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举——桃籽儿
时间:2021-03-13 10:26:01

  萧子桁坐于御案之后,垂目看着跪在下首的齐婴,神情颇有些复杂,依稀有些慨然,又似有些快意,耳中又听这位名满天下无人不晓的齐二公子言道:“至于微臣兄弟之事,蒙陛下宽仁善待我族,臣请旨再查此案,届时或昭雪或定罪皆有公论,亦可给天下人交待。”
  新帝闻言挑了挑眉,这动作在他少年时显得放浪形骸风流无限,此时却竟显得深不可测喜怒难辨,他又沉吟片刻反问:“你要朕彻查此案?”
  齐婴垂首:“请陛下成全。”
  新帝长久地沉默着,手指在御案上一点一点,发出小小的声响,却似乎一下一下砸在人心上,重若千钧。
  这是君主御下心术。
  只是齐婴神色寡淡平静无波,令人看不到他心中的一点点痕迹,亦让萧子桁难以获得拿捏人心的快感,他的桃花眼暗了暗,随后道:“也好,此事非同小可确当有公论,朕会命廷尉彻查,待有结果便于朝堂之上告诸百官,敬臣以为如何?”
  齐婴拜曰:“臣万谢。”
  萧子桁笑了笑,抬手示意他起身,随后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抬目看向齐婴,露出十分体贴的神情,道:“朕自然是相信右仆射和令弟的,只是其余人却难免心有疑虑——你身居枢密院要职,或许会有人怀疑你以权胁迫廷尉办事,未免这些纷争,不如在此事有结果之前你且先卸下枢相之职,以堵悠悠众口,待齐家冤情昭雪之后再担重任如何?”
  此言一出,即便是垂髫稚子也能听明白了。
  他要夺齐婴的权。
  要让一代权臣放下手中无边权柄,以此为家族换一线生机。
  你若甘心被夺权,那便给你兄弟公审的机会,给齐家一个体面的收尾;你若不甘心,那便就此鱼死网破,齐家并无多少兵权,能躲得过天子明刀么?
  这不是谈判,而是胁迫。
  没有选择。
  齐婴的眉眼垂得更低,眼中的晦暗之色浓深已极,但他毫无办法,如同那画作之中的鱼儿一般束手无策,新帝亦只听他言道:“谨遵陛下圣谕。”
  他一言落定,萧子桁眼中的笑意便越发深了,随后点了点头,又如同恩赐一般地说:“右仆射和令弟如今皆被囚于廷尉法狱之中,那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本不应再容人进去探视,但朕视你为友,便为你破例,你出宫后便去看他们一回吧。”
  这话便有些送客之意了,齐婴明了,再拜天子,随后告退,已快踏出门去,又听天子唤道:“敬臣。”
  齐婴闻声止步,复而折身恭听陛下垂训。
  新帝此时又重新提笔,在为那幅寓意颇深的花鸟图润色,边画边随口道:“臣子二字,先有臣而后有子,往后若你再远归,还是进宫见过朕后再归家更为恰当。”
  御书房内伺候的宫人闻言皆是心中一凛,有种深入骨髓的战栗之感,又听小齐大人言道:“微臣谨记。”
 
 
第153章 风满(4)
  廷尉法狱,幽深无比。
  牢狱之内总是难免阴暗,如今虽已入春,但此地仍甚是寒凉。尤其越往牢房深处去,那种阴寒之气便越重,时有硕鼠于角落处出没,或藏匿于牢房地上所铺的稻草里,牙尖嘴利颇为骇人。
  上一次齐婴到这里是四年前,为了来见只有过几面之缘的沈相,彼时隔着一道牢门,那位主君便同他提起世家命途之多艰,高瞻远瞩,言辞恳切。齐婴当时就知道他是对的,只是那时他并没有想到这一切会如此快地轮到齐家,前后不过区区四年,他便要来此探望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兄弟。
  世事变幻何等无常,即便是他也不免有些叹息。
  当朝枢相亲临于此,廷尉法狱的狱官自然免不了要百般巴结逢迎,也不知他若知道这位大人刚刚被陛下夺了权柄,还会不会如此这般热络了。
  然而枢相并未着人领路随行,只挥退了他们,独自走入了牢房深处。
  齐云和齐宁并未关在同一间牢房,齐婴先找到了他的长兄。
  右仆射乃是齐家嫡子、官居正二品,乃是正正经经的门阀勋贵,平生从未有过不体面,而齐婴找到他的时候却见他蓬头垢面满身伤痕,正闭目席地靠墙坐着,身边是残羹冷炙,正被两只牢房中的硕鼠分食。
  他身上的伤层层叠叠,看得出是刑讯过后留下的鞭伤,虽不像当初徐峥宁在北魏留下的伤那样惨烈,却也让人感到触目惊心。
  齐婴的手暗暗攥紧了。
  他隔着牢门叫兄长,齐云却恍若未闻、仍倚靠着墙不言不动,若非齐婴能看到他胸口的起伏,几乎要觉得他已经……
  他眉头紧锁,耳中又忽闻齐宁的声音出现在不远处,一声声地问:“二哥?是二哥吗?二哥是你来了吗?——二哥!二哥!”
  他的声音十分激动,在空荡冷寂的牢狱深处引起回音,齐婴又看了长兄一眼,见他仍无反应,像是发了高热失了意识,一时眉头皱得更紧。
  他自然想同长兄说几句话再走得,只是他探监的时间十分有限,此时也无法再在长兄这里逗留,遂转而又去找三弟齐宁。
  关押齐宁的牢房也在附近,齐三公子亦是一身狼狈,但他身上的伤比他大哥少得多,因此只是人瘦了一大圈,其余倒没什么大碍。想来廷尉中人也得了上面示下,都知道齐三公子并不紧要,紧要的是要让右仆射认罪画押,如此才能更容易地置齐家于死地,因此所有的刑讯都冲着齐云一个人去了,倒让齐宁逃过一劫。
  只是齐宁虽没受什么伤,情绪波动却极大,他毕竟金尊玉贵地长大,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此时一见他二哥来了便嚎啕大哭,隔着牢门伸出手来紧紧抓着他二哥的衣袖,反反复复哭喊着“二哥救我”,再也不见这一年来对他二哥的怨恨。
  齐宁一边哭一边大声道:“二哥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这事儿真的不是我挑头的,是傅然!是傅家人陷害我的!我根本没有那么多钱,是他一步一步挑唆我去弄钱!我,我的确是昏了头、偷了大哥的印去借了钱,但、但绝没有收上千亩的土地!绝对没有!是傅家人把他们自己强抢的土地都算到我账上了!二哥你救救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他颠三倒四地说着,哭得撕心裂肺,眼泪流了满脸,看起来狼狈已极。
  齐婴望着他,一时便想起了他和敬康小时候,每回被父亲打了手板后也是这样揪着他的袖子大声哭叫,亦同现在一般连连说着“二哥救我”。
  他是他的弟弟,在他眼里大概永远都会是个心智未全的孩子,他可以包容他照顾他,但国之律法何等森严,人心诡诈又何等冷酷,其他人怎会如他一般包容他呢?
  他躲不过这一劫的,甚至还连累了他们的长兄。
  可这能说都是齐宁的错么?
  江左世家没有一个不是藏污纳垢,齐家已然算是清流。各家都藏着事,为何偏偏齐家事发?不过是因为天子有心为之,齐宁只是他人手中刀罢了。
  与其说是三弟的错,不如说是自己的错——是他没有算到,是他没有关照好,才让家族临此大祸。
  齐婴的眼神越发沉了。
  “敬安。”
  齐宁本正哭着,忽闻二哥叫了自己一声,立即抬头眼巴巴地看向兄长,又见他凤目低垂着对自己说:“我一定会救你和大哥出去,安心等待,只需切记一点——不要再提傅家,一个字也不要。”
  他声音低沉,神情宽大而又悲悯,令齐宁愈发热泪涟涟。
  他的二哥……他原先怎么竟会怨恨他?
  他明明,待他如此好……
  齐宁心中其实是笃信他二哥的,也知道二哥是真心关照自己,可叹他却因一念之差上了傅家人的当,如今甚至连累了整个家族。
  他悔恨已极,此时只有望着二哥频频点头,又说:“二哥……对不起,我对不起咱们家,我……”
  他说不下去了,再次捂着脸哭起来。
  他二哥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隔着牢门拍了拍他的肩膀。
  轻轻的一拍,与往日在家中并无不同,宛若他只是没有背好书或是文章写得差了、被父亲打骂了一番,彼时他二哥也是如此轻轻在他肩上一拍,似乎并无什么很深的含义,却总是能令他心中有底。
  我不必怕,我还有二哥。
  二哥会救我们的。
  一定会。
  齐婴回到本家时已是人定时分,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他本不应回得这么晚,只是从廷尉法狱出来后他又安排人进去为齐云疗伤诊治,与狱官周旋颇费了一些工夫,这才耽误了回来的时辰。廷尉法狱只能进一次,他出来后便不能再进去了,于是他只听大夫回话说齐大公子醒了、服过药后已开始退热,却没机会同长兄说上几句话。
  不过万幸,长兄已经有所好转,性命无虞。
  他虽回得晚,但家中却灯火通明,除了父亲和祖母还在病榻上不能起身,其余人都聚在正屋等他回来。
  长嫂有孕且还拖着病体,齐婴恐她过虑伤身,便没有告知长兄受伤极重的事,只说他有些瘦了,其余一切都好,长嫂听言似乎松了一口气,脸色好了些,但还是禁不住哭了起来,边哭边对齐婴说:“敬臣,多亏有你……”
  做母亲的一哭,孩子自然更要哭的,小徽儿哭得可怜巴巴的,也一直抱着齐婴的腿说“谢谢二叔”,齐婴一边哄孩子,一边答长嫂:“嫂嫂客气,都是我分内之事。”
  一旁的尧氏一边宽慰着长媳,一边也有些要流泪的意思,这时又听她那四儿问敬臣道:“二哥……三哥呢?他还好么?”
  因春闱之故,齐四公子其实也曾同他二哥闹过一阵子的不愉,只是他这人心宽,没过多久就不记恨了,何况后来赵家人又松了口、答应要把赵瑶许给他,他既得偿所愿,自然更加不在意春闱中发生的事了,与他二哥一切如旧。
  近来诸事繁多,齐四公子其实也有不少变化。
  他本是个贪玩的性子,心里一贯不装事,唯一装的也就是他那瑶儿妹妹了。原本他已将要夙愿得偿,都与表妹互换了八字,就等吉日一到行嫁娶之礼了,哪料家里忽生大难,一时之间所有的事都乱了套,赵家人的口风于是也跟着变了,一开始还只说婚期延后,后来见长兄入狱、父亲病倒,便索性连婚都退了。
  明明往日都是紧赶慢赶往本家跑的,如今却躲得八丈远,生怕与齐家扯上一点干系。
  齐乐不傻,只是很多事都不计较,其实他早就知道赵家人品行不端,一贯扒高踩低,只是他一直以为会这样做的只有姑父姑母,瑶儿妹妹那么美丽可爱,是绝不会如她家人那般势利的。哪料患难之际看清人心,他一心痴恋了许多年的瑶儿妹妹一见他家出事,也立刻就闭门不见他了,还正儿八经写了封书信说要与他一刀两断,此生不复相见。
  人情冷暖,变化竟是如此迅疾。
  这事若搁在以往,齐乐自然难免要痛不欲生,但如今家族遭难父兄皆然,他也再无心沉溺于儿女情长,转而开始意识到他自己对于这个家族的责任。
  他要长大了……他不能一切都依靠父兄了。
  他要帮助二哥,分担这千钧之重。
  一个人长大或许只在须臾之间,有那么一个刹那能忽然明白自己之于某人某事的责任,这便是所谓机缘。这样的变化或许十分微弱,但总隐隐有痕迹可查,譬如齐四公子的眼神,此刻便多了些往日所不曾有的慎重和坚毅。
  这样的变化落在齐婴眼中令他颇感欣慰,只是他知道人的成长并非朝夕之间就可以成就,因此也并不指望四弟能为自己分担什么,此时只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敬安一切都好,你照顾好自己,其余诸事莫理。”
  齐乐是聪明的,自然听懂了二哥的意思,同时也开始憎恨起自己的羸弱——他太没用了,所以值此惊变之际才只能像个三岁小儿一般惊慌失措、只会等着二哥来救。
  倘若他也有个一官半职,倘若他也能有些交际人脉,倘若他之前不是只知道沉溺于那些不值得的儿女情长,那如今……
  是他没用!
  齐乐悲愤交加,却尚不及言语,就听家中奴仆匆匆进来禀报,说韩家的小公子来了,就在门廊外等候,想见二公子一面。
  韩家的小公子……韩非池。
  齐婴闻讯眼神有些微的变化,但并不明显,他沉思片刻,弯腰将徽儿抱起来交给长嫂,又转头对母亲说:“母亲,我去见仲衡一面,很快回来。”
  自齐家事发,早已门庭冷落无人敢登门,此时这位韩家的小公子却来了。虽不知他此来何事,但毕竟都是难得,尧氏一时有些感动,说:“要不还是请仲衡进来坐吧,喝口茶也好。”
  齐婴想了想,说:“无妨,仲衡的性子,想来也不喜劳师动众。”
  这倒是。
  韩家的小公子一向是个难以琢磨的脾气,胆大妄为又不拘俗礼,若让他进了正堂拜这个拜那个,反而是麻烦。
  尧氏怨自己思虑不周,又连忙点头应了,说:“好好,那你去吧。”
  齐婴同母亲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正堂。
  门廊下夜凉如水,韩非池正长身站在那里等候,听得齐婴的脚步声方回过了神,又折身朝齐家正堂门口看来,叫了一声“二哥”。
  韩家的这位小公子是建康城一个远近闻名的孽根祸胎——有着顶好的出身,亦有顶好的天资,却偏偏恣意妄为不服管教,就算被他父兄强押上乡试的考场也敢当众交白卷上去,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他是不知愁滋味的贵公子,长年一副吊儿郎当的浪荡模样,此时却满面肃色神态端凝、毫无玩笑游戏之态。
  他望着从齐家正堂匆匆而来的齐婴,几步便迎了上去,神色郑重目色锋锐,多余之言一字未提,只问了一句:“可有要我帮忙的地方?”
  韩家小公子荒唐之名在外,堪称建康城第一纨绔,身上什么坏名声都有,以至于很多人都忘记了他幼时便有神童之名,直到此时他再次露出正色才让人回忆起来——韩仲衡曾是韩家这一辈上最杰出的儿孙,他家族老为其禀赋所震,方名之曰“非池”。
  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之物也。
  他此时不问齐婴近况、也不问其家眷,只因深知如此崩乱之际问这些都是无用,只问一句,“可有要我帮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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