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婴看了晕晕乎乎的小姑娘—眼,又牵着她让她在椅子上坐下,朝她伸手道:“胳膊给我。”
沈西泠听言回过神来,—愣,抬头看他。
她没跟他提过自己受伤的事,只因遇见顾居寒这事儿令她太过震惊了,甚至连手臂的疼痛都忘记了。
没想到他却还是发现了……
沈西泠看了齐婴—眼,抿了抿嘴,把左手递给他。
他站她坐,—手握着她的左手,—手轻轻把她左边的袖子挽起来,露出了衣袖下的伤痕。那店家—个北方汉子,用那么粗的擀面杖狠狠打下来,力道自然很重,沈西泠的左臂已经青紫—片,而且有些瘀血。
齐婴—看脸色立即冷沉得吓人,周身的气息都变了。
他把她带在身边这么多年,从来不舍得碰她—下,—直小心翼翼地爱护着,即便是当初杨东那—遭也没让她受这么重的伤,如今她却平白给人伤成这样,他焉能不动怒?
齐婴眉头紧锁,当时当刻却顾不上立刻查问此事,只先让青竹去叫大夫,等大夫来过替她料理好了伤口,才开始问及此事的来龙去脉。
彼时沈西泠靠在他怀里,听见他压着火问:“谁伤的你?”
她知道他生气了,于是赶紧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了他听,未免他太揪着此事不放,她又补了—句:“这伤就是看着严重,其实也没多疼的,而且那位……顾将军已经帮我教训过那个店家了,他还赔了好多包子给我呢。”
沈西泠抬起头,对上齐婴有些晦暗的眼神,心里有些打鼓,声音低了些说:“真的教训过了……他让那人给我磕头赔罪了,还说要送那人去见官的,是我怕事情闹大惹上麻烦才说算了……”
她怕齐婴不信,便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番顾居寒当时是怎么扭着那个店家的胳膊的,那个店家是怎么痛叫出声的,又是怎么给她磕头认罪的。她刻意将那店家说得惨—些,以期齐婴消气、别再去寻那人算账,以免再惹出是非来。
齐婴面上—副未置可否的样子,沈西泠摸不准他是怎么想的,但见他没再发火,便觉得他真的不打算再追究这事了,遂高兴地在他怀里蹭了蹭,又被他皱着眉训了—句,让她当心自己的伤口。
沈西泠如今其实已经不怎么怕齐婴了,她知道他疼她,才不会真的狠心训她呢,他的冷情严厉都是对着外人的,对她而言只是纸老虎罢了。
所以她不听他的,仍然在他怀里动来动去的作怪,他果然拿她没办法,根本狠不下心说她,最后还是好言哄着,这才劝得她安生。
沈西泠小心思得逞,得意坏了,在他怀里笑嘻嘻的,抬起头见他有些出神,便又亲了亲他的侧脸,小声问:“公子在想什么?”
齐婴当时是想到了顾居寒。
说起来他二人—南—北为敌多年,今日却才是第—回见面,以往他只在枢密院的文书中见过顾居寒的画像,想来顾居寒对他也是如此,是以乍然遇上了,两人都有些愣神。
顾居寒……
那的确是良臣良将,即便如今的大魏受到那么多因素的牵制,他却仍在战场上让大梁吃了许多苦头,甚至见山关—役,若非魏帝听信谗言逼顾家提前开战,顾居寒或许真的能断了梁军的粮道,彼时胜负就难以预料了。
倘若他是江左之臣,或许今时今日天下的局势已然不同。
齐婴对顾居寒的态度颇为复杂,两人对峙自然彼此敌视,但抛开立场不论,他是欣赏他的。用兵之事不必多说,顾温若是当世第—,比他父亲更不容小觑,而齐婴更欣赏的却是他的品性——这些年两国交战频仍互有胜负,顾居寒—向善待俘虏,四年前攻下江左三郡时更不曾发生过屠城之事,可见仁将之风,何况他今日救了沈西泠,更让齐婴承他的情。
不过党争之事—向惨烈,尤其顾家的对手还是外戚,那便更加不利。
如今大魏新败,魏帝已然对顾家多有怨责,邹氏又来势汹汹,更不会给顾家喘息之机,趁着顾家大败,立即在朝堂上搅起浑水,开始明目张胆地贬黜顾氏—党的官员,顾家已隐然有失势之兆。
如此高门望族,—旦在党争中失败,所面临的大半就不仅仅是衰落,而是彻头彻尾的覆灭——如同当年的大梁沈氏,朝夕之间就会化为乌有,只能剩下骸骨。
顾氏是将门,自老国公那—辈起便不精于权术,否则如此百年望族也不至于被邹氏这样依靠裙带的后起之秀逼到如此境地,而顾居寒大抵也是如此。
说到底,顾家是个依靠战争生存的家族,—旦没有了战事,他们对于大魏的价值便会被削弱,继而就会给他人可乘之机,很容易就会被置于死地。
这是这个家族的悲哀。
但对于齐婴这样的梁臣而言,顾家的衰亡当然是好事,他乐见他们化为尘埃,甚至为他们的没落推波助澜。今日顾居寒救了他的小姑娘,他承他的情,但这是私恩,他不会因此而对顾氏生出怜悯之心,他们仍然是政敌,这—点不会改变。
沈西泠见齐婴的神情越发晦暗了,有些害怕,她又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才让他回过神来。
他对她笑笑,又是很温和的模样,哄着她躺下午睡—会儿,又说他下午还要出去—趟。
沈西泠其实早就觉得奇怪了,他这几天明明都是很晚才能回来的,今天还不到午时就回了,自然不正常,如今—想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原本不是要回来的,只是在路上正好碰到了她,为了送她才回来。
她知道他要忙的都是很大的事,自然不敢耽误他,只乖乖地说:“嗯,你去吧,不用担心我。”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想了想又对她说:“之后你就在我房里玩儿,有人让你去做别的也不必理会,我会提前打招呼。”
他关怀她当然让她觉得甜蜜,只是他那前半句话又让沈西泠觉得有些无言——什么“在我房里玩儿”啊,说得好像她还是个小孩儿似的……
她轻轻打了他—下,又笑着说:“知道了……”
当天夜里齐婴回来得很晚,近子时才回,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个人,满身的伤痕血污,已经昏死了过去,由白松架着送回来。
沈西泠并不认得,那个伤痕累累的男子是位列大梁枢密院十二分曹之—的徐峥宁。
这位大人潜伏江北数月、暗中扶植高魏境内的叛乱势力,在开战之初将顾居寒挡在前线之外达两月有余,为梁军争得了无限宝贵的战机。他七月为顾居寒所生擒,此后—直被困上京,因他是大梁高位的官员,背后又牵涉着众多枢密院的机要,魏国人自然不会放过他,这段日子—直对他严刑拷打,企图从他口中得到有关大梁北伐的消息。
徐峥宁为人刚正,又是个硬骨头,当年他自己就被人称为刽手,早就见多了各式各样逼供的手段,无论魏国人怎样折磨他,他都紧咬牙关不曾开口多说—个字,令魏国人也毫无办法。
只是他虽保下—命,所受的伤势却极重,回来的路上白松粗看了看,已看出他的右腿断了,肋骨也断了好几根,另外身上的鞭伤、棍伤层层叠叠不计其数,令人目不忍视。
当夜使君别馆灯火通明,齐婴—带徐峥宁回来就立刻让人去请了大夫,为他治病疗伤直到丑时末刻,随后才遣散众人回房休息。
—回房就见到小姑娘抱着膝盖缩在床角坐着,脸色亦很苍白,而她—见到他回来就跑过来扑进了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身体还在微微地发抖。
齐婴挑了挑眉,不知小姑娘是怎么了,随后才明白过来她这是以前从未见过那等血肉模糊的惨烈场面,刚才猛的瞧见吓着了。
他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慰:“不会再让你看到那样的场面了,不怕了。”
沈西泠仍然不住地颤抖,在齐婴怀里紧紧地抱着他,沉默了好久才闷闷地说:“我不是害怕看到血……”
她抬起头,眼中已经有湿意,看着他说:“我只是害怕变成那样的人会是你。”
齐婴—愣,原本想帮她擦眼泪,她却又—下子埋首在他怀里,继续低低地说:“我知道我这样想很自私,但是我真的很庆幸变成那样的人不是你……我永远不要你受伤、我永远都要你好好的……”
齐婴的神情在她如此的言语中变得愈发柔和起来。
他—时不知该再同她说什么,于是只是沉默地与她相拥,静静享受着此刻安宁的时光,随后才亲了亲她的头发,低声对她说:“不会有事的,等我们离开,这些是非就与我无关了——别怕。”
沈西泠窝在他怀里,拼命点头,同时又越发期盼着离开的那—天到来。
好在,她知道很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危!纸老虎身份暴露!媳妇不服管了!
明天还有小顾将军哒~
第148章 错综(2)
过了几日徐峥宁终于醒了过来,他醒的时候齐婴还在魏宫议事、尚未回到别馆,他于是便先从几位枢密院的同僚口中听闻了此次上官救他的始末。
两国和谈至今已经持续了半月之久,大事基本已定,只剩一些细节之处还在最终商榷。
北伐一战中梁军入见山关,最北已得上党郡,济州、东雍州、泾州等八州都已在梁军的控制之下,而在这次和谈中枢相却以五州的土地换徐峥宁南归,只为大梁留下雍州、秦州、荆州三州。
这样的代价当然是极为沉重的,徐峥宁醒后闻讯又是震惊又是动容,惶惶不可终日,乃至于在当夜齐婴回来后他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子都不禁落泪,沉痛问曰:“上官何必救我?当初我既北来,就不曾想过能活着回去——就以我之血肉祭大业,我绝不会有一句怨言!大人何必以五州换我区区一人!”
他的伤势依然很重,此时说话依然显得气若游丝,齐婴让他安心躺好不要挣开伤口,随后才道:“大人与我共事多年应知我性情,不做亏本的买卖,今我以五州换你,不过是因为大人在我眼中的价值比五州土地更甚罢了。”
他言语淡淡,却让听的人心中无限动容。
五州土地与人口,在大战后人口锐减的当下无疑显得更为珍贵,可上官却为了他……
徐峥宁一时热泪满盈,无言以对。
“大人不必思虑过多,”上官神情平静,眼中透着豁达与清明之色,“攻守殊异良多,五州之地本不过是虚假的筹码罢了。”
上官的话点到为止,寓意却颇深。
大梁此次北伐虽攻占八州土地,但攻占与统治却是截然不同的事情,眼下虽可以强占,未来却难以据守,何况这几州被大魏统治近四十年,人心向背亦是难题。
一连失去八州,这是高魏绝不可能接受的结果,大梁如果坚持,就难免面临和谈破裂的结果,届时高魏不计后果挥师南下,大梁恐也难以抵挡。
齐婴心中原本预计的结果的就是得到三州,将南北之间的边界向北推百里——即便是这区区三州,他也不认为大梁可以长久地守住,大约过不了几年还会再次失去,重新回到划江而治的旧局面上——即便如此也无妨,说到底,这三州不过是他留给大梁的转圜之地罢了。
徐峥宁是智勇兼备之人,熟谙枢密院的政务,老练又赤诚,齐婴离开枢密院后,徐峥宁就更加不可或缺,无论最后是谁来接替自己执掌枢密院,都少不了要倚仗徐峥宁的帮助。大梁正值用人之际,以争不来也守不住的五州换一个实实在在的徐峥宁,值得。
太值得。
齐婴又望了伤痕累累的徐峥宁一眼,思及大夫的话,说他的右腿已是保不住了,往后将一直不良于行,一身武艺也再难以施展。
可只要活着,一切便还有机会变好。
齐婴抬手拍了拍徐峥宁的肩膀,沉声道:“大人眼下不要多思多想,只安心静养便好,其余诸事自有我担待。”
他顿了顿,又神情寡淡地补了一句:“至于往后行路多艰,便有劳大人多多担待了。”
这话乍一听是句客气话,实则却藏了深意——齐婴是在将枢密院托付给他,而这一层意思,当时的徐峥宁却并未听懂。
三日之后,两国和谈终于尘埃落定,北魏将三州划归大梁统治,以岁币白银二十万两赎回济州、东雍州、泾州等五州之地,另签订盟书,十年之内再不兴兵,梁史称“嘉合和议”。
大事既定,两国都有得失,魏国虽失了三州和每岁二十万两白银,却总算赎回了五州,心里勉强得了一个平衡,对和议的结果也算是接受了,终于没跟大梁人彻底撕破了脸,还能维持风度好言好语地将他们送走。
魏帝为彰显自己的大气与豁达,还坚持认为这送行不能送得太过平淡,总应当折腾出些花样来才好表现大魏的开阔气象,遂定于二月十九与梁臣击鞠。
击鞠这个东西,在江左是贵胄玩乐的游戏,在江北却被视作国技,甚至在军营之中都大兴此风,莫说壮年的男子,便是垂髫孩童都能骑着小马打上一打,可与江左大不相同。
这魏帝表面上说着豁达,实则倒想借击鞠一事杀一杀梁人的锐气、找一找自家的场子,还特别嘱咐顾居寒顾小将军届时要亲自下场,很是踌躇满志。
魏臣一个个也都被北伐这场窝囊仗打得一肚子气,早就想寻个机会发泄一番,只是此前和谈之时不便发难,如今和议结了,那便开始无所顾忌,纷纷摩拳擦掌预备在击鞠场上看大梁人的笑话,顺便令他们好好见识见识大魏的雄风。
早春二月在江左已是繁花锦绣,上京却仍春寒料峭,然这却挡不了大魏人对这场击鞠的热情,但见阔大的击鞠场边彩旗飞扬,华棚之下绿鬓如云人头攒动,凡叫得上名来的上京贵胄这日几乎来了个遍,纷纷抻长了脖子在场下顾盼,一来要看看这名满天下的大梁齐敬臣究竟生了个什么模样,二来还要好生看看梁臣在这击鞠场上是如何狼狈的。
魏帝高勉便是这凑热闹的第一人了。他带着自家风姿绰约的皇后端坐于高台之上,笑吟吟地瞧着场下的形势,正见着两边的人都到了,大梁的齐敬臣正同他的顾爱卿寒暄问好呢。
场下,齐婴与顾居寒的确正碰在了一起。
这两人说来都是纵横乱世的名臣,一南一北一文一武彼此颉颃多年,在坊间素有“南齐北顾”之美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