算是很长寿了。但天子将崩,无论宫人还是百官依然还是要做出悲伤之态,不能看起来太寻常。
打从入了十月起,这位陛下便一病不起了,终日缠绵病榻,一副随时都要咽气的样子。而到了十一月十七这一天,陛下的精神据说陡然好了起来,甚至能从床榻上坐起来了。
众人一边争相称喜,心中一边暗暗地想:大事,恐怕就在这几天了。
也就是在这一天夜里,梁皇最后见了几个人,除了朝中几位重要的大臣,诸皇子公主中他只见了自己的四子。
萧子桁。
那天夜里帝王寝宫明亮如昼,大殿之外天家儿女跪了满地,苏平从内殿出来,却独独宣诏了四殿下进去,跪在门外的众儿女当即脸色就变了,尤其是三殿下,面沉如水,额角青筋迸出。
四殿下却恍若未觉,只是十分平静地应了诏,随即缓缓起身,走入了大殿。
江左建筑大多精巧,皇宫更加金碧辉煌,梁皇所居的太平殿已非雕梁画栋可以形容,处处豪奢,只可惜此时殿内四处弥漫着浓郁的药味,还有令人难以忽视的、衰败与死亡的气息。
这一切都来自于他的父亲——此刻正倚靠在床头的,那个臃肿、老迈、奄奄一息的帝王。
萧子桁向他的父皇走过去,本欲行跪礼,却被梁皇拦住。他父皇的眼睛今夜尤其的亮,像是在燃烧最后的生命,望着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说:“四儿……来。”
他是要萧子桁坐到他床边去。
天子卧榻怎可擅坐,萧子桁自然推辞,他父皇笑了笑,言道:“不必如此,左右过不多久,这座寝殿便是你的了……”
梁皇一贯浑浊的老目此时精光闪烁,这桩自先太子被废之后便一直悬置的大位之争,竟就如此轻易地在他言语中落定。
而此时四殿下萧子桁神色十分平静,只依言在梁皇床榻边坐定,似乎毫不意外。
他当然不意外。
储位之争不过是演给外人和三殿下看的,实则梁皇早已决定,要将大位传给自己的四子。
江左终究是世家共治,不可能出一位与世家毫无瓜葛的帝王,化繁为简,实则这大位早已是萧子桁的囊中之物。但这些年梁皇一直假意抬举自己的三子,为的却是图谋以后。
梁皇一生受世家钳制,如同三岁小儿一般无法做到政由己出,无非是因为这个朝堂为世家之人把持,寒门庶族无法占有一席之地。他是君主,反而无法言行随心,做不到肆无忌惮地提携扶持庶族,便不得不以自己的三子为马前之卒,让他冲锋陷阵。
萧子桓注定是一个弃子。
他的出身不佳,这些年又在朝堂之上得罪了太多贵胄门阀,即便他登上大位,世家也不会让他长久,他不过是个被立起来的靶子,要为未来真正的君王挡箭罢了。
而萧子桓的作用远远不止于此。
只要同时有两位待选的储君,三姓就要从中做出选择。韩家是萧子桁母族,位置当然已经注定了,而傅家也是趋利避害的家族,归附于萧子桁也不足为怪。
唯一的变数就是齐家。
那是一个太过端正也太过高傲的家族,这一代主君齐璋又是个眼高于顶的人,他早已不看重所谓从龙之功。但也正因此,他会使得齐家与另外两姓渐渐走远。
与此同时,梁皇也不断在给予齐家越来越多的荣宠:一门之内三位二品以上的高官,已经是古往今来之所未见;他在齐家人面前刻意地低头,甚至客气得不像一位君主;他让齐婴年纪轻轻就主考春闱,让齐家的势力膨胀到极点……
其他两姓会怎么想?
世家之间并非铁板一块,他们之间也在相互制约平衡,而齐家已经打破了这种平衡,那么就难免会受到他人的攻讦。
这就是朝堂,这就是人心。
大梁的朝堂已经被世家把持得太久了,而现在,一切就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四年前梁皇便借由世家之间的争端顺势扳倒了沈家,如今,便要轮到齐家了。
这些庞大而贪婪的家族,他们会相互啃咬相互厮杀,直到一方倒下,所有的血液都被幸存者吸干,连尸骸都不会留下——这是何等的大快人心?
梁皇的眼睛越来越亮。
他拉住萧子桁的手,努力地克制着颤抖,一字一句对他说:“不要着急,也不要心软……让他们一个个,都给朕陪葬……!”
萧子桁沉沉地看着他的父皇,那双一贯显得风流放浪的桃花眼此时已然全是冷酷锋锐之色。
他一字一顿地答:“父皇放心,儿臣绝不会让他们好过。”
梁皇更紧地攥住他,说:“不仅是齐家!也不要相信你的母族和你的姻亲……他们全都是、全都是……咳咳……吸人血的蛭虫……”
梁皇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越发青黑,已是将死之兆。
萧子桁看着他父皇已经溃烂到血肉模糊的双手,眼中的哀色和冷芒更甚,他轻轻拍打着梁皇的后背帮他顺气,同时应答:“儿臣明白……”
大殿森冷,穷奢极欲,死亡的气息与那个冬天刺骨的寒意一样来势汹汹。
而那个时候梁皇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譬如他想告诉自己的儿子,齐家作为三姓之首虽然非杀不可,但齐婴那个人却可以留着。那是个心有丘壑且不贪不争的人,当初梁皇给他春闱座师之位本只想增进齐家的权势、令他们行高于人为世家所不容,却没料到齐婴最终会做出那样的决断。
他虽是世家之后,但品行之端、谋略之远,也实在令人衷心敬服。
就让他与子榆成婚吧,这样就算齐家灰飞烟灭,他也可以保全性命……大梁,终归还是需要那样的人的……
然而彼时梁皇气数已尽,这些话便没有来得及再说出口,他只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拉住萧子桁,死命地盯着他,气喘吁吁地说:“你三哥……”
别杀你三哥。
他的确与你相争了,但他同样为你扶植了寒门庶族,那些人将是往后你重塑大梁朝局的有力臂膀。
朕已经在这场争斗中失去过一个儿子了,不想再失去一个……所以四儿,算父皇求你,别杀你三哥。
后面这些话梁皇已经没有力气说出口,但他的意思那样分明,萧子桁又怎么会看不懂?
他没有立刻答话,只是缓缓地扶着梁皇躺下,随后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呼吸越发困难起来的父皇,极富深意地说:“父皇,皇兄不杀伯仁。”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继位以后,即便端王不会主动起事,却也难保不会有人借端王之名祸乱朝纲。
朝局已经万分凶险,他绝不能容许任何一点意外发生。
梁皇听懂了他四儿的意思,那双老目于是再次浑浊起来。
他的气息越发浅淡了,眼中哀伤更浓,最后却化成一抹无奈的轻笑。
这位帝王此生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也好……或许正因如此,你才能比朕走得更远……”
说完,他闭上了眼睛。
庆华十七年十一月十七夜,梁皇驾崩。
同月十九,皇四子萧子桁继位,改次年为嘉合元年。
庆华末年腊月初一,端王萧子桓与友人夜宴,醉后坠马,薨。
作者有话要说: 离爆发还有一段距离,抓紧甜蜜
第138章 相见(1)
庆华十七年十一月十五,梁军退兵。
退兵的决断是齐婴做的,那时梁皇还未驾崩,临死前收到了齐婴自江北送来的上书,允。
韩守邺韩大将军对齐婴的这次上书十分不满。
他虽然六月时就被顾居寒在许昌虚晃的那一枪给吓破了胆、想退回江左了,但后续梁军一路顺风顺水,他的忠肝义胆和壮志凌云便又陡然恢复如初,如今越战越勇正在兴头儿上,甚至想一路打进上京去活捉了魏帝、光复了大业,结果热血上头之时却接到退兵的圣旨,又听说这奏表是齐婴上的,自然很气不过,便又去找齐婴吵了一架。
齐婴对这位世伯十分忍让,何况如今战事已毕,他就更无意与他动干戈,任他叽里呱啦地吵嚷发泄了一通,便也不了了之了。
这退兵之事,齐婴当然有他的考量。
这次北伐虽颇为顺遂,但如今的大梁还远远没有强大到可以吞并北魏。如今他们已经入了中原,如果进入腹地风险便会增大,一旦北魏殊死一搏,梁军远程奔袭已然疲敝,届时必然无法招架,现在退兵是稳妥之举,亦便于战后谈判时为大梁争取更多的利益。
齐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攻入上京,只是想借这一战削弱顾家人的权势,令高魏伤及元气,以此换得江左十年太平,这样即便他离开朝廷,也暂且可以安心了。
自四月兴兵至今,他已离开建康七月有余,等回去见到沈西泠,大抵还要半月余。她从未和他分开过如此之久,也不知道小姑娘如今怎样了,是否将自己照顾得好。
他的案头整整齐齐地放着她送来的每一封书信,即便在战事最吃紧的时候,他也将每一封信都逐字读过,看着她事无巨细地说着她生活中的一切,譬如雪团儿长胖了,譬如望园中的荷花开满了又枯萎了,譬如她今日去忘室取了一本什么书读,诸如此类。他看着,便仿佛离她很近,这空荡冰冷的军营也因此显得柔和起来,令他在无限的疲惫之中得到宽慰。
现在他终于有时间能坐下来好好给她写一封书信了,不必再像之前那样潦草匆忙。
只是提笔之后小齐大人却又有些词穷,明明那样思念她,可一时竟写不出什么话来付诸纸笔。
甚至……有些近乡情怯的意味。
齐婴无奈,最终还是仅仅简要地对她说起自己的归期,又想起上回她来信时末尾附的那个句子: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她喜读《诗经》,这便是郑风中的句子,既表思念,又有小小的埋怨和嗔怒——即便我不去找你,你便可以不告诉我你的音信了么?
娇气又可爱。
他淡淡笑起来,想了想,又在信的末尾补了一句:子纵不来,我亦盼归去。
折返江左还需耗费一段时日,单是过江入淮州之地便耗去五六日工夫。
大军打了胜仗,又有两位高位的大人在军中,沿途所经之地的官员们自然免不了要逢迎巴结,每至一地必大兴宴席。
韩守邺自坐上大将军之位以来就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回程之中自然志得意满,全然忘记了当初自己怯战欲逃之事,每场夜宴都是来者不拒、逢请必到,夜里喝至酩酊,次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周而复始。
小齐大人便没有那么好请了,每每邀约,这位大人都因故推辞,多是称公事劳碌不便赴宴,夜夜都随军住在军帐之中。韩大将军每每闻讯都是冷哼一声,似乎在讥诮枢相的规矩和板正,同时抒发着对这次退兵的不满,除此以外也没什么别的法子了。
这夜又是如此。
齐婴推辞了宴请回营中休息,沐浴过后便生了倦意,难得打算早些歇下,后来又叫青竹进了军帐,问他最近有无书信送来。
小齐大人说得笼统,实则却是想问沈西泠那边有没有送信来,他上一封信送出去已有小半月了,却还不见她回复,他有些不适应。
青竹这样的忠仆怎会听不出公子的意思?只是最近风荷苑那边的确并无书信送来,他也没法胡诌说有,于是只好摇了摇头。
齐婴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摆了摆手让青竹退下了。
小丫头……怎么信也不知道回一封。
他叹了口气,又看了会儿书,便转进里面打算睡下,这时才瞧见床榻上被子是鼓的,里面竟躺了个人。
齐婴的眉头一下子皱紧了,立刻背过了身去。
这样的事近来倒时有发生,多是沿路的官员自作主张,想着大人们北伐辛劳,军营之中又无女眷,实在是不容易。原先仗没打完自然不好胡来,如今得了如此大胜,小小破个军纪也实在不是什么大事,遂一个个都心思活泛起来,开始往大人们床上塞人了。
齐婴之前就为此发过一次火了,没想到今天竟又冒出这样的事来。青竹和白松他们也是太过懒怠,一个大活人被送进他营帐里竟都发现不了。
他实在有些动怒,以至于声音都冷了下去,背着那床榻上的人沉声道:“我早已说过不要再送人进来——出去。”
小齐大人这句话说得如此冷淡,就算是不熟悉他的人听了也该知道他是动怒了,可那床榻上的人却似乎不晓得害怕,先是窸窸窣窣地下了床,随后还胆大包天地从身后抱住了小齐大人!
齐婴眉头皱得更紧,立刻就要把人拉开,手还没碰到人,便忽而听身后那人委委屈屈地说:“我好不容易才找来的,你怎么这就要赶我走?”
声音温柔,泠泠动听。
……竟是沈西泠的声音。
那人的确是沈西泠。
小姑娘实在是长了本事,早在齐婴给她去信之前便打听到了大梁要退兵的消息,当即便再也按捺不住,偷偷带了几个人就从建康跑了出来,一路北上来找他。
她实在太想念他了,又从未跟他分开过那么久,彼时一听说他要回返就一天也无法再多等,不管不顾地跑出来找他。
自然她也不是全然无谋,也一路打听着大军行进的路线,奔波了小半月,终于在淮州与人碰上了。
这小半月她十分辛劳,自建康至淮州有近五百里之遥,她怕错过他,就不得不赶路赶得急些,有时晚上都不休息,连夜奔波。冬日里那样苦寒,她在马车里冻得瑟瑟发抖,却也不肯去寻个客栈休息一下,宁愿受冻也要继续赶路。
着了魔似的。
所幸这些辛苦没有白费,她终于在淮州与大军碰上了。
她让六子去把白大哥找了来,问他能不能让她见公子。白松一见她来了,一贯没什么表情的冷脸都惊讶得有些变了色,过了好半晌才平复下来,斟酌了斟酌,又趁夜把她带进了齐婴的营帐。
她进军营的这一路都是又紧张又欢喜,只可惜她到的时候齐婴还没回来,据说仍在外应酬,她便先坐在床榻上等他,只是她因一路奔波甚是辛劳,那时已然极为困倦,是以等了没多久便不小心睡了过去,直到方才齐婴叫青竹进来,两人的交谈声才把她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