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家族利益面前,这一切都无足轻重,他是韩家的主君,要为一族之兴亡负责。
如此风口浪尖,韩家不能沾上是非,至于齐家……只能他们自求多福。
韩守松如是思虑过一周,便拍了拍爱女的手,叹曰:“如今你那婆家是非多,你有了身孕也不便四处奔波,还是留在家里养上一段时日吧,等风头过了,再说回不回去的事。”
这话……
……莫非是要她和齐家划清界限?
韩若晖一听心如死灰,彻底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明哲保身,他不会管这件事的。
韩若晖是世家之女,自幼亦明白万事以家族为先的道理,只是她与齐云成婚数载,二人夫妻和睦恩爱无比,她的确爱着敬元,爱那个人的风骨,甚至爱他的刻板迂腐,如今他身在牢狱,他的家族又大难临头,她怎能就如此弃之不顾?
她与父母叔伯撕破脸皮大吵一架,随后毅然回了齐家,只是连日操劳动了胎气,已经快六个月的身孕很是危险,今日大夫来看过还说有滑胎的征兆,请她务必好生将养休息,徽儿这才到了尧氏屋里,为了不打扰她母亲。
两月来的诸多变动自然也惊动了齐老夫人。
老太太亦知道放私债收田亩是她娘家人常做的买卖,一听闻敬元和敬安入狱的消息便大觉不妙。只是她提携了娘家那么多年,心想娘家人也该是念她的好的,便立即让人去请傅家的主君傅璧来了府上,让他想法子帮帮两个孙儿。
那傅璧同齐老太太一向不亲,过府之时虽满口答应,但事后却不见有什么动作,老太太一看这可不行,便换了正儿八经的诰命服,拖着古稀之年的老迈身躯进宫求见当朝皇后——便也就是当初她最疼爱的侄孙女儿,傅容。
只是今非昔比,当年仰仗齐老夫人提携的傅家丫头已摇身一变成了雍容华贵的一国之母,见面之后再不如往昔那般称老太太为什么“姑祖母”了,倒是一口一个“齐老太君”甚是生疏板正。
齐老太太眼见当年自己爱怜的容儿丫头对自己端出了皇后的气派,却是敢怒不敢言,只压着脾气向她委婉地求情,请她在新帝面前代为转圜,还道:“娘娘是知晓的,老身那两个孙儿最是循规蹈矩,被他们父亲教得板板正正,绝不会行那作奸犯科之事啊!”
皇后神态端庄客气,闻言点头称是,却又转而作为难之态,道:“本宫的确晓得齐家二位公子的为人,只是后宫不得干政,证据确凿也实在分说不得什么,可真是难办了……”
齐老夫人一听这话更是着急,一时口不择言,道:“什么证据确凿!他们定是被奸人所害泼了一身脏水!这放私债的生意哪是我们齐家做的?这根本就是……”
老夫人话未说完,却见皇后的脸色陡然一冷,气韵之凌厉令她感到十分陌生,几乎不敢相信这便是当年那个依偎在她身旁温柔孝顺的侄孙女儿,立时便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皇后娘娘沉默不语,却抬手挥退了宫殿之中伺候的奴婢,待人都走了方肃声对齐老太太说:“放私债不是齐家的生意?那老太君倒是说说,这是哪家的生意?”
齐老太太闻言汗流浃背,也深知自己说错了话,只是她在家里被人供得捧得太久,早已忘了如何说场面话,此时被傅容一反问脸色便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看上去难受极了。
皇后娘娘只作未见,仍是雍容端方不可胜言,语气更淡漠了些,道:“老太君是齐家的媳妇,却更是傅家的女儿,如此多事之秋,想来还是应当找准了站立的位置,否则许多人可都要跟着难办了,是也不是?”
齐老太太听明白了,傅容这是要她在齐家和傅家之间做选择——要是她为齐家说话、试图救那两个孙儿,那就是背叛了自己的娘家;而如果她不想与娘家人为敌,那就要老老实实闭上嘴巴,认下这滔天的大罪,豁出去一双孙儿的性命!
齐老太太虽然一生糊涂、总也忘不了用齐家的势力提携没落的娘家,可是她这一生大半的岁月都是在齐家度过的,与那里的人休戚与共密不可分,又怎能真的为了自己的娘家而放弃齐家?
齐家是她的命!
她一直以为提携傅家是对两姓都好的事,傅家可以得到实际的利益,齐家也能得到傅家的感激,若临大事便可共同进退,如此便可风雨不倒。哪料她心心念念的娘家人却一个个宛若豺狼!不单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还露出了獠牙要将齐家啃咬得尸骨无存!
她真是瞎了一双眼!
齐老夫人被傅容这么一堵,心中又是羞愤又是悔恨,回到齐家后哭得肝肠寸断,不久后也跟着病倒了,比齐璋和韩若晖的境况更差,大夫说恐时日不久矣。
尧氏说到这里泪落连连,又哭着问齐婴道:“敬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你祖母、父亲、兄嫂、弟弟,他们一个个都……我们究竟该怎么办呐……”
哀哀切切,呜咽不已。
齐婴一面轻拍着母亲的肩膀宽慰她,一面心中思虑几转,眼神更加晦暗。
母亲只看到表面的这一切,却还没看到更深的地方。
此事的发端是一被收没田产的百姓自尽了,其家眷一路告到建康,这根本是无稽之谈:大梁的高门勋贵有多少?哪一家背后不藏着污糟破烂的事?又有哪家不曾背着几条人命?多少百姓想告官,却哪里有这样的门路,每一层都是官官相护互相遮掩,哪有公道二字可言?若此事背后无人撑腰无人点拨,那“百姓”的家眷又哪里来的通天本事把这事儿捅得建康城人尽皆知?
更花心思的是这事的时机,不早不晚恰巧在他北去和议时发生,就是看准了那时他不在建康,无法在家中主持大局。而那送信的奴仆也根本不是被山匪困住了,是被布局之人设计困住了,算准了时间抓他,再算准了时间放他。
齐婴若在和谈时收到了这封家书当如何?布局之人大约担心他以和谈当做筹码反击,便特意等到和谈结束才让他知道此事。同时只要他的家族出了事,即便他远在天边也不得不折返建康,就像被线牵住的风筝,绝无逃离的可能。
那背后的人就是要他尽心尽力地为大梁办好最后一件事,继而在榨干他的最后一丝心血后,置诸死地。
环环相扣,精妙绝伦。
齐婴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但这一切是不必说给尧氏听的,他毕竟不想让母亲徒增烦扰,此时只道:“母亲不必担忧,万事都有我在。”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可是语气谨笃神情坦然,令人一听一望便觉得安心,尧氏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也坚信敬臣能够担负起这一切,此时只欣慰地连连点头。
齐婴神色从容地又宽慰了母亲两句,随后便劝母亲好生歇下,拜别尧氏后遂出了嘉禧堂的门。
一踏出那道门去,他的脸色便陡然肃穆起来,片刻之前的从容和笃定全都消失不见,凤目之中转而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忧虑之色。
他明白——山雨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剥落
第152章 风满(3)
次日一早,齐婴入宫面圣。
他原本其实想先见过父亲再入宫,只是那天父亲依然昏迷不醒口不能言,齐婴没有办法,亦知新帝此刻必然已经知晓自己返回建康的消息,他不能再推迟面圣了,不得已,只能更换朝服匆匆入宫。
入宫这条路小齐大人平生不知道走过多少回,却没有一次走得如此……孤独。他知道他此时是孤身一人,他的家族正枯瘦地躲在他身后,他必须独自扛下这千钧之重,以护得所有人周全。
他不能乱。
宫门前下车,这回却不见苏平亲自来迎他了,只有脸生的寻常小太监接他入宫,齐婴神情不变踏入宫门,随宫人一道向御书房行去。
到得御书房,门扉却紧闭,与素日的光景大为不同。
先帝生前从不曾让齐家人等候,甚至在他龙体衰微之前还频频亲自出御书房迎接,而如今世殊事异,御书房的门前要留下齐家人等候的身影了。
齐婴在门外静候,过了一会儿苏平从门内出来,客气地与齐婴打过招呼,随后说:“小齐大人来得不巧,皇后娘娘恰巧来了,正同陛下说话呢,要不……大人改日再来?”
齐婴是本次和议的正使,即便没有齐家的事,照理也要来拜见陛下回禀政务,如今新帝避而不见,想来无非是不想听他说齐家的事罢了。
是单纯的不想听么?还是……
齐婴眸色转深。
他神情不变,亦客气地同苏平道:“有劳总管传话,我在此等候便好。”
这时御书房内传来帝后谈笑之声,门外的许多宫人都听见了,脸色一时都有些微妙,齐婴只作未闻,仍神情自若地立在原地。
苏平悄悄看了一眼小齐大人的脸色,想了想只道:“这……那大人自便吧。”
随后亦进了御书房的门,久久没有再出来。
齐婴就这样静静地等在御书房门外。
即便在南渡之前,大梁的数代君主都不曾让世家之人如此等候,遑论这人还是当今第一世家的嫡子、实权在握的枢相。往来的宫人们见小齐大人久久等在御书房门外,都纷纷感到惊诧和惶恐,只是又不敢说什么,匆匆行过礼就纷纷走远了,只是走出很远还是不住回头张望,亦交头接耳议论不休。
这样的等待一直持续了三个时辰,齐婴辰时进宫,直到未时才看见御书房的门打开,这中间还有宫人来为帝后送午间御膳。
现在终于开门了,门内走出的是皇后娘娘。
当朝皇后与枢相之间可是旧相识,几年前还曾有过一桩不清不楚的婚呢,后来还惊动了六公主,在清霁山的花会上大闹特闹了一番,狠狠扇了如今的皇嫂一个巴掌。
这事儿当初闹得轰动一时,口口相传以至于无人不知,即便多年过去了,仍还在许多人心上记着,譬如此时在御书房门口侍候的宫人们就泰半都记得此事。
只是当初没落世家的贵女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一国之母,一身凤袍满头珠翠雍容端方不可胜言,可不再是吴下阿蒙了,甚至连小齐大人这等名满天下的人物见了也要依制行跪礼,两人一站一跪,尊卑立显。
齐婴缓缓跪在皇后足下向她行礼问安,而娘娘直到小齐大人端端正正行完了所有礼节才迟迟地笑着说了一句:“枢相实在多礼,快快请起吧。”
虽则臣子向皇后行跪礼是十分寻常的事情,但此刻在御书房门口伺候的宫人们却莫名感到心头惴惴,总觉得……总觉得小齐大人是不应当行跪礼的,起码不应当给皇后跪……他们也不知为什么自己竟会有这样的念头,只是当时当刻看见小齐大人下跪,总有些不忍看……
可小齐大人已然跪了,此时起身后仍谦恭地垂首立在皇后身前,宫人们又听皇后笑道:“论来本宫实在不该耽误陛下和枢相商议政事,只是陛下怜惜本宫腹中的皇儿,这才多耽搁了些时辰,倒是劳枢相久候了。”
皇后有孕?
齐婴眼神一肃。
此事倒也有些时候了,只是齐婴此前一直在北地不曾有所耳闻,昨夜尧氏尽说着家里的变故也没顾得上告诉他此事。这都不打紧,只是傅容与萧子桁成婚多年始终没有身孕,而如今新帝登基不到半年后宫便传出喜讯——这兴许是傅家的主意,在帝位落定之前他们不会轻易让自家女儿诞下皇室血脉,恐是存了避祸之心。
好生聪明。
齐婴垂下眼睑,恭声答:“娘娘折煞了。”
皇后轻轻一笑,神情大气端庄,可望向垂首的齐婴时又似乎依稀闪过些许快意之色。
她欣赏了片刻他躬身的模样,随后笑道:“那本宫就不在此打扰了,大人进去吧。”
齐婴复而躬身行礼:“恭送娘娘。”
傅容瞥了他一眼,似乎淡淡笑了一下,随后才在婢女们的簇拥下缓步而去,这时苏平才迎了上来,对齐婴道:“小齐大人,请吧。”
齐婴踏进御书房大门时新帝正在伏案作画,大约正在兴头上,听见门口的动静也并未抬头,直到齐婴行了跪礼他似乎才回过神来似的,抬头看向他,笑道:“敬臣来了?快来快来,来瞧瞧朕这幅画。”
除夕之前齐婴数次面圣,私下里新帝都自称一声“我”,与旧年的伴读一副情谊笃厚的模样,不料区区两月之后这个“我”字便换成了“朕”,神态之间亦有了些居高之感,令人很分明地感到:眼前人是君主,而并非什么故交旧友。
齐婴对这些微妙的变化都了然于心,然神情平静并无波澜,仿佛无知无觉似的,依言起身到新帝桌案之畔,顺着萧子桁的意思看向了他的画作。
萧子桁自少年时起便善丹青,尤爱花鸟兼工带写,在文人之间也颇有盛名,今日他又作了一副鸳鸯图,但见紫藤花下水面如镜,一双鸳鸯正在花下优游,最是闲散自在不过,只是水下却又有许多鱼儿,鸳鸯食鱼,只需将头探到水下便可取鱼儿性命,眨眼之间而已。
暗藏杀机。
恰此时新帝笑问:“敬臣以为此图如何?”
齐婴收回目光,亦藏下眼中锐光,答:“陛下善丹青,此图更有古风雅韵,意质沉静,气象开阔。”
萧子桁闻言朗声而笑,道:“有你这话,此作岂非要传世?”
他似兴致颇高,又就画作同齐婴论了两句,随后才收起谈兴,坐下问曰:“和谈之事收尾可算稳妥?”
谈起政事,新帝的神情便严肃起来,片刻之前的谈笑之色倏然不见了,转而显得威严起来,明明登基不过数月,却比坐了帝位几十年的先帝更有帝王之相。
齐婴敛下眉目,就和议之事向新帝回禀。因此前和议的进程都以快马传回了江左,是以盟约的细则萧子桁是一早都知道的,此时齐婴回禀的无非是收尾时的琐碎之事,前后没有多久便尽说清了。
新帝闻言颔首,又说:“这差事你办得极好,论理当有重赏……”
话至一半,那双桃花眼却露出些许深色,语气微顿了顿才接上后半句:“……只是右仆射所涉大案情节曲折,左相亦尚且未能给朕和百官一个合理的交待,此时朕赏你,恐难以服众。”
开始了。
齐婴眼神一肃,当即一掀衣摆再次下跪,曰:“和议顺遂皆仰赖社稷昌盛和陛下天威,臣不过效犬马之劳,未值一提不敢请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