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的主君韩守松不好饮酒,是当时大殿上少数几个神志清明的人,他有意劝导自己的大哥韩守邺莫要在天子面前如此狂放,新帝虽然有一般韩家血脉,但毕竟君臣有别,不能再像他登基之前那般相处了。
他暗暗拉了韩守邺一把,又拱手对天子致歉,称大将军是喝得太多以致御前失仪,请陛下宽恕。
新帝洒然一笑,亦是狂放之态,一双桃花眼笑意满盈,似乎也醉意上头,举着酒杯直言无妨,太后亦是神情宽和,对自己的族兄言道:“一家人哪有两家话?今日不过是吃一顿家宴,不必太过拘束了。”
韩氏族人闻言皆笑,韩守邺更是得意地看了他弟弟一眼,仿佛在嘲笑他的谨小慎微,再次击杯而歌。
韩守松见此亦不再多言。
家宴散后,天子方归寝宫。
新帝离开偏殿时看起来已然酩酊大醉,而离了人后足下却颇有章法,原来并非是真的醉了,而那双在殿上显得意兴高昂的桃花眼此时也凉了下去,看起来有些冷淡和疲倦。
行至一半,伴在新帝左右的苏平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来人正是六公主。
这位殿下今夜在宴席上便始终情绪低迷,如今四下里没有外人更是挂起一张脸,匆匆追在她皇兄身后,一副要大闹一番的架势。
苏平还没来得及问新帝的意思,便先听陛下叹息了一声,随后对身边的宫人和侍卫们说:“都退远些吧,朕与公主一同走走。”
苏平服侍过大梁的三代君主了,自然对这些门道都很谙熟。他大约能猜到公主殿下此番是要同陛下说什么,同时也知道陛下不愿让人听见他们的谈话,遂立即恭谨地领着宫人们退后,确保所有人既不能听到贵人们的交谈,又不会在陛下需要的时候来不及上前伺候。
真乃一朵解语花。
而这朵解语花刚一退下萧子榆便立刻忍不住了,站在她皇兄面前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到极点,似乎已经很久不曾休息过了,一副惨淡极了的样子。
萧子桁就着建康春日的月色上下打量她一番,叹了口气说:“方才在殿上就看你没吃什么东西,难怪脸色这般差——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萧子榆闻言许久没有答话,只是以含着泪的眼直直地望着自己的哥哥,那双与萧子桁十分相似的桃花眼中满是凄苦,默了很久才道:“我为何如此,皇兄难道不知么?”
萧子桁的眉头皱起来了。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是他唯一的妹妹,与他一母同胞,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当然知道她的一切想法。何况她的心思如此好猜,即便他不是她哥哥也能一眼就看明白——能让她这么痛苦的,除了齐敬臣还会有谁呢?
萧子榆吸了吸鼻子,又伸手小心地拉住哥哥龙袍的衣袖,哭着问他:“哥……你要杀他么?”
她没叫他“皇兄”,更没称他“陛下”,只叫他“哥”。
这是很亲密的叫法,小时候她一直觉得不能把四哥和其他哥哥混为一谈,他们是一母同胞的,自然比跟别人更亲,若叫“皇兄”不就太普通了么?二殿下也是皇兄、三殿下也是皇兄……大家都是她的皇兄。
但只有萧子桁,是她亲哥哥。
她要叫他“哥”。
她最信任的哥哥。
萧子桁听出了这个称呼背后引申的含义,似乎带着些恳求与哀怜的意思,令他心中感到些许烦躁。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以沉默代替了言语作为回答。
萧子榆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意思?眼泪当即掉得更凶,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抽抽嗒嗒地问她四哥:“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杀他不可?他是肱骨之臣!为大梁立了那么多的功勋……就算你忌惮他的家族,难道就不念他的好么?”
“你们也是一起长大的啊……他还曾是你的伴读——你们是朋友不是么?”
朋友?
听到这两个字,萧子桁的神情便有些出离了,眼神亦带了点空茫。
他今夜虽不至于酩酊,但终归还是喝了不少酒,总还是带了些醉意,此时听到“朋友”二字,难免感到些许迷离和恍惚。
朋友……
嗯,他和齐婴,原来倒的确算得上是友人。
他原本其实是很欣赏他的,说到底,齐婴那样的人谁又会不喜欢呢?惊才绝艳又不好争斗,望之俨然而即之也温,自然谁都喜欢的。他们曾一同在宫中度过少年时光,一起读书习字,一起辩经论文,一起在御花园中看过春华秋实,一起在史书文卷里遥想过北伐大业。
他们曾是志同道合的友人。
可是后来彼此年岁渐长,便渐渐意识到彼此位置的不同,有的时候并非是人的错,而是所居之位让他们不得不成为敌人。
他的家族太强大了,强大得逾越了一个臣子的本分,强大得令君主不得安寝。他的父皇在位几十年,从未有过哪怕一个舒心畅意的日子,任何政令都不能亲自拿主意,做任何事都要看世家人的脸色,偏偏他们还对他俯首称臣,仿佛在讥笑他的无力。
明明是浩浩江左之地的君主,却卑微得像个奴仆。
如何甘心?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皇日益萎靡,后来更苦闷到不得不借五石散那等东西来排解的地步,放任精神和身体都被那东西腐蚀,以至于溃烂不堪。
——他也不想那样,只是遍寻出路而不得,最后被困死在了方寸之地,那只是无奈之举。
如今他继位成了大梁之主,如果他不尽力破局,世家就会像钳制他的父皇那样钳制他,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人性原本就是贪婪的,世家只会越来越过分,他们最终会将皇室啃咬得尸骨无存,让天家之人身首异处。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任何心软都会招致杀身之祸,如果他不先向世家挥刀,那么死的就有可能是他——或是他的儿孙。
他不能退缩、不能软弱、不能动摇。
他要杀了齐婴,他已经找到了让他永无翻身之日的法子,只要再过几日就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令他逃无可逃,他亦已经让枢密院的人暗中围了齐家,齐敬臣如今就是失去了水的一尾鱼,连一个消息都无法从本家递出来,即便再聪明多智也无法在手中无棋可下的境况中反败为胜。
他不会给他留一点后路,他要彻底诛戮齐家这头巨兽。
绝无转圜的余地。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去找小齐大人的奴仆是来自风荷苑的咩【剧透警告
第156章 山雨(3)
萧子榆还在继续哭,哀哀切切,悲伤不已:“哥,你别杀他好么?你明明知道的,我爱他……我,那么那么爱他……”
她哭得肝肠寸断,像要把一颗心都哭出来似的,萧子桁看得难受,也因此更加烦躁,冷声喝道:“你是爱他,可他爱你吗?萧子榆你醒醒吧!你到底还要像这样自欺欺人掩耳盗铃到什么时候?他齐敬臣根本不爱你!他甚至从未将你当作一个女子来看过!”
这些话是如此直白和冷酷,如同一把匕首直直地插在萧子榆的心上,令她越发痛苦不堪,她猛地抬起头注视着自己的兄长,大声回道:“不可能!我自小跟他一起长大,他一直待我很好,一定是喜欢我的!”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眼前闪过以往他回避自己亲密举止的许多画面,似乎又有些动摇了,随后声音低下来,又强撑着继续说:“……即便现在他没那么喜欢我,但水滴石穿绳锯木断,他的心又不是铁石,只要我坚持、只要我一直坚持,就一定会……”
这回她还没说完就被自己的哥哥冷声打断了。
萧子桁真是又痛又怒,气得眼睛都要冒火,彻底撂了脸骂道:“萧子榆你是个公主!不是路边摇尾乞怜的猫儿狗儿,你到底要怎么作践你自己才甘心!”
而萧子榆已经泣不成声,久久没有应答。
新帝似乎倦极了,亦沉默了很久,随后才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看着哭成那样的皇妹依稀露出不忍的神情,缓了缓口气对她说:“这世上不是只有齐敬臣一个男子,朕答应你一定为你择个良婿,那人必定会一心一意地爱护你,他……”
新帝这番规劝的话尚未说完,本哀哀哭泣着的六公主便陡然将他打断,声音又高又尖地说了一声“绝不”,后断然道:“我不要别人,我只要敬臣哥哥!陛下若要杀他那就连我一起杀罢了!只是你要记得,倘若他死了,那就是你亲手逼死了我!”
如此一番颇有些胡搅蛮缠的荒唐陈词实在令新帝头痛不已,然还不等他发火,他那痴心皇妹便当先哭着跑了,经过宫人们的时候仍十分狼狈,苏平连忙喝令宫人们都低下头不许多看。
同时苏平自己也不敢看,那位阴晴不定的新帝彼时究竟是怎么一副脸色。
因有六公主这么一闹,当夜新帝的情绪自然就变得很坏,生生在御花园转了两整圈才勉强平息了怒火,随后才回了寝宫休息。
而太平殿门外皇后娘娘正亲自捧着汤盅候在那里,似乎已经等待多时了。
苏平一边向娘娘行礼问安,一边又听见陛下以稍显不耐的口气问:“如此深夜,皇后怎么来了?”
这也不怪陛下口气不好,实在是皇后来的时机不巧,恰碰上陛下身累又心烦,怕是要碰一鼻子灰了。
不过皇后娘娘向来是温婉解意的,即便碰上陛下脾气不好的时候也总能笑脸迎人,此时便答道:“臣妾原想着,今夜宴席上陛下免不了要多饮些酒,恐怕明日是要头疼的,这才熬了醒酒汤送来,若陛下不想喝,那臣妾便就此退下了。”
说着,皇后便向新帝躬身行了礼,竟当真是一副打算要走的模样。
“且慢,”陛下却拦了她,口气亦缓和了些,“皇后既然来了,今夜便宿在这儿吧。”
说着,跨步进了太平殿。
一旁伺候的苏平隐约见皇后一笑,随后同陛下一前一后进了寝宫,他不禁暗暗感慨了一句:这位娘娘……可真是懂得陛下。
太平殿依然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同先帝在时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是殿阁之内再无药味和死气了,无端显得更亮堂了些。
新帝饮了皇后亲手熬的解酒汤,闭目靠坐在龙床之上,似乎已经睡着了,又似乎没有。
而他的皇后正依偎在他怀里,美丽温柔。
抛开别的不论,傅容本身就生得很美,虽不像沈西泠那般一望便让人惊艳,却另有种温吞之美,且她如今有了身孕,更丰腴了些,愈发有了成熟女子的风韵,很是撩拨人心。
她靠在萧子桁怀里,纤纤素手轻轻在他的胸膛上若有若无地划着,声音很轻,呵气如兰:“陛下……”
萧子桁并未答话,仿佛已经睡着了。
傅容却不在意他此时答或不答,总归她知道,他其实是在听的。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亲了亲男子的侧脸,又在他耳边说:“臣妾知道陛下辛劳,高处不胜寒,原本就是如此,但陛下应当知道,臣妾永远都在……”
“臣妾永远不会让陛下心烦……”
这话像是最普通的情话,后宫妃嫔任谁都可能在君主身边如此耳语,可只有傅容这么说才会让萧子桁感觉到深意。
这个女子真的很聪明,她已经敏锐地发现了什么。
譬如……他对外戚的态度。
今夜与韩家的宴饮并不让他愉快。
韩家虽然与他血脉相连,但说到底也依然是世家,且正因他们有外戚的身份才比齐家更为可怕,遑论他们还有兵权。他要毁掉齐家,却不代表要抬举其他的家族,他要所有的权力都牢牢留在自己的手上,只有这样才能令他心安。
韩家……
如今韩家的主君韩守松倒是个守规矩的人,看不出有逾越的意思,但韩守邺今夜击杯而歌的言行却令他感到不快,母后的纵容更令他心中不舒服,他感到被藐视、被冒犯,同时也察觉到危险。
他这皇后聪敏极了,立即就察觉到了他的心思,方才那话便是在向他表明傅家的立场:他们愿意继续作他的刀锋,同时承诺永不背主。
多么有趣。
萧子桁笑了,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桃花眼在少年时显得风流浪荡,如今却更显得雍容奢华。他已承了帝位,成为江左之地最为尊贵的男子,而权力是这世上顶好的春丨药,更令他显得迷人心窍。
傅容被那双熟悉的眼睛注视着,竟一时也有些软了身子。
啧,多么曼妙。
新帝抬起他尊贵的手,轻轻捏住了傅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端详着,笑意深邃,亦在她耳边呢喃:“容儿,也许这世上只有你,永远不会让朕失望……”
天子的赞誉是对臣子最好的嘉奖,傅容觉得自己的心被填满了,感到无比的畅意和快活,她迷醉地看着他,仿佛醉了酒,有孕的身子敏感易于情动,她于是很快便迷失在天子有意给予的情潮之中。
他们是如此的矛盾——好像极其疏远客气,又好像无比亲密靠近。
傅容在萧子桁的抚摸中沉迷地叹息。
罢了,就先这样吧……她一定会得到越来越的东西,在她亲手为他斩下那人的头颅之后。
彼时无论龙榻何等尊贵,她都会是此地唯一的客人。
六日后是齐老夫人的一七。
齐老夫人这样贵重的身份,自然是要正儿八经地办丧仪的,且因她生前信佛,烧七更不可免。
所谓烧七是指人死后每隔七天做一次佛事,设斋祭死者,依次至七七四十九天而止,如此可为亡者修福,俗信可以超度亡魂,使之免入地狱。一七最为隆重,设灵位、供木主,上香叩拜,烧纸箱焚楮镪,请僧道诵经拜忏。
若往日齐家办红白喜事,本家的门槛定然要被踏破,只是如今他家福祸未定,且无论怎么看好像都是招祸的可能更大些,自然就门可罗雀,不再像往日那般贵客盈门了。
虽则齐家冷清不少,但大事毕竟未定,各家为了防着他们再有起势,还是不愿将人得罪个彻底,于是各家主君虽都不曾亲来,却还是会打发旁支的族人登门祭奠,是以老夫人这一七过得也不算太过破落,来来往往还是有些人气的。
来客中尤其需要提及的有三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